苦味飘满屋内,从外侧也能闻到些许,透过窗,袅袅地散很远。
伍逐月抱一装满食材的篮子走入屋内,腾出一只手将屋门关进后望向灶台旁以玉面覆住眉眼的白衣女子,对方正注视着灶上还未烧开的一壶水。
“师尊,食物都买来了。”少年走到司流华身侧,嗅到她身上比平日更浓烈的草药气息,并不刺鼻,反倒十分柔和。
司流华颔首,取过一边小小的的杵臼,“小五,帮忙将药捣好。”
她已配好各类草药,将其混合,一部分正慢煎,剩余则待捣好于最后放入。
伍逐月接过杵臼,一边研磨药材成粉末,一边忍不住偷偷瞥司流华那边。
有如谪仙的女子并未使用灵力,而是将长发束起,缓慢处理起这些食材。水汽温柔地漫开,像有了人情味的白雾,熏得她浑身发暖,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下来。沉闷的气息很快混入其中,苦得喉头发紧,终于让年方十一的孩子产生一丝对病的惧意——她可不要生病,不要喝这么苦的药。
只是这气息又是叫人迷恋的,因母亲也会熬药,不过是符灰浸水、加几根在外采摘又被磨碎的野生草药,不那么苦,味道怪得喝进腹中都还是凉得人发怵。
她记事起,家中便很贫困,长久以来有印象、有记忆的也是母亲,总变戏法似的翻出一小块饴糖塞她,最后也如此,身上血渍斑斑,颤巍巍地摸出一块饴糖,喊她爬出活葬难民的坑后快些逃。
指尖血水沾上糖块,记忆就这样烙印下来。自此伍逐月吃糖,口中比甜早一步来的永远是腥,血的腥,苦痛与幸福的重叠,悲喜相伴,那时无知无觉流了满面的泪又一次回到眼眶里。
捣药的手一顿,伍逐月看司流华,恍惚间从她被遮蔽却依然显得柔美的面目间看见一丝病气,如将死之人那般苍白。
她又眨眨眼,这缕死气就散了,好似错觉。
还好,司流华是修士,是她看不透修为的仙人,一定不会如母亲那般死去。凡人生命好脆弱,像一线烛火,风吹了就折。
那些修士不曾看人间一眼,一心向道。
师尊不一样,师尊是关爱着世间的,总教她许多小事,一定是出身人间,半路才踏上仙途,否则怎会对冷暖如此知悉。伍逐月总会想,要再早些就好了,要她与娘亲能再早些遇见司流华,是不是她就能变很厉害,保护娘亲,等她寿终正寝?是不是娘亲也可以走上仙途,做无忧无虑的仙人,不用双手沾满灰尘与血渍,最后亦无需流着泪求她平安?
再想下去只怕眼泪又要流。少年咽了喉舌间泛起的腥气,像咬碎不存在的饴糖似的用力合紧牙关,深吸一口氤氲的草药气息。
煎过一阵后,这气息逐渐不酸涩,反而有些醇厚的微甜。
母亲的身影淡去,司流华便替了她,让伍逐月想起许多。
一路过来,司流华换过许多身份——她可为无门派的江湖散人,护送难民;可做温润如玉的书生,教她与其他无渠道求学的女童念书,挑灯到夜色浓郁时也在专注写文书,留给那些孩子;最后还可以当救死扶伤的医者,在这城镇一处僻静的角落里,为这间忧郁笼罩的屋子的主人熬药。
不知为何,伍逐月觉得最后一个或许离司流华本人是极接近的。千万种身份之间,她不变的一个是众人口中的“魔修”,一个或许就是现在为病人准备药与吃食时的医师。
她择草药、同医馆主人谈论时很是娴熟,身上也有淡淡的苦涩气味。
静默许久,伍逐月终于抑不住好奇,碾了一阵药后往司流华身侧贴,小心地问道:“师尊……在修仙之前,是做什么的?”
司流华抬眼,似是回忆了一下后才道:“种植草药,为人医病。”
果真如此,才会有那么一丝深到浸入衣物、甚至是融入肌肤,渗到骨血里的草药气味吗?
无论怎么看,此刻的司流华都与先前那个利落斩了人手、牵着她平淡地走过遍地污血的人有着天壤之别。
但确实是同一人。
“说到此事,我还需写一些方子留下,好叫这对母女日后再遇此情形时,可有解决之策。”司流华见少年手中药已捣好,便接过杵臼。深色的药粉磨好后酸苦刺鼻,她却如对待一位故友,将其微微抬起,嗅闻一番后才将其放到台上盛了凉水的碗旁边。
伍逐月听见她的话,不解道:“说来师尊为何不直接予她们一些丹药,使病立刻去除,且免于日后久病之苦?”
司流华轻轻摇头,“小五想的是好的,丹,低阶的对常人而言就已是灵丹妙药。然而我们能给她们足以度过余生的丹药么?即便能给,又怎知道这不会反招来灾祸?”
