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尖微凉,轻覆于她脖颈上,像落了一层霜,随着夜风渐渐结冰,似乎下一秒便会冻住她,令她窒息。
“我和游逢安……”她喉口艰涩,不知源头的恐惧油然而生。
他眉眼弯弯,笑意温软,却不留情面地打断:“师父不必解释,弟子本就无权多问。”
卿如意一错不错看着他,差点没跟上他的脑回路,这人,刚还诘问她,一转眼的功夫,怎么都不让她辩驳了?
而他手指游移,动作轻缓,从她脖颈一路向右滑去,她微微瑟缩,恍惚间好似落入了兽口,不敢动弹。
她垂落肩窝的发丝被他挑起,轻轻别至她耳后,辞缘笑容宁静,自然到好似在同她话家常:“头发都散了。”
一尾银鱼跃出水面,溅出哗啦啦声响,仿佛打碎了一池寒冰,湖光粼粼,清冽透彻,所有的杀意都化作涟漪散尽。
卿如意摸着发髻,呆呆看着辞缘,心脏砰砰跳动,一时间,竟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心动了。
二人相顾无言,难堪的话题随着那条银鱼沉入水底。
又是一片不可言说的死寂。
“小姐。”碧桃寻了过来,卿如意这才摸着脖颈,不自在地离他而去。
夜风又起,辞缘凝望她背影,方才还带笑的眸子逐渐冷了下来。
他又心软了,还是舍不得杀她。
辞缘神情孤寂,眼中流光,默默说服自己原谅:她只是不擅长撒谎而已,错的只能是游逢安。
他会杀了游逢安。
*
马鸣萧萧,卿如意龟缩角落中,将自己从头到尾反思了个遍。
她心里乱糟糟的,总有个小人在同她叫嚣:“你就是喜欢他,你喜欢你徒弟,你看他碰你,你都没有打开他的手!”
才被辞缘别好的头发,又被她扯出,烦躁地在手中一顿乱绞。
她打消那些不该有的想法,心思被迫转向和王知州一口应下的挑战一事。
这一场游湖以后,留给她准备应战的时间不足一个月。
家班众人也深知时间紧迫,就连跑龙套的伶人,都在兢兢业业,跟着她练习,而她作为班主,自然也要承担重任,饰演《牡丹亭》中的巾生男主角,柳梦梅。
卿如意紧握折子戏,手心汗湿一片,草蚱蜢也蔫蔫垂在腰际。
艳阳高照,戏院里都是咿呀唱声,在这片嘈杂中,她与辞缘面面相觑。
祈生偷摸着来到卿如意身边,好奇道:“师傅,你们应该唱到重头戏了吧?我记得,这女主杜丽娘,可是要和男主柳梦梅相会,交情换谊的啊。”
情谊。卿如意眉头不自觉一跳,她揪着草蚱蜢,低低嗯了声。
祈生眼睛一亮,擦了把脸上明晃晃的汗珠,一撩衣摆,坐在她身边:“那我要看!师傅,你和辞缘师兄,可是搭档,赏脸对练一下嘛,让弟子大饱眼福看看。”
辞缘不置可否,率先看向卿如意,本就燥热的空气更是灼人起来。
她越发不自在,心跳密集如雨点,一直挥之不去的声音又在耳边横亘:“都不好意思和他对练,你就是喜欢他!”
卿如意应激般回绝:“算了,我今日不舒服,我不唱了。”
祈生不依不挠:“可是师傅,这一出戏弟子期待好久了。”
辞缘也不说话,就这样袖手旁观她反应,好似与他无关。
层层压迫袭来,卿如意像是生了根般,枯坐在藤椅中:“那就让辞缘给你单独唱几句。”
卿如意飞速瞟了眼辞缘,语气生硬:“为师也好看看,他这几日练习得如何?”
一副秉公办事的岸然模样。
辞缘没有反抗,温驯垂眼,戏声潺湲:“秀才呵,你也曾随蝶梦迷花下。”1
祈生支着下巴,眼睛闪闪发亮,卿如意却神飞物外,她觉得自己如果有尾巴,肯定会追着尾巴咬得团团转。
祈生突然扯她衣袖:“师傅,师傅。”
她微微蹙眉,顺着祈生示意的方向,却见辞缘正深深望她,她心生困惑,怎么不唱了?
祈生按捺不住了,小声提示她:“师傅,你要不还是对一句台词吧,我看辞缘师兄独角戏,连节奏都快把握不好了。”
祈生飞快拿起她手中折子戏,指着一行字道:“师傅你快念。”
卿如意眼皮一跳,这些,不正是表白的桥段吗?!
她心中惶恐,祈生双眼亮晶晶的,几近渴求地望着她,辞缘也在看她,两道视线有如实质,将她逼上绝境。
只得硬着头皮念道:“贤卿有话,但说无妨。”
辞缘从容接道:“妾千金之躯,一旦付与郎矣,勿负奴心。”
他声音本就绵绵带有余韵,情话经口,更加缠绵悱恻,如同她吃过的酥酪,在心中甜甜化开,卿如意气息微乱,脸上不自觉飞红。
她竟腾升一股难言的喜悦,就好像是真的接受他一通告白。
她诚惶诚恐看向辞缘,又心虚地错开眼。
遭了,她这副模样,同游逢安一模一样!不是心动,还能是什么啊!
一锤定音般,她认栽,她就是喜欢辞缘。
祈生还在一旁戳她:“师傅,该你了。就这一句话。”
卿如意缩着脖子,脸越来越红,声音几近听不见:“贤卿有心恋于小生,小生岂敢忘于贤卿乎?”
