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忙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偌大的宫殿里,无一人敢出声。
乔太后缓缓从塌上起身,袖子上的龙纹像在金黄色的天空中游动,她说:“既是皇帝的一番孝心,又或许是与皇帝的最后一面,我无论如何都得去一趟。”
常安殿内,皇帝正百无聊赖玩手中的杯子,他病气很重,眼底下乌青一片,脸颊消瘦,披散着满头长发,发丝缭乱,他已经不在意了。
皇帝病气又和普通人生病不同,带着种油尽灯枯的颓感。
太后做好了心理准备,儿子这副模样却依然让她蹙起了眉头,说她不心疼是假的,皇帝是她从小带到大的儿子,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即使如今两人已经走到了对立面,可怜惜之情还是难免的。
皇帝并未跟她行礼,她也没放在心上,权当体谅皇帝身体不好,她入座后,周边侍女开始排着队一个个上菜。
她有些惊讶的发现,这里的菜品都是她平日里常吃的,她的口味和宫中人不太一样,她极爱吃些甜的,这和她武将出身的身份有一点反差,但皇帝对她的这个喜好很清楚。
就连桌上的酒水,都是她最爱喝的那种。
她心中泛起丝丝涟漪,像一颗颗小石头弹入她死水一般的心。
她说话都带上了几分暖风似的温柔,说:“皇帝有心了。”
皇帝因病弱而疲惫双眼露出一丝的笑容,两人之间的氛围像是回到了他幼年在乔太后膝下时,像是那些所有的龃龉都没有发生过,像是他们还是宫中正常的一对母子。
他给乔太后倒酒,说:“母后,这是我特意让人从虞丹最有名的酒铺买的酒,年份足,口味醇香,母后许久没有喝过了吧。”
乔太后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水,眼神在回忆也在怀念:“是很久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再回过虞丹,全凭这一壶酒慰藉过往。”
虞丹是乔氏根基所在,是乔太后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地处江南,听说那里风景秀美,绿草如茵,皇帝没有去看过,他不属于那里。
乔氏是当地的名门望族,本就人丁兴盛,善于经商贸易,在乔榕入伍,乔宁宁入宫后,更是盛极一时。
当地都有歌谣传唱兄妹两个,说是给虞丹长了脸,人人都知道,虞丹有乔氏,乔氏有大将军,还有皇后。
这酒便是乔宁宁少年时的回忆,那时候,兄长每次回家,都会拿着一壶虞丹最有名的酒铺里的酒,同她一起爬上高高的山,站在山顶俯视。
乔宁宁很喜欢这种视角,就像她将整座虞丹城都握在手中,她会一边喝酒一边听兄长边境的消息,听他讲玉朝刚立,群狼环伺,讲战场有多危险,又有多残酷。
乔宁宁总是听得心惊肉跳,但又觉得非常刺激,她崇拜自己的兄长,也向往成为兄长那样的人。
这壶酒对她意义非凡,先帝死后,玉京中知道她出身的人越来越少,兄长长期在边境,与她难以叙旧,没想到,最后还是儿子陪她喝这壶酒。
想到这里,她颇为动容,说:“皇帝与我这些年吵过无数场架,可我们是天下最亲最近的人,这点一直未曾改变过,我们是母子,血浓于水。”
皇帝低了眼眸,遮住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换上一副孝顺的态度,说:“母后说的是,我从小都和母后亲近,如今大限将至,才意识到之前与母后的争吵都是些琐碎小事,是儿子不孝了。”
两人争斗这三年,乔太后要的不过是皇帝的一句孝顺,而皇帝要的也仅仅是太后的一个退步。
但两人都没有选择低头,才这么过了三年。
乔太后看着他的脸,说:“皇帝,你真的很像我,一眼就能看出是我们乔氏的孩子,你高贵又脾气倔,认准了一件事就绝对不松口。”
皇帝说:“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想和母后吵架到最后,还请母后原谅我。”
乔太后满是怜爱,说:“你这傻孩子,怎么总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太医不是说你这两天情况好转,说不定过两天就又好起来了。况且,你我之间谈何原谅,母后从未生过自家孩子的气。”
皇帝不言其他,恭恭敬敬地举起酒杯,说:“那母后,儿臣敬您一杯。一愿母后长命百岁,二愿我大玉朝永世其昌,三愿儿臣的病快快好起来,以后也能继续孝顺母后。”
乔太后也举起酒杯,正欲往嘴边放,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喊住了正要一饮而尽的皇帝。
皇帝心觉不妙,却又不得不强装镇定,放下酒杯陪笑,问:“母后有事?”
