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二人虽然都未多说什么，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和好了。
茂材虽然不知道其中缘由，但是这样的场面自然是他乐意瞧见的。
若是让他每日陪着三少爷一起练习，他宁愿天天跟舅舅去上山去挖药材。
三少爷那样的性子，只有阿水能治得住。
他不由仰头看着后山上不断练习的两人，佩服地点了点头。
石晏能明显感觉到汗珠在身体上滑落的感觉。
多年麻痹的腿部恢复了知觉，固然可喜，可与此同时，也给他带来了难以承受的痛苦。
每走一步，他都能感觉到，小腿与大腿的骨肉之间像是立了一把尖刀一般。
一步一刺，血肉淋漓。
每每支撑不住的时候，他都会听见身后一清亮的女声响起。
“没关系的，三少爷，我们再试一次。”
只要他一听见她的声音，想起她眼神中的期盼，就又能重新站起来。
……
如此日日反复，竟是一月过去。
石清晏的腿也已经明显有了好转，现下已经能拄着拐走上那么半刻钟的路了。
只是也不知为何，一过了半刻钟，便就会支撑不住。
孟大夫仔细查看了他的脉象，却并无大碍。
玉掌柜为此却是急白了头，这既然身子没有问题，那是哪里出了问题？
孟大夫看着院子里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向前行的石清晏，想了半响，才开口问道：
“三少爷这些年，可都是闭门不出？”
玉掌柜闻言，自是笃定道：“自受伤以来，未曾出门过。”
这便是了，既然身子没有问题，那这病根，自然就是落在心上了，孟大夫行医多年，自然是明白其中因由，他捋了捋白须，道：
“三少爷如今虽然看着性子沉稳，可终究不过外力所致，并不生性如此，当年断腿之时，不过是小儿年纪，乍逢此难，一时之间，心性有个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是正常的。”
玉掌柜听着这话，却是想起从前的三少爷来，从前的三少爷，那可是金陵城里活脱脱的一个小霸王，性情张扬，宝马香车，纵马飞驰，当真是人间好少年！
如今……
玉掌柜摇了摇头，继续问道：
“那您的意思是……”
“让他回归人群中去”
“过几日，便是上巳节了，且让他出门看看，少年人嘛，终究还是要有些朝气才好。”
玉掌柜心中一惊，三少爷自从断腿以来，莫说是出门，就是走啊跑啊这些字眼，都不能让他听见，前些年有个不规矩的丫鬟在三少爷面前讨巧，夸了句三少爷养的兔子真会跑，直接被三少爷发卖了出去！
他可是万万不敢触这个霉头的。
“这……我怕是劝不动……”
孟大夫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直直拍了拍玉掌柜的肩膀，揶揄道：“你这把老骨头，自然是不行了。”
——
阿水提着饭盒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边，猫着身子，眯着眼睛往里面看。
石清晏正拄着拐一步一步从桌前挪到窗外。
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细密的汗珠，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阿水眼看着他就要走到那窗户边了，心中暗自替他鼓着劲。
可下一秒，就见到他像是一根倾颓的木梁一般，轰然倒地。
阿水没有错过那一瞬间，他脸上的自嘲与失望。
而后那一低声的叹息，更是仿若一片轻羽一般，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心上，痒痒的，让她不自觉难受。
她不想三少爷这样不开心，怎样才能让他好起来呢？
阿水想起孟大夫嘱咐她的话，要让三少爷多出门走走，和这个世界多接触接触，越是融入人群中，他的腿就有可能好得更快。
她今天一定要说服三少爷出门去参加上巳节！
石清晏微微喘息着，竖起跌落的拐杖，想要攀爬起来，可是不知为何，他的双腿像是突然没有了任何气力一般，连痛觉也感受不到，这些天，他试了千次万次，都是这样的结果。
他的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无名的怒火来。
一瞬间，将拐杖扔出去好远。
门吱呀一声开了。
阿水屈身下来，捡起那根掉落在他面前的拐杖，慢慢地朝石清晏走了过来。
一双水蓝色的衣袖递到了石清晏的眼底。
石清晏不由抬起眼来看她。
那双明亮的眼睛，微微地注视着他，仿佛一阵柔和的晚风，轻轻拂过他心头的燥热。
石清晏累积心头的挫败，忽然一瞬间都被被吹散了。
阿水将他扶坐在椅子上，将食盒打开。
“三少爷，歇会吧，尝尝我给你炖的十全大补鸡汤，可好喝呢！”
石清晏一听见“大补”两个字，不由微微红了脸，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吃了她多少“大补”的食材，让他夜夜不得安宁。
他不由强装镇定道：“先放在那里吧。”
“不嘛，我都放温了，喝一口嘛。”
阿水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