一副为人所迫的难堪模样,就连活泼的祈生都尴尬起来,师傅好像很抗拒啊,坏了……
祈生小心翼翼瞄了眼辞缘脸色,神仙打架,老百姓遭殃,他得赶紧认怂:“师傅,弟子不该任性妄为,强令师傅跟辞缘师兄对唱的。”
辞缘止住唱词,扯唇宽慰:“师父不愿唱就不唱,不必为了弟子强行上阵。”
卿如意不知自己一番儿女情长,怎么就变成了强人所难的戏码,她一时心急:“同你们何干?是我自己的问题。”
祈生和辞缘都一时无言,各个神色莫测地看着她,静待下文。
卿如意羞愤难当,在这明镜般的视线中,她只觉自己无所遁形,甚至是枉为人师。她坚守的道义成了坚不可摧的大山,压得她直想落泪。
好想逃跑。
“小姐!游世子来了!”碧桃一声唤,直令卿如意如蒙大赦——
“我这就去看看。”
她逃也似地丢下辞缘二人,头也不回,卷下层层落叶。
无法言喻的受伤在心中弥漫,辞缘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的沉静,眼眶泛红,唇角压得死死的。
祈生暗道不妙,忙灰溜溜跑了,他也是好心,本想凑成一桩美事,岂料结果不堪入目,似乎……师傅不喜欢辞缘师兄啊。
他悄悄看了眼辞缘,少年身影在树荫下斑驳,阳光同他泾渭分明,可怜又落寞。
哎,还真是应了《牡丹亭》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单相思,倒是苦了师兄喽。
卿如意推拒过游逢安很多次,奈何他也是头倔牛,隔三差五就给她送一次滋补身体的奇珍异宝,她也不好一直拒之门外。
“诶,卿妹妹,你还会做草蚱蜢啊。”游逢安一眼瞧见她腰上之物。
卿如意正愁怎么回礼,他便很合时宜道:“你上次送我那个柳环,我蛮喜欢的,不如你再多做几个草编给我罢,反正那些金银珠宝,国公府也不缺。你看如何?”
“这……不太好吧?”
“只有我喜欢,它才有价值啊。不过,你这腰上的,能不能送我?”
卿如意犹豫片刻,又觉无妨,二人一拍即合,一并送出的日子约定在五日后,适逢正名挑战那日。
五日时光,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自从知道自己的心意后,卿如意强迫自己顾全大局,虽每日同辞缘搭档对曲,但所有的目光接触,只要不影响出台走向,她是能删就删。
就连稍近点的距离,她都要悄悄后撤一个步子。
刚开始,辞缘还定定看着她,无声质问,她都视若无睹,揣着明白装糊涂。
时间一长,他二人竟陷入了诡异的持衡中,辞缘也不再看她,二人失去任何的言语交流,只剩下机械的台词复述。
卿如意不觉得有什么,她甚至感到了一种鸵鸟般的解脱,她不想带坏这么个白花儿乖徒。
最后一段唱词对完,卿如意逃也似地退离辞缘身边,缩回藤椅中,飞快编织一只草狐狸。
辞缘收回视线,淡淡转身,向更远处走去,直到再也看不见她,他才停下脚步。
他也很窝火,没有人受得了莫名其妙的冷暴力,甚至是对任何人亲近,唯独冷落他的刻意。
草丛颤动,探出一个脑袋,正是祈生。
辞缘不咸不淡道:“你来做什么?”
祈生挠着脸颊,歉疚道:“辞缘师兄,你也不必灰心,虽然游世子是来得频繁了点,但你看,师傅好歹还在做草编,依我看,那就是给你的。”
祈生一直对上次强迫之事有愧,特意安慰辞缘:“而且算算时间,五日后,就是师兄生辰了,师傅她肯定记着呢。”
辞缘面色稍缓,祈生忙继续补充:“师傅她这几天,定然是太忙了,又想着为你准备礼物,这才态度疏离了点,师兄切莫介怀啊。”
卿如意打了个喷嚏,揉了揉发酸的脖颈。下意识看向四周,庆幸辞缘不在附近。
脚下堆积的草编越来越多,她有一搭没一搭数着日子,终于到了正名那日。
红香楼高朋满座,琼浆玉液如瀑,从高处喷落,玉石相碰般,在底楼泠泠作响。
白衣“少年”正低眸将一切尽收眼底,剑眉星目,又带着几许女儿家的温文。
卿如意看着楼下攒动的人头,暗道老鸨真是将揽客给做到了极致,不枉她砸那么多金银。
“师傅,快来添妆,弟子委实给难倒了。”
祈生一声唤,就将她拉进包厢,辞缘正坐于软凳上,头插靛蓝点翠,淡粉色绒花在鬓边摇曳,那对襟桃衫逶地,两眼如翦水秋瞳,看得她步子都黏在原地。
而他眼尾不施粉黛,却自带桃红,薄唇不点檀脂,也如含了两片花瓣。
祈生冲她挤了挤眼睛,贼兮兮笑着,一溜烟跑没了影:“师傅,今个儿可是好日子!记得给辞缘师兄涂口脂!”
房门“砰”的一声关上,室内唯余他二人,静到能闻针落,那股熟悉的冷凝感又密匝匝涌来。
卿如意扯起唇角,强牵话题:“是啊,今日确实是好日子,正名挑战呢,准备了这么久。”
辞缘睫羽颤抖,指下掐出深深衣褶。
卿如意见他不搭话,越发紧张,在铜花镜前翻找。
唇脂,唇脂,在哪儿呢?
汗珠从额前滚落。
“师父,胭脂盒在我这里。”
她动作一顿,下意识抬头,泛黄的铜花镜中,他高大身影正逐渐逼近。
少年声音温柔又陌生,涓涓入耳,一字一顿:“捱了整整五个日夜,如何不是好日子?”
1以上唱词皆出自《牡丹亭》第二十八出《幽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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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自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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