乔太后说:“这酒经过多人之手,我担心其中不安全,还是以银针试过再用为好。”
皇帝伸手拦住了递给太后银针的侍女,笑着说:“母后,这酒是我亲手开封的,母后这是不信我了?”
乔太后说:“皇帝啊,之前就教过你,身在宫中要处处小心,尤其是这种外来之物,况且试毒不过一眨眼的事,皇帝何必阻拦呢!”
说完,她拂开皇帝的手,将银针缓缓浸入水中,皇帝闭上了眼。
银针接触了其中的剧毒,立刻染上了一层黑色,太后身边的侍女先尖叫起来,乔太后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她说:“你要杀我。”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乔宁宁何等人物,历经数年后宫争斗,怎会想不通这之中的弯弯绕绕。
她原本就觉得一切都古怪的很,无论是皇帝突如其来的邀请,还是大费周章买来的虞丹的酒,都让她有些奇怪。
是了,是她一直不愿意相信,她再怎么想也想不到自己的亲生儿子会下剧毒杀她。
这酒中剧毒,恐怕是沾了一点都要立马去见阎王。
“你想拉我一起死,为什么?”
皇帝睁开眼,看到自己母亲满脸震惊的模样,他其实是想笑的,而实际上他也确实笑出了声,轻笑逐渐成为了剧烈的大笑,他捂着肚子像一个疯子那般,坐在桌前笑着。
他说:“母后,论用毒,我和您比确实还差了不少。”
乔太后很冷静,她的眼睛失去了刚才留存的母爱,重新变回了一潭冰冷的死水。
她说:“皇帝疯了,快将皇帝送回寝宫中好好养病。”
几个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按住了皇帝,皇帝就那样被按在地上,只有头颅能抬起来,他的眼睛中燃烧着憎恶的火焰,像一头绝望的雄狮。
乔太后看到了,风吹过她秀美的黑色长发,她悲哀地说:“原来刚才的话都是假的,原来你这么恨我。”
皇帝声音撕心裂肺,他喊道:“你爱过我吗?有把我当做人来看待吗?我只是你的一个傀儡,通过我你可以拿到你想要的一切权力。如果你是男人,这帝位轮不到我来坐。”
乔太后向他走了几步,眼神居高临下,说:“女人不能掌权,是历朝历代定下来的规矩,可我看,女人未必不能掌权。”
皇帝说:“你疯了!”
这声几乎破了音,他开始剧烈地咳血,血液落在地上,像开出了一朵鲜红的花,按着他的侍卫受了惊吓,不敢再动他。
乔太后身边的侍女问:“娘娘,要喊太医吗?”
乔太后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冷漠地看着蜷缩在地上,因痛苦而扭曲的儿子。
侍女被她的眼神吓到了,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皇帝的惨叫持续了很久,他很痛,身体的五脏六腑像被放在烙铁上烙过,又融化成了橙黄色的液体,一滴一滴。
果然,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他想。
他要死了。
他爬过去,用满是鲜血的手抓住了乔太后的下摆。
哪怕是为了玉朝的未来,这个女人都绝对不能留。
他要带她一起……
思绪蓦然断了线,他眼前精美的布料纹饰转成了一片漆黑。
乔太后身边的侍卫宫女齐齐跪了一地,乔太后就站在所有人的中央,那是个最好的天。
天不冷不热,风不大不小。
太阳就那么挂在天上,像每一天都一样。
皇帝的手上滴上了一滴泪水,然后是许多滴,乔太后哭了。
她几乎要站不稳,全靠身边的侍女搀扶着。
“娘娘……”
她发出剧烈的抽泣,像一声巨大的哀鸣。
她说:“钧儿,你我母子的恩怨就此消了吧,下辈子不要做帝王家的孩子,不要再遇到我这样的母亲,去做最快乐的孩子。”
“娘……对不起你。”
“喊了你三年的皇帝,却忘记你是我的钧儿。”
至此,玉朝第二代皇帝薨逝。
皇帝薨逝,举国大丧。
这种大事对于玉朝百姓来说,反而有点见怪不怪,谁让这情形他们三年前也见过。
只是难免感慨,“陛下还不到三十岁,连个孩子都没有。”
另一人小声说:“真是世事无常,听说是生了重病治不好,你说这做皇帝有什么好,再多荣华富贵也得有命去享。”
那人白了他一眼,说:“这话你都敢说?”
他回了个“嘿嘿”,挠了挠头,说:“让我活不到三十岁,我还不如安安稳稳在家烙饼呢,我想陪我家丫头长大,看她嫁个好郎君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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