濡湿的,压抑的环境,没有一点流动感。空气中充盈的仿佛不是气体,而是看不见的固体,沉沉地压在胸腔,让人喘不过气。
周边都是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这方天地好似一个方盒子,又或是说像一口棺材。
楚风躺在黑云铺成的地面,昏沉着。
瞬而,她骤然睁开寒星般的眸子,右手迅速拾起地上的剑,翻身跃起,横手劈出一剑。只是眼前已经没有杀意翻腾的仝酒,而是一片如墨水般的黑。
四周寂静沉闷,楚风观察了一下周边,什么讯息也没有,她活动了一下手臂,全然没有之前打斗时的断裂疼痛之感。
想必这里就是仝酒捏造的幻境。
楚风皱皱眉,想要破镜,要么仝酒身死,要么破开它设置的命门。
命门可以是人是物,也可以是某个瞬间,极其难找,有的时候即使找到了,也很难破解。
那么这个幻境的命门是什么呢?楚风思索着。
忽然,黑暗的环境中有一丝白光闪烁,楚风望去,正是刚才剑锋扫到之处。
那里隐隐有一道细细的缝隙,像是紧闭着的巨兽的眼睛。缝隙渐渐扩开,如同巨兽睁开眼睛。
有人的痛苦哀嚎,苛责叱骂从白光中传来。
忽的白光大盛,刺的人睁不开眼。楚风闭上眼睛,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光芒散去,楚风睁开眼,面前的景象已然改变。她脚踏在血污和泥污混杂的地面上,周边是饥肠辘辘,形如乞丐的人们。
楚风刚睁开眼,那些人就一拥而上,疯狂的推搡着,把她围了起来。
“道长,道长,给点吃的吧!救救我……”
“啊啊啊啊!!!道长,求你了施舍我点吃的吧……”
“都滚开!道长!救救我的儿,我的孩子三天没吃饭了,他要死了!道长!救救我们吧!”
“救救我们!……”
“救救我们!……”
“……”
一群人对着楚风又哭又喊,更有甚者,伸着手在楚风身上不停的翻找着。
旁边还有人在步履蹒跚地围过来,他们如同见着救世主的狂热信徒,不顾一切也要来朝拜。
没有人去思考楚风一个大活人是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的。
楚风被人围着,有些慌张,却没觉得多么害怕,冥冥中,她感觉自己好像经历过这些,但是她的记忆却没有这一段。
她看着周围眼睛泛着绿光的百姓和倒在地上,骨瘦如柴腹部却涨得高高隆起的饿殍,女人怀中面黄肌瘦,哭声细弱的婴孩。
她伫立在原地,背后一阵发麻的寒意窜起,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幻境,她身无一物,救不了她们。
还未等楚风做什么,那些人就像被按了暂停键一般,全部顿住,有更盛的白光自身后亮起。
“我要成就大道,我要这世间再无疾苦!”
稚嫩的声音在耳边炸响,楚风回过头,原本围着她的人身影逐渐淡去,远处有一个身形高挑的青衣女子抱着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女娃娃,一步一步在台阶上走着。
台阶很长,仿佛通往天际。青衣女走的很稳,她问怀里的娃娃:“我们风儿长大要做什么?”
女娃娃年纪不大,说话声音显得有些幼稚,但她板着的小脸,却是个格外老成的表情。
风儿道:“我要成就大道,我要这世间再无疾苦。”
“若无人救世,那我当来救世。”
青衣女楞了楞,笑道:“风儿好大的志向,志成之日,为师定当击鼓以贺!”
青衣女抱着风儿一步步跨着台阶,走到云端中去。
人影再次淡去,楚风面前如同跑马灯一般,闪过很多画面。
风儿给青衣女敬拜师茶,风儿练剑削毁了一大片竹林,风儿趁师傅不在,被同门拉去偷偷摸镇派妖兽的尾巴,风儿被罚跪祠堂抄写剑谱,风儿入了无情道……
画面切换地飞快,风儿的身体竹节似的层层拔高,与楚风的身形越来越像。
只是闪烁的画面只有风儿的背影,一直没有正脸。
“咚——” 一道悠远的钟声响起,画面慢了下来。面容几乎没有改变的青衣女子站在已经可以与他比肩的风儿面前,叹息道:“风儿,你可曾记得你我夜谈那天我说过什么?”
