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这个团圆的年夜饭,俞晚不知不觉在病房里睡着了。
零点的钟声一过,莲都四处就响起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俞晚有点起来的困意就这么在一声一响的鞭炮声里被炸平。
她打着哈欠说:“现在不是全省都禁烟花爆竹了吗?”
“禁不住啊,难不成大年三十你要警察跟在放鞭炮的人屁股后面追?”
说完这话,医院楼下也响起了一阵烟火的爆鸣声,倏忽,一道闪烁的烟花在离他们最近的天空中绽放,犹如黑夜里的一颗明星,照亮了整个医院。
保安亭里换班的门卫仰着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医院是个太死气沉沉的地方,一簇新春里绽放于天际的烟火,就像希望一样。
因为药水的缘故,许母吃完饭就困了,许清颂把她换下来的病号服洗了,又拿拖把把整个房间拖了一遍,顺手还把俞晚带来的饭盒洗好擦干。
做完这些以后,他仍旧安静地坐在她旁边的那把椅子。
许清颂不是一个多话的人,而对俞晚来说,能和他并肩坐在同一片夜空下看星星就已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
后来不知道怎么,她迷迷糊糊爬在桌子上睡着。
病房里的暖气开的又足又暖,不知道什么时候盖上的毛毯是小时候才有的毛绒记忆,俞晚枕着手臂,渐渐梦到幼年的时光。
人的记忆总是会跟随着长大的步伐更新迭代,那些幼年的每一天都会被新的记忆所取代,到最后那些留下来的,就是那个阶段最难忘的一刻。
俞晚梦见爸妈第一次争吵的时候,那时候家里的第二个孩子刚出生,江慈心怒气冲冲回了娘家,俞正飞匆匆炒完一碗蛋米混合的蛋炒饭就赶去上班。
于是照顾弟弟的职责就理所当然落到了俞晚到头上。
俞晚也很欣然接受这个任务,她铆足了劲希望自己做的更好,因为这是她彰显价值的一种方式。
现在长大回头看,她明白当时的自己存在一种“讨好型人格”的手段,她希望通过一次次来证明自己是更值得偏爱的,即使当时没承认,俞晚也明明白白的想说,弟弟的出生,极大程度的压榨了她对爱的安全感。
更何况在这个家里,爱本来就是稀薄的玩意。
那个时候俞正飞握住她的手说:“晚晚别怕,就算爸爸和妈妈离婚,也绝对不会不要你的。”
“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
俞晚落下了一滴泪。
她又梦到好几年后,家里买了新楼房,六层楼的步梯房,俞正飞每一次醉酒后上楼的声音砰砰响,好像要将整个楼板震开。
有很长一段时间,俞晚只要一听见这样的声音心脏就会揪紧。
她太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俞正飞会忘记带钥匙,会在门外把门敲的砰砰响,她飞快跑下去光着脚开门。
俞正飞站在门口大骂:“你妈呢!”
“老子回来也不知道端杯茶倒杯水。”
他嘴里叽里咕噜说些不好听的话,俞晚钻回房间,背贴着门,耳朵也贴着,万分警惕注意门外的动静。
果然,又是剧烈的一声响。
俞正飞像挑事一样故意撞开江慈心的房门,他“啪”的一声打开灯,站在她床边指着她骂。
江慈心尖叫出声:“俞正飞,你到底想怎么样!”
争吵从这时候开始,家里噼里啪啦到处都是摔东西的声音。
俞晚深深闭上眼睛,像既定的一套流程一样,俞正飞和江慈心从卧室打到客厅,她已经万分熟练地站在两个人中间拉架。
然后像写好的程序一样喊出那句:“爸爸妈妈你们不要再打了。”
但这一次的事态比之前都要严重很多。
俞正飞挥起拳头,江慈心就去厨房拿菜刀,他喝多了酒,浑身瘫软无力,江慈心就踩在他身上,掐着他的脖子摁在床头。
俞晚看见床单上染了好多血,她惊恐地尖叫出声,不顾一切推开妈妈。
那天晚上,110的鸣笛声响彻天空。
血与泪,永不停息的争吵,是俞晚这辈子都恐惧的画面。
熟悉的铃声再度响起,像每次争执后的最后收尾曲,俞晚心脏再一次被揪住,她忽然喘不上气来,开始大口大口呼吸。
终于,在铃声抵达最近的时候,她惊恐地扬起头,终于从这场梦境里苏醒。
与此同时,许清颂也从门外走进来。
他应该是回了一趟家,换了一身清爽毛衣长裤,靠过来的时候身上有他们共用的洗衣液的味道。
俞晚被这股气味安抚了不少。
她的呼吸仍然还是快,像劫后余生一样望向窗外,楼下停了一辆急救的120,原来刚刚令她恐惧的声音就出于此。
许清颂问:“你等会要回去吗?”
“还是呆在这儿?”
