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季敏的话,那侍女身子微颤,慢慢的抬起了头。
季敏身后跟着的内侍宫女,在看到这名侍女的脸时,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这人长得怎么会这么像皇后娘娘啊。
季敏走到侍女面前,淡淡道:“你是哪个宫的,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在闻水殿服侍太妃娘娘,叫明嫣!”
……闻水殿?唐太妃的住处。
季敏抬头看了看,闻水殿就在前面不远。
“你拿着食盒准备去哪里?”
“奴婢、奴婢……”明嫣哆嗦着欲言又止。
“说!”季敏的声音不高,却似寒泉过冰,让人听了胆战心惊。
跟着她的这些人,这两日见到的季敏一直是很和善,很好说话,也不为难下人。
可此时季敏身上一直被她特意掩着的凌厉之气释放开来。
他们才想起,眼前的这位长公主可是在战场上杀人无数、被称为活阎王的。
所有人不自觉的腿就一软,全都跪了下去:“长公主息怒。”
季敏伸手捏住跪在自己面前的明嫣的下巴,抬起她脸。
明嫣吓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磕磕巴巴道:“奴婢、奴婢是奉太妃之命,去朝阳宫给皇后娘娘送醒酒汤。”
季敏看着眼前明嫣肖似母后年轻时的脸,心中大怒。
……好你一个唐太妃,竟敢用这种手段来恶心人。
先是找理由叫走母后,让母后不得开心参加宴席。
然后又让这么一个侍女往朝阳宫送醒酒汤。
而此时父皇也正往朝阳宫去呢,和这个明嫣在半路上必能遇上。
这碗醒酒汤和明嫣,其实就是给父皇预备着。
季敏遥望闻水殿,唐太妃能住在宫里,是拿血缘亲情来做筏子的。
唐太妃其实是季皇后的亲姨母,季敏的姨外婆,而大周废帝安留王算起来还是季敏的表舅舅。
当年季皇后三岁时,母亲早逝,唐家作为她的外家,便经常接她回唐府小住。
后来季家在八王之乱中灭了族,季皇后那段时间正好住在唐家,侥幸逃得性命,以后便留在了唐家。
唐太妃比季皇后大十三岁,在家中也曾照拂过季皇后。
后来唐太妃进宫做大周皇后和太后时,也常招季皇后进宫说话,小住,明面上姨甥之间的感情看上去是不错。
但实际上季皇后当年只是唐太妃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而且险些死在唐太妃手里。
而这唐太妃也的确不是一般人物。
唐太妃十六岁进宫,就得了大周老皇帝的宠爱,为她特意废了原皇后,改立了她为皇后。
而在她做皇后的十几年里,手段百出,干政弄权,与十几个皇子斗得不亦乐乎,直接导致了八王之乱的爆发。
老皇帝死后,把皇位传给了她的亲儿子。
周静帝八岁登基,十六岁禅让皇位。
这八年里,大周朝政其实都是由她把持。
若不是父皇石桥兵变,说不定,这唐太妃就能踢了自家儿子,学那武则天,自己当了女皇。
“把醒酒汤拿出来。”
跟着季敏的一名内侍忙站起来,抢过明嫣手里的食盒,从里面拿出一个汝窑天青汤盏。
季敏伸手接过,打开盏盖,看了看,汤色橙黄,倒是用料讲究。
季敏随手将汤盏一抛,啪的一声脆响,汤盏落地,四分五裂,碎片横飞。
所有人身子就是一抖。
“呵,不小心打翻了汤盏,浪费了姨外婆的心意,我这就去给姨外婆赔罪!”
季敏指了拿着琉璃灯的侍女:“你在前面带路。
这个明嫣,把她送去皇太子的东宫。”
这样一个酷似母后的人,居然能送进宫里,送到唐太妃手里,看来这个皇宫里的魑魅魍魉也是不少啊。
闻水殿中,唐太妃坐在梳妆台前,卸了发髻,宫女拿着玉梳给她小心通发。
唐太妃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的脸,时间真快啊,她都要五旬年纪了,在这宫里已经整整三十二年了。
三十二年,她现在本应该是垂帘听政的皇太后,人上之人,活得恣意舒心。
可是如今却成了丧家的唐太妃,堂堂的三百年大周朝就断送在她儿子手里。
亡国太后!他日,她怎么有脸到九泉之下去见大周的列祖列宗。
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
……就是季玉璃那个贱人和韩宗渊那个叛贼!