手臂上的触感微微传过来，酥酥麻麻的，让他耳尖有些微微发热。
“那……那就尝一口吧。”
他正要拿起勺子。
就见那勺子已经喂到了他的嘴边。
石清晏愣了一愣，对上阿水水亮亮的眼睛，迟疑地张开了口。
嗯，的确味美清甜。
阿水喂了大半碗鸡汤进去，却怎么也寻不到一个好由头来开口。
她不由想起进门前茂材教她的话来。
“你听我的，你先给三少爷捏捏肩，捶捶腿，然后，等三少爷整个人松乏下来了，你再开口。”
阿水慢慢地将手放在了石清晏的肩膀上。
石清晏浑身一定。
“三少爷，你是不是很累呀，我来给你捏一捏。”
而后，也不管石清晏愿不愿意，直接一通乱捏。
阿水的手一边捏着，一边踌躇着怎么开口，她的目光突然飘到的窗外。
有了！
“三少爷，你看，今天的天气好好啊！春天到了，山林都变绿了哎！”
石清晏顺着阿水的话头看向窗外，只见山间春阳高悬，枝头绿芽新新，溪涧鸟鸣不息，的确是片好光景。
他淡淡的“嗯”了一声。
阿水顺着这话头说下去。
“现下已经到了三月了，接下来，整个清溪镇日日都是这样的好天气呢！”
这样好的春日，就是应该多出去玩玩嘛！
阿水的内心隐隐期盼着。
“嗯”
又是淡淡一声。
……
这话头该怎么接下去？
阿水拼命地转动小脑瓜，过了一会，才道：“三少爷，你从前是不是就不爱出门？”
来了这么些天，也没见着他出门过。
石清晏眉头浅蹙，过了一会，才淡淡道：“也去过一些地方，近一点的苏州、扬州、杭州、徽州，远一点的江西、山西、福建、龙关……”
龙关！那可是他们大梁最西面的地方！
“我听人说，过了龙关，到处都是生吃牛羊肉的鞑子，三少爷，你不怕吗？”
石清晏唇角微微扬了扬，道“哪里听来的胡话，就是鞑子，牛羊也都是烤熟了吃的。”
阿水笑呵呵地直摸脑袋，接着又问道：
“那福建呢？我听说那边有好多大船，有的船上面都要几层楼高的房子呢，就像平地上一样，还有他们那边菜的口味好像和我们江宁府不一样，三少爷你吃过没，好吃不好吃？”
这些都是好早之前的事情了，一时之间，石清晏倒真的有些记忆模糊，他只好道：
“你想去尝一尝吗？”
“想啊。”
阿水想也不想的就答了，她现在连清溪镇都还没出去过呢！
石清晏看着阿水好奇的神情，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缀满了小星星一般，不由轻声道：
“那到时候我带你亲自去看看。”
阿水一听这话，立马醒悟过来，头立即摇成拨浪鼓。
哎呀！怎么话越扯越远啦！
不是得让三少爷出去玩吗？怎么变成了她要出去玩了？
石清晏看着她微变的神色，却是微微垂下了眼。
这是……不相信他么？
阿水却是没注意到这些，一门心思只想要将话题拉回来，想了好久，才憋出一句话来：
“那三少爷你去过那么多地方，那你一定没有来过我们清溪镇吧！”
石清晏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那你肯定没有吃过我们清溪镇上巳节限定桃花饼咯？”
“嗯”
“那你肯定也没有喝过我们清溪镇上巳节特供的春兰酒咯？”
“嗯”
阿水闻言，心中的胜算又加了几分。
她的手微微在石清晏的肩头摩挲着，不轻不重的力度让石清晏微微眯起眼。
阿水看着石清晏俊俏的侧脸，轻声问道：
“那三少爷，今年你要不要参加我们清溪镇的上巳节呀？”
石清晏合上的眼睛蓦地睁开了。
阿水的心微微提起来。
“不去。”
清冷的嗓音从下方幽幽传过来。
阿水小脸一挎。
看吧，想要说服三少爷，果然没这么容易。
不过，这可难不倒她，茂材还教了她第二招！
阿水不气馁，一声手渐渐滑过石清晏的肩头，来到他的袖口。
身子越过椅子慢慢转到他的跟前。
轻轻拉起他的衣袖，柔声道：
“三少爷，去嘛，去嘛，我们清溪镇的上巳节可好玩呢！”
“不去。”
虽然还是拒绝，但是阿水明显感觉到三少爷的声音小了许多。
阿水一鼓作气，继续扯他的衣袖：
“去嘛，去嘛，好不好？”
“不好。”
石清晏转过头去，不理阿水。
阿水小嘴一瘪，这个茂材，怎么教她的法子都不管用！
难道，真的要逼她使出最后一招了吗？
可是……阿水有些犹豫起来。
却又想起茂材说起这最后一招时候的自得模样。
这一招，果真百试百灵么？
阿水的心忽然猛地跳了起来，连脖间微微沁出细密的汗珠来。
临门一脚了，也顾不得许多了！
她索性闭上眼，而后，一把搂住了石清晏的脖颈，直直地坐到他的身上。
石清晏的身子忽然一沉，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呆住了，连大腿都不自觉紧绷起来。
室内忽然静地可怕，只有那日光中的浮尘微微跃动。
一旁的铜镜里，显现出二人亲密的身形来。
只见那少女的柔软的腰肢渐渐靠近少年的怀中，一双洁白如藕节的手臂轻轻环上少年的脖颈。
少年的手却是不自觉地环上她的腰。
像是相互交缠的藤曼，难舍难分。
少女低垂着头，脸若红霞，凑到少年的耳边：
“就和我一起去嘛，好不好？”
娇娇媚媚的声音潜入石清晏的耳中。
他不知怎的，忽然心旌摇曳起来，鬼使神差地，
竟然应了一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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