风儿声音沉稳,不复以往的稚嫩,她道:“师尊说,入了无情道便要割舍一切小爱。”
“爱钱财者,要缩衣节食,布被瓦器,纵有万贯家财也要视如泥土以证道心。”
“爱权势者,要乐贫甘贱,鸢肩羔膝以证道心。”
“爱人者,要不拘小爱,杀夫杀妻以证道心。”
青衣女拍了拍风儿的肩,道:“所以为师才不想让你入无情道,这修道的路上太冷了,为师不想为师的风儿也这么冷。”
“可是,你已经入了道,为师也只能勉力助你。”青衣女眼底闪过一抹哀痛,“但是风儿,为师为你卜算卦象,你要破的是最后一道。”
“情关难过,难过情关,数千年了,折在最后一道的无情道人数不胜数。他们以为自己杀人证道便可立地飞升,但是他们内心的小爱早已压过大爱,天道又如何不知晓呢?”
“如今该风儿做出选择了。”青衣女看着风儿,轻声问道:“风儿要去破劫吗?”
风儿回望着她,语气并没有什么改变,依旧沉稳坚定,“可是师尊,我不明白,为何要杀爱证道。‘无情道莫道无情,是以太上忘情耶。’道训中不是说应该博爱苍生吗?他们的爱侣也是苍生之一,为何要杀?”
青衣女怔住,“为师不知。”
风儿道:“风儿也不知道,所以不论如何,我都要下山。无情道人这些年杀了这么多人,当真是对的吗?”
“况且如今,凡间妖物肆行,皇帝势弱,藩王互相倾轧,民不聊生,该改变了。”
话毕,风儿重复了她幼时的话语:“若无人救世,那我当来救世。”
此时的风儿,话中满是少年人的傲气,狂妄却又执着。
青衣女叹口气,道:“为师不如你。”
“去吧,去寻你的道。”
风儿转过身走出大殿,烈烈阳光下,赫然与楚风是同一张面孔。
纵使已有准备,但在看到风儿的脸时,楚风还是不免叹气。如她所想,这一切都是她的记忆,只是她忘记了。
楚风看着风儿封住法力,抹去了原本的记忆,入了尘世。
风儿以为自己是一个孤儿,被好心人救了后学会了些杀妖鬼的招式。
风儿在世间游历,看到了许多不公事件,也经历了很多不公的事件,但是任何事都没有使她变得冷漠。
纵使她没有记忆,没有法力,她也一直在履行童年时的诺言。
她要救世。
直到一次,风儿的脚步慢了下来,她被一个救下的女孩缠上了,那个女孩叫巫妄。
巫妄像一块小糖糕,粘着风儿,跟着风儿一起四处飘零。
但是后来,巫妄病了,风儿便带着她安定下来。邻友问起关系时,风儿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夫妻”。
风儿在他人诧异的眼光中羞红了脸,却始终没有改口。
楚风看着她们二人携手同行,直到天下彻底大乱。
风儿与巫妄一同归隐,人间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弥留之际,满头白发的风儿眼角划过浊泪。
“救世”二字,沦为笑话。
楚风摇了摇头,不该是这样的。
幻境像是知晓了她的想法,画面急速后退,像是人死前的走马灯,时间拨回到风儿走出大殿的那一刻。
风儿跨过门槛,同之前直接下山不同,她这次猛的抬头,像是能看到空中的楚风一样,呵斥道:“还不醒来?!!”