他给她留下了多一种的选择,这是俞晚没设想的结果,于是她理所当然说,“那我再待一会吧。”
她随便扯了个理由:“反正回去也要开空调,在这省点电费。”
“也行。”
许清颂摆好碗筷,过来招呼她,“来吃早饭。”
早饭是在楼下路口流动摊贩那里买的粥和小菜,为了照顾病人,连口味也寡淡。
许清颂搬个板凳坐在靠门口的位置,三两口解决了一碗粥,他站起来拎起背包打算要走。
“我回家一趟。”他语气自然问,“你有什么要带的吗?”
正是因为他语气过于自然,俞晚才不好意思。
她别过脸,几乎快要成习惯一样避开他的目光,支支吾吾着一边想一边说,“不、不用了吧。”
“俞晚。”
出乎意料的,许清颂两指钳住了她的下巴,他声音沉下来,就这样强迫她看着他。
“你为什么总是在逃避和我对视?”
他又说:“给你把作业拿过来行吗?”
“有别的需要的,你想起来再打我电话。”
“轰”的一声——
俞晚脑袋里好像炸开一朵绵后巨大的云,云炸开的一瞬间,无数的悸动像烟花一样坠落,她满心里都是刚刚许清颂离开的背影,他扬起手,挥着手机离开的身影格外不羁。
就这样,那些她所有小心翼翼藏住的心思,就在他的一个对视里全都溃败。
有那么一个时刻,俞晚甚至希望,许清颂能够发现她的喜欢。
这份她没有胆量说出口的感情,希望他能率先给她答案。
然而,这大概只是妄想,她向来是善于隐藏情绪的高手,小时候,俞正飞没有看出她的装乖,长大后,江慈心也没有发现她的抑郁。
她就是这样的人,能让所有人看见他们想看见的。
现在她不想要伪装了,她厌恶从前那个满是讨好的人格,她不想要再像路边乞丐一样端碗祈求父母之爱。
所以现在俞正飞勃然大怒,并且在所有亲戚在场的年夜饭,狠狠扇了她一记响亮耳光。
不知道为什么巴掌落下的一瞬间,俞晚心里居然感到很快意。
她一边流眼泪一边扯着嘴唇笑,巴不得俞正飞能够对她更差点,这样她就能毫无负担抛下所有的爱。
她恨这虚伪的东亚家庭的爱,他们不算亏待地将她养大,又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厚此薄彼”四个字怎样写,好像存心要让她带着这把钝刀子似的爱活下去。
譬如此时此刻,有点后悔却又磨不开面子的俞正飞让姚萍过来加她微信。
申请加好友的那一栏明明白白表达了俞正飞的歉意——「姚萍」:晚晚你好,我是你姚萍阿姨,昨天你爸喝多了脑子不清醒,你是已经回家了吗?
俞晚把手机反过来倒扣在桌上,也许是逃避吧,信息时代其实也不是那么十全十美。
毕竟不是每一个信息都是想看见的。
“你手机没电了吗?”
病床上,许母挣扎着从床上走下来,俞晚见状赶紧找来拖鞋放在她面前,她看着许母慢慢走到阳光下,像一个小女孩一样仰头眯着眼看垂落下的日光。
“给你,回不了信息家长会担心的。”
俞晚低下头,看许母递过来的一截“数据线”,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是一串毛线编织的长线,也许在此时此刻的许母眼睛里,就是一根可以充电的数据线。
不想辜负一位可爱小朋友的心,俞晚还是笑着接了下来,又装模作样在充电插口链接的地方碰了碰。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和许母接触比和生活里的其他人接触都更加放松,也许是因为她完全天真无恶意。
大家都说她有病,但在俞晚看来,她只是忘记了痛苦,短暂地回到了令自己心安的那个稚子时光。
如果能有选择,不……俞晚闭上眼睛,在心里听到了自己的答案,她不愿意糊涂的过完一生,她情愿带着痛苦的清醒走下去。
正想着,门被敲响。
俞晚探出头去,起先以为是来打点滴的护士,却蓦然和许清颂一双漆黑的眸对视。
她心里咯噔跳了下,立刻闪躲开他目光,连忙问,“你怎么这儿也要敲门。”
以前当然是不用敲的。
许清颂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他微微笑了笑,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开始一字一句叮嘱。
“这是饭卡,餐厅在一楼最左边,如果不知道就问一下,实在不行就给我打电话。”
试卷、教材、铅笔袋、充电器……帆布袋里的东西还真是应有尽有,俞晚低下头盯着那张饭卡,总想到上一次她找许清颂借饭卡的情景。
那时候他还很冷淡,凶巴巴的不想让任何人靠近。
其实心肠比谁都要柔软,要不然也不会在她的背包塞一包草莓软糖。
俞晚拆了一颗含在舌下,甜蜜的像某种恋爱的味道,她忍不住弯了弯眼眸。
“我又不是小朋友,你还怕我吃不上饭吗?”
恰好,许清颂也在这时候低头看着她。
他散漫勾出一声轻笑,在和她的对视里慢慢说——
“你可不就是个爱哭鼻子的小朋友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