早知今日,当年季家灭门,季玉璃回到唐家时,她就应该把这贱人给掐死。
当年她被季玉璃和韩宗渊老实的模样蒙蔽了,以为这个两个反骨是忠心的,还放心的把大周的兵权都交给了韩宗渊。
她给了他们荣华富贵,可他们怎么对待她的。
逼着她的儿子禅让皇位,强占了这大好江山。
……好恨啊!
不过,只要她活着一天,她就要想办法复国,她就不会让季玉璃这个贱人好过。
“诶,诶,长公主殿下,太妃娘娘已经睡了。”
……谁在外面吵闹?
唐太妃刚要呵斥,就见内殿关着的门,砰的一声,被人一脚踢开。
谁人这般大胆?
难道这一次她让明嫣去给韩宗渊送醒酒汤,真的惹恼了季玉璃。
季玉璃耐不住性子真要杀了她。
唐太妃心中一慌,不过她到底是见过风浪的,表面仍然做出镇定的表情,看向门口。
就见门口站着一位年轻的红衣女子,背着手,面带微笑,可是眼中却带着难掩的寒光与杀气。
唐太妃眼睛微瞟,屋里伺候的内侍大着胆子喝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闻水殿?”
唐太妃就见红衣女子信步走了进来。
她一进来,房间瞬间仿佛小了许多,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迎头贯下,让人的腿不由得有些发软。
唐太妃勉强挺直身子,看着季敏。
……哦,这老太婆看来是知道害怕的!还以为她有多厉害呢。
打仗也讲究个气场,季敏身经百战,看到唐太妃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心中便明白了。
遂掩了身上的煞气,拱了拱手:“季敏,拜见姨外婆。”
嘴里叫着姨外婆,语气却无半分亲近。
……姨外婆?季敏?
这个就是季玉璃的什么带兵打仗的女儿?不是说长得貌似无盐吗?
还有,她这么晚气势汹汹而来,想干什么?!
不过唐太妃心思转得也很快,立刻端起了长辈架子:“哦,是永平公主啊,你竟然长得这么大了,不过,这么晚了,你来我这,姨外婆也没准备什么见面礼。”
……哟,真是倒驴不倒架,叫你姨外婆你还真敢应。
季敏笑了:“我这不是听说姨外婆身体不适,急着来看您嘛。
刚才在来的路上,又碰见您殿里的明嫣,不小心打翻了她拿着的醒酒汤,浪费了姨外婆的心意,特来和您告罪,对了,姨外婆,您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啊?”
……哼,这是做崽子的给季玉璃这个当娘的找面子来了。
唐太妃马上拿手扶住头:“诶呀,本就是头晕,刚才你这一踢门,如今还有些心悸了,快扶本宫到床上休息,快去传太医。”
旁边的内侍忙扶了唐太妃到床上躺好。
……嗬,这还赖上了。
季敏走到床边,满脸关心道:“哦,心悸?我来给姨外婆看看吧。”
“你又不是郎中,怎么会看,快宣太医来吧。”唐太妃越发做出虚弱的样子。
“诶,姨外婆有所不知,我刚从南诏回来,那里多巫术,我呢,学了两手。
姨外婆这病,太医看了这么久都没看好,想来未必是身体上的病。”
季敏的目光在唐太妃脸上扫了扫:“姨外婆,您印堂发暗,面色发灰。如此黑云罩顶,您这是被厉鬼缠上了。”
……坏事做多的人都是怕鬼的,季郎中上来就戳唐太妃的肺管子。
“你胡说!”唐太妃白了脸:“本宫是凤体,自有紫气罩身,哪有什么鬼怪敢来惹我。”
季敏似笑非笑:“这可不一定,也许厉鬼的怨气太重了呢。又或许您这凤体太老,经受不住了呢。”。
就像佐证季敏的话似的,殿内屋角的长明灯,灯花忽地一闪,灭掉了。
屋里的人都吓得啊了一声,屋里也没风,长明灯那么粗的灯芯怎么会灭了,难道真的有鬼?