“嘭——”像是琉璃被打碎,画面顿时四分五裂,风儿的脸随着支离的画面碎裂开来。白光散去,四周又归为一片沉寂漆黑。
记忆回笼,楚风站在醒来的位置,只是这次,她已经知道了这个境该怎么破。
她提起剑挽了个剑花,再次向之前横劈的方向挥出一剑。
依旧和之前一样,撑开的缝隙,刺眼的白光,脏污的街道,痛苦哀嚎的人声。唯一不同的就是,之前能看到楚风的人看不到她了,那些人躺在道路两旁,有的甚至连衣服都没穿。
他们死气沉沉的望着路口,渴望有一个好心人经过,能给予他们救命的食物。
楚风走在街道上,按照记忆找到了最角落的破屋子。那屋子四面漏风,一个皮包骨般的女孩被放在房间的最角落。
女孩发着高热,嘴里喃喃着不知在说些什么,声音细若蚊吟,已然是个进气多出气少的模样。
旁边有人不忍再看,脸偏到一旁。却也有人直勾勾地盯着女孩,就指望女孩能立刻毙命,自己也能分得一杯羹。
“死吧,快死吧。死了我们就有东西吃了……”
“好饿好饿好饿好饿……”
“怎么还没死啊,我们去把她掐死,掐死她……”
“活人也不是不能吃……”
“……”
充满恶意的声音充盈在女孩周边,如同苍蝇般嗡嗡作响,女孩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恶意,用尽力气把自己蜷了起来。
岁大饥,人相食。
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吃人。
只是他们没能如愿,一个脸色蜡黄的女人,犹豫再三却还是站起了身。
女人把那个女孩搂到怀里,有些疯癫,带着哭腔却又恶狠狠的说:“我的囡囡病死了,你可不能再死了!”
这个女人原本有一个还在怀里抱着的孩子,可惜天命不佑,孩子生病了。女人出身医药世家,懂得些药理。三跪九叩才求得药铺老板发善心给了株草药,还没喂就发现孩子已经死了。
发烧烧死的。
从那之后女人就有些疯了,她拿着那颗草药,四处询问她的孩子呢。她已经讨来药了,她家囡囡很快就能恢复了。
但这终究只是空想,囡囡在病死的第二天夜里,就被人偷走了尸体,成为了他人的口中食。
女人抱着女孩,把草药粗暴地塞进她的嘴里,凶恶道:“吃啊,怎么不吃?吃了才能活,你快吃啊!!囡囡……”
“囡囡……”
女人嚎啕大哭,眼泪汹涌而出,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在女孩的脸上。女孩似有感应,也或许是求生的本能驱使,开始一点一点吞咽着苦涩的药汁。
这天夜里,女人一直搂着发着高热的孩子,生怕会像囡囡一样被人偷走。
不知几时,女人感到有人掰扯她的手,想把孩子拉出去,原本就吊着心神的她顿时清醒,挥着手把那人打开,哭喊道:“吃人了!!!吃人了!!!
啊啊啊啊啊!!!!!滚开啊啊啊!!!不要碰我家囡囡!!!滚开!!!!”
“滚开啊啊啊啊啊!!!”
极寂静的夜里,女人的声音尖锐刺耳,把那人吓得一抖,周边人也被女人的喊叫声惊醒。一阵骚乱声响起,有人问发生什么了。
很多人都醒了,那人见没有机会了,对着女人狠狠啐了一口,暗骂一声贱妇,忙不迭地溜走了。
毕竟暗地里吃人是一回事,摆在明面上又是一回事。没有人想和一个吃人的人在一起,保不齐自己哪天病倒了也被吃了呢。
见那人走了,女人才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手抖着。她把女孩往怀里搂了搂,有些神经质,带着哭腔道:“阿娘的好囡囡,这次阿娘会保护你的……”
这一夜女人都睡得不安稳,提心吊胆,时不时地惊醒。不过或许因为之前的事,后半夜也没人来抢这个孩子了。
第二日天亮,女人再次惊醒,手忙脚乱地去摸孩子的脑袋,入手微凉,女孩退烧了。
女人没忍住哭泣,把女孩紧紧搂着,又哭又笑,像个疯妇,“阿娘的囡囡,阿娘的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女孩被她搂着,发出一道羸弱的呓语,听不清在说什么。
但是女人却好似听懂了般,连声应着:“在呢,在呢,阿娘在这,阿娘会陪着囡囡。”
“阿娘会永远保护囡囡,乖囡囡,不怕不怕……”
