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迅速往下划，胸口堵得厉害，几乎要喘不过气。
那条爆料的帖子底下，不知道是谁，竟然将他们俩上学时候的照片曝光在网络上。
路时年皱着眉头，停留在一张有些眼熟的照片上。
这是……
他用双指捏着图，渐渐放大。
随着照片的愈加清晰，模糊的记忆画面里，渐渐浮出十年前星海中学的那个冬日的街头。
那是一个阴冷而萧瑟的寒天。
街道落满了枯叶，水泥板地面无法容纳它们重新轮回的生命。
老旧的大排档店面，短短几步远，隔着熟悉又无法触碰的距离。
一个瘦弱的少年，被黄毛不良给堵在了小巷子里。
那天，是他第一次被那些人给霸凌。
照片里的自己，正被一群人围殴着，而他怀里护着的身形瘦弱的少年，从侧面不难辨认出，竟然跟许青十分相似。
而护着他的人的影子，投在许青的脸上，不知道的看了，会让人以为这是多么情义深重的好哥们。
若非那怀中少年的神色十分古怪。
没有害怕，没有担忧，也没有任何感激。
路时年清秀的脸庞还带着伤，被他牢牢护着的人，如今却能够从照片上看到，许青的神情淡漠，几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唯独那双眼睛。
平静的眸子底下，隐约可见愤恨。
恨的视线投向的对象，却不是那些霸凌他的人。
这么多年来，路时年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当年的许青，原来这么讨厌自己？
微偏的视线里，能看见许青恨意的视线，反而是落在了自己这个出面保护了他的人。
许青怒意盯着路时年。
当年的情形，怎么是这样的……
原来竟然是这样……
难怪许青跑了。
难怪，他没有过来帮自己。
路时年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起来。
他紧紧捏着手机，漆黑的眸子像沉入海底的磁铁，笨重而茫然。
那时候，他和许青其实还算是朋友。
或者说，至少他曾这么觉得。
一厢情愿地。
许青的家庭条件并不好，在旧学校里没少遇见霸凌的事。
那时候路时年家境不错，父母都在军工科研领域工作，学校里的老师总是会多看他两眼，所以身边的朋友也还算不少。
每当他撞见，总是会好心去帮他一把。
至少，当时没有人会去惹路时年。
因为那时候家里的关系，学校也算是特别关照他。
直到后来转学，许青的性格却突然变化巨大。
原本见面会友好打个招呼，不知哪天起，他们的关系似乎就像被西伯利亚的冷空气侵袭，冻结如冰。
那天，他也是偶尔撞见了许青被人围着，领头的黄毛指着自己的衣服，要挟许青赔钱。
那些黄毛，明明个个都是二世祖。
富贵小少爷，哪里会缺钱。
所谓的许青弄脏了他的球星签名的衣服开口就是要人赔偿大几千，摆明着是霸凌。
他们心知肚明，许青没钱。
要的只不过是一个打人的理由罢了。
今天是弄脏了衣服，明天或许就是在路上许青是不是多看了他一眼，在什么地方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甚至是呼吸了一下空气，都能说他是在主动挑衅。
就是没有由来的欺负人。
路时年看不惯这些人，皱着眉头上前拉架，一个人打那么多，自然是打不了。
也曾被家里从小教育，最重要的事是要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
但袖手旁观看着同学挨打，他也是做不到的。
但路时年站出来阻止他们殴打许青时，那个被他保护下来的性情冷漠的少年，并没有按照他所说的“你快跑！快！去传达室找保安来！”
许青的确是跑了。
但他只是迅速地躲藏到了一个那些人没注意到的拐角处。
然后，就站着。
在角落里看着。
很冷静地，躲藏在角落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远远地，看着路时年挨打。
那是替他挨的。
被人群殴的空隙间里，他看见许青转身之时，唇边甚至还露出了少见的，平淡里些许怜悯的笑容。
“谢谢你啊，时年哥哥。”
很难形容那是多么生动的笑，至少在他认识许青那些年里，第一次看到那个小孩露出心满意足，带着些许得逞的笑。
路时年仿佛知道了什么。
黄毛们打得尽兴而归，他却歪歪扭扭地撑着墙起身，脸颊发烫，双臂紧紧撑着墙面，以免再次栽瘫在地。
再望向那个角落时，已经空无一人。
保安一直没有来。
许青是故意的。
路时年放在照片上的手指微微颤着，往下划去，是更让他愤怒的照片。
星海初中实验班的教室后面，站着两个少年。
看上去是路时年将许青堵在黑板报前。
透过路时年的肩膀，能隐约看到许青被拉开的校服衣领，锁骨前一片青紫。
那只清冷的眼睛，露出无辜慌乱的神色。
仿佛有根丝线，正拉扯着他脑子里混乱的记忆。
一点点地抽出，拨开重重那些不愿回想的阴云。
耳旁传来遥远的，却又无比清晰的话语。
那时候，路时年已经脱了校服，将许青按在黑板报前，手重重地压着许青的肩，对峙之中甚至能看到手背凸出的青筋血管。
少年冷漠的眸子透着戏谑，对栽赃路时年主动挑事打群架、嫁祸理事会少爷们的栽赃毫不在意，一副“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的模样。
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眸子。
