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女官,你也是知道撒,咱这有点急促,都是从洛邑那里紧赶慢赶过来的。”
中年礼官头顶着烈日,脚踏木屐,边走边说。
曲折的走廊上,陈旧失修的板道积满雨水。雨后的晴天格外闷热,里三层外三层的女官服宛如一个随身的蒸笼,汗洽如涌泉,脸上随肆抹上的白粉尽数化为白水。
顺着秀项,滴滴落入修身的官袍内。
他们沿着走廊,走至尽头,路上的杂草还来不及拔除,便被来来往往的奴仆踩踏,成了自然的绿色毯子。
领路的礼官回头瞧见女子的妆化了,便用手指了指她的脸,严厉提醒:“新来的王妃见不得手下人着装不得体,你见王妃前要保证自己可以见人。”
被训话的女官立刻压弯脊梁,用宽大的衣袍遮盖住脸。低矮身姿,只露出尖尖的发髻。
过于修身的官袍因作揖而带动肩部的布料滑动,从缝隙中可见皮肤黢黑,不像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
礼官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他道:“日后搽粉就用王府特供的白粉,咱们都得按着王妃的规矩来做事,晓得伐?”
他身后跟着的女官始终未发出任何声响,安安静静地跟在后面,疾步穿过前庭。
礼官没听到她的声音,稍稍回头看了人一眼,忍不住叹气。
于是,李温博放柔嗓音:“你也是王妃母族那边派来的,何必如此敦敦实实……若是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来问鄙人。”
“大家私下都叫鄙人李叔,你瞧着年纪也小,你觉得顺口也可以唤李叔……”
这一路来,李温博说了好几句话,女官也不曾开口回应,渐渐的,他也歇了与人交流的心思。
继续领着新来的女官穿梭在廊道中,至步入中廊,却见一人大剌剌地躺在廊道上,昂头瞧不清人脸。
“哎呦,我的殿下,您怎会躺在这处?”
李温博半扑在那人的身上,早些年在京城养膘的身材过于宽大,遮挡了女官的视线。
女官半鞠着腰,宽大的官袍袖子垂在地面,沾染些雨后的泥水。
她思索不过三秒,第一次在李温博面前开口说话:“下官略懂一点医术,可否让下官瞧瞧?”
说着,折好袖子,准备相看。
李温博回头瞥见女官将袖子上拢,露出极具力量形美的两条黑胳膊,大声呵斥:“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女官也是平生第一次遭人谩骂,下意识双手握拳,一拳拢着一拳。
李温博还在激情输出:“身为王府女官却不讲礼数,这将王府的颜面放置何处!!!”
礼官似乎还要滔滔不绝,躺在廊道上的人却醒了过来。
“李叔?”
这人声如击石,还夹带着一点睡醒时的呢喃。
醒过来的人似乎没见过李温博如此愠怒,有些畏缩地颤了颤肩膀。
李温博反应过来,回身遮挡那人的视线,一只手放在背后挥动。
示意女官离开。
女官驻足,有些犹豫,道:“李礼官,不需要请医师为殿下看看吗?”
李温博此刻心思全在内庭廊道上赖在地上不动的殿下,有些不耐烦地打发人离开。
女官走后,李温博小心翼翼扶起地上的人,生怕他碎了一样,面上忧虑。
一直被遮盖在礼官身影下的人才露出他自己的相貌。
刚刚睡在架空的廊道上,白净的面皮子上几道红印子。双眼惺忪,人在神游。
与此相反,这人恰恰长着一张不愉的面孔。
嘴角天生下撇,一对凤眼生生被拉平,看上去整个人并不好惹。
这人一身素白的深衣,披头散发,好奇盯着李温博。
他的行为、装扮全部在这位资深礼官的雷区里踩了个边,但这位裕王情况特殊,不得严厉呵斥。
李温博笑起来,脸上的褶子挤满这个胖脸。
“殿下,这个时辰,您应该与王妃一同前往州牧府,参加宴会。”
裕王闭上眼,微微低头,一只手还在李温博搀扶的手中。
沉吟许久,睁开凤眼:“我找不到周姊姊。”
李温博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指王妃周氏。立刻道:“殿下,属下可以带您去王妃那。”
“好。”
这人说罢,提起深衣的下摆,踢开脚下的步履,赤脚踩在廊道上,向前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向李温博。
李温博叹气,捡起步履,认命地跟着裕王前往内院。
-
傍晚,西蜀的雪峰贸然出现一个跳跃的身影。
普日的余晖纷纷落在同一枝梅树上,灰色的树干被上改成了夕阳的颜色。
那只活蹦乱跳的身影蹦在梅树下,火红的梅花簌簌掉落,盖满整片白茫茫的雪地。
此时,月亮出现。
皎洁的月光最先倾洒在那颗傲立风雪中的红梅。
清冷的、孤寂的梅树迎风挺立,树下的狐狸蹦来蹦去。朝着梅树顶的月亮大拜,又跳上了梅树枝。
狐狸化形,通常都是美人。
这只狐狸也毫不例外,玫红衣袍半披在香肩上,一头青丝随风飘动。他这只精怪妖娆地坐在纤细的枝头。
身后幻化出三条透明的狐尾。
伸手触碰欲放的花苞,花苞嫣然绽放。
他抬手抚顺自己的青丝,一缕发丝别在唇畔上。
轻轻扫开后,咬着手指,望向远方。
“玄女……裕王府……”
话音未落,又重新幻化成狐狸,奔向雪峰顶巅。
飞雪掩盖了狐狸留下的足迹,红梅也瞬间淹没在暴雪中,通通化为乌有。
-
女官奉命前往王妃的巽风院,捧着几卷素雅的绸缎。
甫一入门,便听见王妃轻声叱责。
“怎么不把脑袋忘在家中,有这功夫在我这里哭唧唧,还不如现在收拾好了,滚回自己家。”
说罢,里面还传出茶盏落地碎裂的声。
守在一旁的侍女撇了里面犯错的人一眼,面上惯着一抹轻蔑的笑意。
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抱着几卷绸缎,静静地等里面的人泄火。
里面隐隐有哭泣声。
不出一柱香的功夫,便听见里面没了动静。
守门的侍女才微笑向女官点头,让开空隙,让女官进去。
女官沉下心,低头不敢乱看。
抱着绸缎,向王妃行礼。
“下属见过王妃娘娘。”
那周氏端坐在主位上,梳着最时新的发髻,头冠步摇,玲琅满身。
大气端庄的美人含笑注视着她自己,轻声细语:“你就是我的族妹了?可取了名字?”