女人抱着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小声哼唱着家乡的童谣。手轻轻地拍着女孩的背,面目慈悲温柔。
楚风不忍再看,她的师尊曾告诉过她她的来历,所以楚风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但是幻境并没有因为楚风的不忍就停下,依旧在残忍又固执地播放下去。
楚风看到女人把女孩当亲生孩子抚养,在这个人吃人的环境中,女孩被这缕爱供养着活了下来。
可惜变故突生,因为流民的疯狂涌入,这座小城不堪重负,决定把人都赶出去,她们这次连个容身的草屋都没有了。
这不过是女孩退烧的第二日,她甚至都没有彻底苏醒过来,就被赶了出来。
女人背着这个捡来的孩子,迷茫的四下望着,天地之大,却没个她与孩子的容身之处。
女人看到远处的青山,她想带先前发粥的僧侣说,那里驻扎着一个修道的门派,她决心要为这个孩子拼个未来。
女人一步一步,向着山里走去。
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过半日的脚程,她就到了地方。
这里是梧桐山,梧桐树漫山遍野都是,到了秋天一派金黄。门派信奉大道至简,就顺应山名,取了梧桐二字,命名为梧桐书院。
梧桐书院文武兼修,上可修仙问道,下可策名就列,即使在边陲小镇,却也名满天下。
女人把孩子放在门派的阶梯前,带着眼泪轻抚了抚孩子的脸。她们相处不过三日,她还没有看到这个孩子醒来,还没听到一声“娘亲”。
她的囡囡如果没有病死,是不是也能安然长到这么大。女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下定了决心。
女人不知道该怎么见到门派的人,也不知道孩子会不会被门派接纳。她只知道,如果门派见这个孩子孤苦无依,想必也会给这个孩子一个栖身之所。
但是该怎么让门派中的道长看到这个孩子呢?
女人闭了闭眼,在女孩的额头落下一个吻,随后后退两步,一个猛冲撞到写着梧桐二字的石碑上!
血溅梧桐山!
女人的身体软了下去。门派的大阵感应到了生命的逝去,立刻发出讯息。
一个青衣道长近乎瞬息间就来到女人身旁,她扫视一眼就知发生了什么,顾不得多想,她半跪在地,托起女人的身体,准备封住她的周身穴道,这样女人或许还有救。
女人却攥住了他的衣袖,眼睛紧紧地盯着他,额头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淌进嘴里,“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鲜血汩汩流淌,她的话说的不太清楚。
她知道她卑劣,用性命要挟道长,但是乱世之中,她只能用这种方法给孩子谋出路。
就这么一耽误,女人精气更加微弱,回天乏力了。
青衣道长看向台阶前的孩子,沉声道:“我会收她为徒,你且安心。”
听此,女人才放开了手,她周身的气息瞬间缥缈,像是心里一直绷着的一根弦断了。
她望着天,像是看到了美好的事物,努力抬手想抓住什么,口中喃喃道:“囡囡,娘的好囡囡……阿,阿娘来找你了,你不要怕……”
女人的声音渐渐微弱,血流的愈发汹涌,片刻,她的手猛地垂到地上。
死了。
至此,画面定格,不再动了。楚风走上前去,这次她能碰到这些人了。
楚风把女人的眼睛合上,对着她跪了下来,叩了三个头。
“母亲。”女人于她有恩,这句母亲晚了太久。
起了身,楚风看向在台阶上昏迷着的女孩,她原以为命门在女孩身上,现在她却改了主意。
“岑——”啸鸣声响起,楚风拔出了剑,毫不犹豫地抹了脖子。
破道者是她,救世者是她,命门也该是她,她早该想到的。
鲜血飞溅而出,原本明亮鲜活的画面如同哥窑中的冰裂纹瓷,细细密密的布满裂痕,然后“轰”的一声,碎裂开来。
楚风被一股大力推了一把,向后跌下,原本的青砖地变成黑不见底的深渊。
楚风闭上眼,感受这股失重感,就在快要到底的一刻,楚风睁开了眼,坐了起来。
幻境,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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