却不知为何，突然变了色。
佯装出来的慌乱和惊吓，对着自己，突然崩溃一般，失控地喊着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
“你要对我做什么？！你……你走开！”
“我们不可以……”
“时年哥哥，你不要这样……”
“你说什么？”路时年疑惑地皱眉，紧攥着对方的衣领还没放下，怒意上头，却突然听到被人撞开的教室门。
在几双震惊的眼睛视线里，他们看到的景象，是路时年在欺负许青。
两个人，一个神情害怕，一个满是愤怒。
身后传来倒吸一口的凉气，紧接着的是，杂乱的动静。
来人连忙慌乱去找老师的脚步声。
仿佛他真的对许青做了什么事。
脑袋一阵又一阵疼痛，记忆碎片里，老师单独找他和许青聊，许青那害怕抖瑟着的神态，尽管口里说着“老师，是我的错，时年哥哥他不是故意扯开我的衣服的”，配上适时的颤抖和哭腔，害怕的哆嗦，已经让老师心里有了自己的答案。
许青这个孩子，多半是受欺负了被威胁着不敢说出口。
考虑到这两个孩子家庭的特殊情况，老师只跟许青的妈妈，还有路时年的爸爸单独聊了一会。
不多久，路时年就提出主动退学了。
路父没有同意，但他初中毕业之后，高中开始就自己去了星澜，签下练习生的合约。
时间久了，就跟家里也断了联系。
那么久远的事情，他曾经以为过去已经是砂砾，沉入了那条冰冷的河水，时光不会再将它们冲积上岸。
而如今，过往**裸被人揭开，仿佛小丑的面具被人找回。
他感到十分窒息，苍白的脸没有一点血色。
拿着手机的指尖，因愤怒而捏得泛白。
这条热门po的确被顶在超话最显眼的位置，已经有一千多条转发量和上万的点赞了。
再继续发酵下去，指不定明天就该上个热搜了。
底下网友的评论更是乱成一团，粉和黑吵得不可开交，外加路人端板凳看戏，场面一片混乱：
[我们青哥哥到底是惹上谁了，这路时年又故技重施了？一天到晚的蹭热度不累吗！]
[听说路时年从星海上学时就开始虐恋许青了，听说还故意招来了不良少年，上演了一出苦肉计，好腹黑啊！]
[所以许青在星海淋过的雨，其实是路时年故意拿高压水枪滋的一身？太缺德了吧！追人也不是这个追法啊！]
[哎，这算啥啊！这路时年后来恼羞成怒，听说体育课后还把我们青哥堵在教室后，被同学撞见性骚扰了！]
[没有证据的事，全凭这爆料哥一张嘴乱说，你们也信？]
[我可以证明，当时我跟他们俩同班，确实有过这样的事。后来路时年就很少来学校了，这个事当时班主任还找了他们的家长来的。]
[原来路时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退学的啊！听说他连高中都没念了，跑去当了练习生？]
[所以我就说现在的艺人门槛实在是太低了，九漏鱼能不能别来！你星澜一哥太惨了！]
[但是有一说一，青哥这露出的锁骨，真挺性感的……从小就这么好看了？]
[楼上的大黄丫头，收敛一下！听说这两人还是一个户口本上的兄弟，路时年简直太禽兽了好吗！]
[性骚扰，我的妈呀！如果石锤了，那这路时年必须退圈！]
[初中的时候，还不满15吧！不论是不伦恋，还是未成年性骚扰，都好炸裂！他妈娱乐圈什么时候能提高一下人品门槛！]
[两个蒸煮都没出来澄清呢，不予置评。蹲一个后续。]
随着这条博文的转发量越来越高，许多粉丝都同时艾特了路时年和许青。甚至还艾特了星澜公司，要求给大家一个解释。
此刻，路时年只觉得喉咙里有股热气在焼，整个人都因熟悉的愤懑而颤抖。
那天的事，怎么会忘记呢？
就在许青逃走后，他曾去质问过他，为什么要在自己帮了他之后，却冷眼旁观，更有甚者，在他跟理事会反映霸凌一事时，许青却拒绝出来作证，反而倒打一耙，顺从那黄毛满口胡言，将责任全都反推给他。
说他才是始作俑者。
黄毛的家长，正巧了，是学校理事会的领导。
许青的沉默，让霸凌成了一场秘而不宣的狂欢。
变本加厉。
只是，对象从许青，变成了路时年罢了。
那次体育课，路时年愤怒地将许青堵在教室后边，讨要一个说法。
而许青却没有一点愧疚的神色，只是微微一笑。
反而主动走近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脸上没好的伤。
路时年嫌恶地往后一退。
许青眸子微微浮动，十分从容地，在他面前撕开自己的衣领，让他看那些受过的伤。
“路时年，既然咱们都要当兄弟哥俩了，”少年的嗓音还是如珠玉般的质地，清冷而如泉水，听在路时年的耳中，却模糊不清：“只有这样，你才跟我一样。你说是吗？我的哥哥。”
“你胡说什么？”
路时年抓起许青的衣领，瞳孔骤然猛缩。
“真可怜，原来你还不知道啊！”
许青笑了。
不想听他继续讲下去……
总觉得有什么他不想知道的事，立即要暴露在太阳之下。
他的确不知道。
那时候自己的爸爸，就已经和许青的妈妈出轨了。
而这些，都是许青泄愤报复。
“你住嘴！不准说——”路时年低声威胁，几乎想要抡拳头砸上他那张清冷淡漠的脸。
“想打我？来啊，跟他们做一样的事呀！”许青露出那人畜无害，眸子却冰冷至极的神情，路时年只觉得想逃离。
两人对峙之时，似乎是有人进了教室。
路时年看见眼前的少年突然变了神色，他听见刚才还带着嘲讽笑意的声音，忽然发出惊慌的叫喊——
“你要对我做什么？！你……你走开！”
“我们不可以……”
“你是我哥哥啊……不要这样……”
进教室取篮球的三个同学看着教室后面两人拉拉扯扯，面面相觑。
眼前的暴力画面，两人的关系透出的诡异和不适信息，令几个同学震惊，不敢置信。
“咔嚓!”
