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厅堂。
林迁掩面坐于右上。周瀚随卫老进堂，倒是十分自觉地双膝跪地，“咚”的一声磕了个实在响头：“晚辈周瀚，特向掌院请罪！”
林迁一扬手就把茶具甩在地上，恨道：“好好好，好一个请罪！”
“你，你……”林迁的愤懑堵在心上，卡在喉咙，出不得咽不得。他老泪纵横，挥着手呼道：“你周家好啊！当街纵马，惊扰民生，更是赔上我女儿一条性命——可怜她才十岁啊，从娘胎里出来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她才刚回家！却，却被你……！”
“我的儿啊！”林迁仰声大恸。周围仆从见状赶忙左右搀扶，心腹白烁在旁连声劝慰：“老爷，老爷，大悲伤肺啊。二姑娘在天之灵定不愿看到老爷这般难过啊。”
林迁泪流满面，瘫坐在椅上，颤着手指着堂中小儿：“你们周家，摆出这幅样子做什么！北伐狄人，周家于国、于朝廷，贡献颇深！如今正是你家用武之时，我就算恨！也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即便如此，贤妃娘娘还在圣前求情。谁不知明德公主尚未及笄就和亲狄族，牺牲如此，圣上又怎么会不看在贤妃娘子的情面，宽宥此事？
“就算你不做出这副模样，我林家也奈何不得你们啊！竟然如此，何必惺惺作态？脏了我林家的地！”
林迁说到此处，情绪十分激烈，只恨不得一杆子戳穿眼前之人。
周瀚深吸一口气，神色诚恳：“林公，晚辈罪行当诛，就是您拿刀子轧穿我的心肺，晚辈也无二话可说。我负荆请罪，并不是为了周家的面子，而是晚辈犯错该受。”
“林公，”周瀚抬头看向面前形容晦败的中年男人，“诚如相公所说，因各种缘由，相公确不能一剑杀了我报仇。报仇于您而言是快意，于边疆百姓而言却是再十年收复。”
话至此，饶是充当和事佬的卫老都忍不住想脱口说几句。林迁更是气白了脸，颤着说了好几个你字。卫老见自家官人如此，忍不住发声：“周小将军可真自信呐！”
周瀚不作反驳，只道：“林公放心，晚辈始终欠林二姑娘一条性命。晚辈不求您原谅，只求宽宥我几年性命。待收复失地，江山巩固，晚辈这条命定交还给二姑娘！”
卫老心惊，不禁开口：“你说什么？”
“林公，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在苟活的几年，我必时时祭拜二姑娘，为她日日祈福，三年内不沾荤腥，素衣缅怀。”
周瀚说罢，狠狠地向地上磕头。
林迁的目光重新放在这位少年身上，他缓缓坐回椅子上，半晌道：“如若你这辈子过了，失地未复，又当如何？”
“便请林公设一个期限吧。”周瀚道。
林迁闭了闭眼，咬牙道：“裳儿十岁而亡，我便给你十年。”
周瀚离去后，林家老祖宗召林迁去谈话。
林迁甫迈了门槛，老祖宗就喝声开口：“掌院官人威风得很呐！”
林迁跪地：“祖父息怒。”
“不敢。”老祖宗哼声，带着很铁不成钢的语气：“你不是糊涂的人，明明知道圣上的心思，还来个十年期限，你可有把圣上放在眼里？可有把周家放在眼里？”
林迁俯首回答：“孙儿不敢。”
“你为了个外室生的，反了祖宗规矩，如今还要为她坏了朝中将相和的局面。我倒是不知，她有这么大的面！”
“祖父！”林迁不禁泪湿衣衫，抬头哭道，“裳儿是个可怜孩子，幼小失恃。您也瞧着了，裳儿刚回府时瘦弱得不像样，见谁都害怕。这才养了几天，就、就……”
林迁实在说不下去了，哽咽得发不出声音。
老祖宗深深叹了口气：“我知道，我知道。你如今失心，恐怕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了。”
虽然如此，老祖宗还是忍不住再多说一句：“迁儿，大局为重！”
另一边的周瀚，回到将军府与父亲聊过后，在房中歇了会儿，召来心腹长岁，吩咐道：“你同嬷嬷说，找个好日子，我去莫曦寺祭拜林二姑娘，再为她设一个长命灯。这三年不许有荤腥等物上桌，衣服都换素衣。”
“是。”长岁应声，犹豫道：“郎君如此，是不是太过了？”
周瀚摇头，继续道：“上午你同我说的，可属实？”
长岁回答：“小的不敢欺瞒。”
“我不是不信，而是不敢信，”周瀚道，“太子何故？”
“许是……忌惮？”
“不，”周瀚否定，“周家新功，先前打压许久，方见起势便棒打，太子不会这么做。”
周瀚道：“你……拿了我的拜帖，去东宫请见。”
“是。”
“等等！”周瀚突然扬声，双眸微眯，“不，下帖于太子府二爷。”