女官低眉顺眼,视线落在地毯角落上的一处未干水渍。
俨然是快速收拾过一番。
就连周氏身边掌灯的侍女各个面露恭敬,无一人敢随意偷看。
她一时半会拿不定王妃周氏的脾性。只是摇头,说:“家道中落,女牙子都不曾取过名字。”
含笑的眉眼淡下,王妃周氏轻瞥了她一眼,才缓缓道出口:“既然是旁支出来的女公子,到底是一个先祖。没有名字,就没有记载。”
“——我且问你,你愿意为自己取个名字!”
女官立刻跪下,双膝直直砸向有些隐刺的毛毯上。
微微刺痛,也可忍受。
她依旧稳稳抱着那几款绸缎,低眉顺眼道:“娘娘,下官也曾有过名字!”
她猛地抬起头,收拾妥当的面上檫好白粉,整个人更加利落。
唯有女官明明不灭的双眸,黑黝黝的、不卑不亢地注视主位上的执权者。
“下官名叫青鱼!”
青鱼就算跪着,脊梁也挺直。颇有一股旧时王谢遗风。
裕王妃这才挥手,让随从侍女扶起跪着的女官。
满身的琳琅光彩溢目,和裕王妃唇边勾起的似笑非笑,晃悠了青鱼的眼。
青鱼更加看不透裕王妃,抱着绸缎紧张地看过去。
周氏挥手散退在场的所有侍女,缓缓道:“别怕,就像幼时在家一般,唤我琨禹姊姊就好。”
周琨禹走下高位,一手拉过青鱼的手,仔细瞧着这个离经叛道的旁支族妹。
身上传来阵阵沁香,脖子下的肌肤没有涂上白粉,裸露在外的肌肤黢黑。
一席青色女官衣袍被一根皮革束带勒在腰间,勒出纤细的身线。但恰恰相反,她这个族妹身高量大,遍布全身的肌肉掩盖在层层叠叠的衣袍下。
不显文弱,举止彬彬。
如传闻中描绘的一般,飞鱼入天海,矫身落凡间。
周琨禹揽眉,掩去眼中艳羡,道:“勿要惊慌,青鱼,你可愿意调到我身侧共事?”
青鱼似乎想起什么,双眼放光:“琨禹姊姊,青鱼当真可以调到你身边做事?”
端庄的美人眉眼含笑,琉璃般的眸子轻轻扫视青鱼:“今夜就罢了,从明日开始,来我身边做事。”
女官青鱼当下朝王妃跪拜,千恩万谢后才放下手中绸缎,端步离去。
女官走后不久,裕王妃周琨禹扶了扶头冠步摇,淡声道:“下来吧。”
语音未落,巽风院屋顶上掉下一只黑影,是个娇俏的女郎。
凌灵眨眨眼,有些摸不着自家女公子的心思,直言道:“女公子,既然怀疑那位女官,为何不抓起来严刑拷打,而是放了她,任其到身边做事?”
周琨禹举起茶盏,拂过茶沫,悠悠道:“刺客放在手底下看着,是最佳解策。”
说罢,朝凌灵点头:“就派你这个女娘去监督女官青鱼如何?”
凌灵笑眯了眼,宛如现世的狐狸,一蹦一跳地向外跑去。
而美人王妃临窗而立,瞧着渐渐夕下的日头,却是不禁发出叹气。
倏忽一只狸猫不知从何处来,直奔周琨禹。
失手间,打碎了盛满冷茶的茶盏。
她的手背被狸猫抓出几道血痕,瓷器破碎的声响惊扰了门外守着的众多侍女。
纷纷涌入,围着裕王妃包扎伤口。
有甚者,抓住狸猫,拎着颈下皮毛。
问周琨禹如何处理这只狸猫。
她只是眼神一落不差地盯住摔碎的茶盏,以及混杂在茶水中的殷殷血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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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入凡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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