手机拍照的声音传来，又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快，快去找老师！”
“是打架吗？”
“许青被路时年……！”
从那之后，有关路时年和许青的流言便在班级里私下传开了。
老师将家长叫来学校的时候，大家才知道，路时年的爸爸，和许青的妈妈结婚了。
关于路时年的流言就更加难听了。
而许青，成了那个从头到尾无辜的，被父母的婚姻折磨来去，又成了准新家庭里被哥哥欺负报复的受害者。
他却堂而皇之地走到自己家中，礼貌而谦逊地微笑，大大方方，喊着他的父亲：“爸，您好，我就是小青。”
转头向路时年，乖巧地笑：
“哥哥好，今后也请多加关照。”
在自家看到许青的那一刻，路时年从没有过那么强烈的冲动。
想狠狠揍他一顿。
然后离开这个家，再也不回来。
*
路时年紧紧咬着嘴唇，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曝光这种八百年前的谣言，对谁最有好处？
许青吗？
但印象中许青不是爱闹绯闻的人。
这种被……自己名义上的哥哥给骚扰过的绯闻，怎么看，都对他本人没有好处。
他对许青的认知，如果谁和这个人有利益冲突，他才会不择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多余的事，许青不会做。
他揉了揉眉心，脑海里努力搜寻着利益相关的人。
不知道这次热搜，到底是针对他，还是针对许青的。
就在议论纷纷的时候，他却看到转发里网友说许青突然关闭了自己的微博评论区。
他怔愣了一下，疑惑地点开许青的微博。
最新微博显示时间，3分钟前。
那人只留下一条语焉不详的最新微博——
“青春里犯过错，我不曾忘记，希望你也没忘。”
这一条微博，仿佛是要发给某个人看的。
路时年手指冰凉，不明白许青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乍一看像是坐实了诬陷路时年对他的性骚扰证词，但却也像某种意义上更像是……
许青是在向自己道歉吗？
他是承认他的错了？
令人捉摸不透。
这句话落入各人的眼中，自然各有解读。
而那些对路时年原本就抱有非常大的敌意的黑子，看到这句话第一反应就是——
[你们快看！青哥发话了！！！路时年果然对过不可饶恕的大错！不能原谅！这是底线！]
[我靠！不敢想象高岭之花曾经遭受过这么多！我以后再也不说许青了！]
[靠，青哥为什么要关评论区？真要有这种事，路时年必须退圈道歉！]
[未成年啊……太禽兽了吧！能不能把路时年给抓起来啊！]
[还是看不太懂，青哥这到底是承认呢还是否认呢？为什么不给一个明白的？]
[青哥，不管发生过什么事，你都是我的偶像！你就是最好的！永远爱你，支持你！远离一切烂人！]
而另一头对路时年深信不疑的粉丝，却觉得一定是某种误会，毕竟里头有张照片，是路时年紧紧将许青保护在怀里的。
[服了，这许青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你们不觉得这句话像是许青在说自己吗？]
[的确，听上去咋呢么不像是被性骚扰，倒像是真谈过……]
[以我对青哥的了解，真要有那种事，路时年就不会在星澜待这么久还相安无事。]
*
星澜的许青工作室办公间内，年轻男人平静地关了电脑，站起身来，喝了杯咖啡，悠哉地望着远方，那个属于星海高中的方向。
遥远的回忆，一直存留在他的脑海里。
正如他所言，不曾忘记。
美式苦涩的味道在舌根蔓延开来，像是那个冬日，犯下的过错。
只是……
透明干净的玻璃窗上映照出青年的面容，眉眼里透出当红小生清冷神色，此刻，不经意地露出某种他从来都不曾出现过的情绪——
淡淡的怀念。
小时候你不是说过，无论什么时候都会保护我的吗？
你怎么能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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