沾云被安排进了罗府嫡长女的屋子做贴身侍女，改名绿萱。
罗府嫡长女名点眉，小字元柳，年十岁。现与母亲同住，居玉桂轩西屋。原有贴身侍女品儿、茗儿，奶母陈妈。
在听完陈妈的介绍后，沾云表示绿萱这个名字还是很不错的，比什么绿儿萱儿好多了。至少听起来像个人名，可见这个嫡长女还是很给意思的。
陈妈除了带来绿萱这个新名字外，还领着沾云在院内外走了一遭，随后进主屋拜见主母。沾云不懂规矩，昂首挺胸阔步就进了屋内，面前做着一位在看账书的美貌妇人。妇人梳着简单的回心髻，仅用两根簪子作支撑，耳上挂着水蓝色小珠环，脖上环着银制璎珞，手戴鸳鸯玉镯，身着白青色衣裙，皮肤白皙，容貌似月温润。这一身没有先前荣昕堂太夫人的贵气逼人，倒像是平常家居样式，慵懒随意，令人如沐春风。
沾云还没来得及对眼前的美女产生好感，却见她皱起眉，视线扫了一眼沾云就回到账本上。而主母身旁的年长侍女随即喝声叱道：“这是哪来的规矩？还不行礼？”
一句话将沾云拉回现实。是了，这里是规矩特多的古代，要行礼呢！
学着印象里见过的几个丫鬟行礼的模样，沾云行了个四不像礼，然后低头看脚尖。
上头的罗夫人开口了，她问：“可学过规矩？”
沾云摇头。
“陈妈，等会儿教教她。”罗夫人吩咐，转头继续对沾云道：“你是樊嬷嬷的孙女，太夫人开脸送来，一举一动都是樊嬷嬷的脸面，下回来见时，我不希望你还是如此。”
沾云无言，陈妈倒是忙答：“奴婢晓得了。”
“日后，你便是眉姐儿的贴身丫头，”罗夫人继续，“你当仔细照料姑娘，切不可与她贪心玩耍，一切以姑娘为重，若姑娘有不正之事，当先与我禀明。姑娘若出了意外，就算太夫人说话，我也会罚你二十手板。眉姐儿身边品儿是与她一同大的，自然与姑娘亲近些，你不可妄生嫉恨。茗儿年岁最大，不明之处可请教于她。记住了？”
沾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一点儿也不想做什么丫鬟，别提还会嫉妒什么。照顾一个小丫头，还这要注意那要低眉顺眼虚心请教伺候人的道理。
“记住了吗？”罗夫人又问。
陈妈偷偷扭了一把沾云，沾云疼得嘶了一声，恨恨地看向陈妈。陈妈则眼神警告，表示不回答问题必再扭一把。
“记住了。”沾云不情不愿道。
夫人摆摆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出了屋，到廊中。陈妈把她拉到一边，恨声道：“我看你也生得个水灵模样，你可有见过哪家主母这么有脾气耐心，若不是看在樊嬷嬷的面上，你早就得给赶出去了。”
沾云咬着下唇，心里很不舒服，却说不出半个字。确实，放在职场里头，确实没有哪个领导亲自给员工讲规矩的，有耐心和员工讲道理的领导，犹如铁树开花一样，少之又少。
“一会儿拜见姑娘，可给我规矩点！”陈妈警告道：“之后我再好好教你规矩。”
沾云脑中浮现出当年容嬷嬷扎紫薇的样子来，瘆出一身鸡皮疙瘩。
进了玉桂轩西厢房，有一个年岁十五六的女子正在擦拭桌案。女子生得清秀，身穿襦裙，梳了肖髻。见她们二人来，放下手中的家伙道：“嬷嬷？这位是……”
陈妈余光往内室瞟了一眼，问：“姑娘去哪了？”
“去园子里玩了，同三哥儿一起。
”陈妈点点头，见她打量着沾云，便笑着介绍道：“这就是绿萱，樊嬷嬷的孙女。绿萱，这是茗儿姐。”
这场面，不由得让沾云想起以前兼寒暑假工的时候，只要对方年龄比你大，就叫哥或姐，特别是女性，为显亲密再加上其名的某一个字，例如，茗姐。明明第一天见，叫得像认识了很久似的。
腹诽归腹诽，沾云顺从地跟着叫了声：“茗儿姐好。”
茗儿一听，就笑起来，亲昵地拉过沾云的手道：“妹妹生得真好，若不是带了些病容，颜色定是更加好的。听闻你昨儿发烧过，可好些了？以后若有哪里不清楚明白的，尽管问姐姐。”
俗话说见面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夸人的。故而，沾云也扯了点微笑：“谢谢茗儿姐。”
陈妈问：“姑娘今日功课做了吗？”
“早做好了，”茗儿回答，“上午五姐儿来找姑娘玩，便说要做好了事儿再玩。”
陈妈点点头，对沾云道：“那便晚饭后再来拜见。现与我来，好好调教调教规矩。”
沾云哀怨不已，只想赶紧早早从这“南柯梦”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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