她将煎好的药舀起半瓢,同凉水混合后将药粉倒入其中,缓缓搅开。
“毕竟,怀璧自罪。”
这时,一小小的少年跑来,眉目因药味拧紧,拘谨地停在离两人有段距离的位置。
她手捏紧衣角,看一眼司流华,又瞥旁边刀不离身的伍逐月,怯生生的模样好似鲜少同人交谈,却硬着头皮忐忑道:“望舒仙师……”
说到一半,她颤抖起来,似下定决心般往司流华那侧走,伸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眼中泪水汪汪。
“救救我娘亲……她咳得好厉害。”
司流华将药碗放下,转身去为她轻轻擦去泪水,声音柔和道:“好,我一定会医好她。药已煎好,正巧你来了,那就把它端给你娘亲吧。”
说着,她捧起药碗,弯身将其交给眼前孩童,微微压下的眼角,虽眸光无情,却也有了点点温暖的感觉。少年心思单纯,看不透身前人温和之下的诸般纷纭,只是含着泪郑重地道了谢,才一步步稳又急切地端着药往卧房去了。
待少年走后,室内复归寂静,只剩火在烧着,加了凉水的水壶平息下来。伍逐月眼底闪过一丝冷意,手按在刀上,转身望向门关处。
有人在外面。
且并非路过,而是徘徊不息,似在等什么机会。不过一息,这些人就在外面商量起来,声音不大,但对她们这样五感敏锐的人来说无处可逃。
“她若死了,我便真能拿到你说的抚恤?”
“那是自然。近日城中刮起新风,一女官上任,第一举措就是变法,一条言若母亲病故、女儿孤苦,亲属可来政府处领一笔抚恤,以使孩子平安成长至可自行谋生。这可不得讹一笔?”
“兄长英明,如此我们即能拿到许多银子,自不用担心享不到荣华富贵……”
伍逐月冷哼一声,刀已出鞘,寒光闪烁等待饮血。她回头望向司流华,见对方未摇头,于是放轻了脚步走到门侧,最后几乎无声息地开门绕了出去。
不过是水再一度烧开的功夫,门外除几声未顺利滑出喉咙就被扼断的惨叫后再无其他动静。司流华缓步走到门外,见地上污血大片,抬手掐诀将一切扫净。
她拿出星盘,观其上纹记,最后摇摇头,碎了那两缕仓皇逃出的魂魄。
凡人的灵魂,加之污浊如泥,没有收集的意义。
“原是早已设下计,打定了毒死妹妹的主意。”
与寻常无差的嗓音,细细一听却含着冷意。
伍逐月收刀过来细看,好奇溢于言表,又乖乖等师尊解释。司流华抬手摸摸她的发顶,耐心道:“这是我一样重要之物。此世以星象为重,万物皆有星辰指引,星宿的力量更是为维持众生之基石。”
她指尖抚过星盘表面,声音轻了些许,又叫人捉摸不透其中意味,“而这是星盘,可解天象,亦与天上星宿有一定联系。”
此外,还可储存魂魄。
“听起来真是很宝贵……”伍逐月点头,在司流华允许下一点点抚过星盘表面,感受冰冷、古旧的质感从指尖传来。
法器是常见的,寻常修士总会有。
她摸着摸着,突然抬起头,望着司流华的眼,认真道:“师尊,我想改变这世上的不公。”
若是寻常大人,或许早就嫌她幼稚。伍逐月却不知为何还是把这跟五六岁孩童看过话本子后才会讲出的大话说了出来,宛如心中笃定司流华不同于任何年长者,是会听她说的。
而事实亦是如此。眼前女子听到她的话,微微一愣,旋即抿唇微笑起来。
“好,若是逐月想,那便去做,也定能做成。我相信逐月。”
布着剑茧的、温暖干燥的手心抚过少年的发丝,不知是因对方肯定的话语还是此刻充满怜爱的抚摸,伍逐月心头忽然一阵灼热,热得她脸上也泛起淡淡的红晕,却前所未有地感到连呼吸都舒畅。体内灵力流转,一圈圈地涤荡过经脉,欢快奔涌,一下将她修为推至将要破一小境界。
要变得极强,强到无人能阻拦,如此便可插手凡事,使这样的事不再发生,不再有无路可退的难民要面临遭活埋的命运。要改变这世间诸般不义。
待司流华收回手后,她抱拳于胸口,重重鞠躬,“谢师尊,徒儿如今明白道心是何许者了。”
白衣的女子含笑道:“好。”
两人回到屋内,坐在了椅子上。
司流华思忖一阵,最后还是问道:“逐月,我想到了一条适合你的路,你愿听一听么?”
伍逐月点点头,“师尊说什么我都愿听。”
一熟悉的身影又自脑海中浮现,司流华手指屈起,在桌上轻叩两下,像要敲散不断重现又无可挽回的记忆之景,连自己也未察觉到一声轻叹险些从唇齿间逃出。
“先前,我们所在的第六域有一宗门,为九域第一大宗,其名为太徽。”
若是那里,定然能将眼前的少年培养好,不拂了她要平天下不公的愿。
毕竟,那是被赞扬为九域最为高尚的义士所在之处。
“我四处游历,对你教导欠佳,不及宗门徒生所受的好。我希望你能入宗,去好好学一学。”
伍逐月低下头,默不作声。她心里在催促自己回答,可嘴上无论如何都讲不出句话。
司流华见她犹豫,轻轻叹息,“逐月也见过我所做之事,你既然要当义士,那便不可整日在魔修身边。”
“不对,不是——我并非要做义士,”伍逐月忽然抬头,激动道,“我相信师尊一定是有不得不如此做的理由在,而非那类恣意滥杀的魔修!”
少年人话中尽是感情,仿佛只有这个年纪才会讲出如此不顾实际、盲目而真心实意的话。司流华听过后垂下眸,只是轻声道:
“逐月不愿去,那就不去。或者,哪日想明白了,我再送你到那边去。”
这边师徒线终于要合并到主线了......
总之算是加更的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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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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