季敏动了动手指,她刚刚用束腰上的珍珠,打灭了长明灯。
“这样吧,姨外婆,今晚我就在这里,为您守夜,替您挡鬼。”季敏很是真诚。
“你这模样能挡什么厉鬼,本宫明日就请有德高僧进宫念经祈福。你去休息吧。”唐太妃巴不得季敏赶快走。
“我不累,不用休息,姨外婆您多有不知,我这些年带兵,身上有无数人命,人称活阎王,小鬼都不敢近我的。”
“你长得这样子,哪里像活阎王!”唐太妃自然不信,如此一个貌美女郎上战场谁人能怕,说不定就是韩宗渊和季玉璃弄出来的一个冒领军功的傀儡。
“哦,姨外婆,您这又不知道了,我呢,上战场时,脸上是戴着面具的。
我那面具是用五层人、皮制成的,就是用刀割了人胸前最嫩的皮肤而成,明日我带来给您看看。”
季敏又详细的讲了些人、皮、面具的制法。
在场的人有听闻季敏吃人肉、喝人血的传说的。
此时随着季敏的话,眼前不由自主就出现了血淋淋的人、皮,实在忍不住,捂着嘴干呕起来。
唐太妃哪里听说过人、皮、面具这种事,心中又惧又疑。
但季敏身份高,又打着孝道的旗号,她一时间也没什么好办法撵季敏走。
遂眼睛一翻,装晕过去。
季敏挥手止了要去找太医的内侍:“不用太医,这个本公主就能治。”
说着伸出一指,按在了唐太妃的人中上。
唐太妃就觉得人中似被针扎一般,痛得啊的一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姨外婆,您看我真的会治病,您刚才晕了,都是我给您治好的。
今晚,我就在这陪着您了!来人,搬张软榻来。”
内侍们不敢不听,搬来一榻,摆在了唐太妃的床前。
季敏双腿盘坐在榻上,她行军打仗,几天几夜不睡觉都是常有的事儿。
如今目光炯炯,盯着床上的唐太妃。
唐太妃之前从没见过如此行事的女子,被季敏看得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这一晚是辗转不能得寐。
朝阳宫,凤床的幔帐层层垂下。
皇后依偎在皇帝的胸前:“今晚,敏儿在闻水殿住下了。”
“也好,让敏儿治治那老太婆,省得那老太婆总觉得我们拿她没有办法。
敏儿这也是心疼你呢!”
皇后欣慰一笑:“这个不用你说,我生的女儿,我当然知道了,敏儿的心地是最好、最孝顺的。”
皇帝挑眉:“皇后,你这话说的有些不对吧。”
皇后抬头:“我这话哪里不对?”
皇帝笑:“你生的女儿?若没有我,你能生出女儿来?看来这件事儿我们还需讨论讨论,再研习研习。”
说着皇帝翻身,再次覆了上去……
第二天早晨,唐太妃快五十岁的人了,一宿未睡好,眼袋都下来了,顶着两个大黑眼圈。
而练了一夜内功的季敏是神清气爽。
临走时,还回头对唐太妃笑道:“姨外婆,今晚我还来为您守夜。”
季敏出了闻水殿,殿外早有内侍等候:“长公主殿下,太子殿下请您去东宫。”
坐在饭厅等着妹妹的皇太子,看季敏进来了,亲手给她盛了一碗粥。
季敏正好也饿了,便不客气的端起碗来就吃,一连喝了两碗粥,吃了八个小笼包,两块点心才放下筷子。
吃饱喝足当然得说些正事:“皇兄,如今的局势,留着安留王还算能有些用处,但为何还要容唐太妃如此兴风作浪。”
皇太子就知道妹妹肯定会来问他的。
“阿敏,现今虽改朝换代,但前大周三百年,百足不僵,据说还有一处龙脉在,龙脉下还藏着一批宝藏。如今有一批人都在找这龙脉和宝藏。”
“所以皇兄也在找?”
“嗯,如今国库空虚,能找到这些宝藏当然是好事。”
“唐太妃知道这龙脉和宝藏的下落?”如此才会留她一命。
“嗯,她应该是知道一些。唐太妃一直想复国,她手里还有些前大周的势力,当然想方设法要找到这两样,留着她也算是留一个可以顺藤摸瓜的线索。
另外昨天你送过来的明嫣,我早就知道,她姓唐,算起来还是你的表妹,是唐家把她送进宫的。”
……唐家?母后的外祖家!
唐太妃虽是唐家嫡女,但已是废太妃,而母后是大梁的皇后,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唐家为什么宁可得罪母后,也要送一个肖似母后的人进宫,给唐太妃当棋子?
“唐家是有什么把柄在唐太妃手里?”
“想来是,但我还没有查出内情。”
”好,那先留着她的命吧!”
季敏站起身,目光明亮坚定:“不过皇兄,靠人永远不如靠已,龙脉宝藏皆是外物。
有父皇在,有你我在,上下同心,相信我大梁定能统一九州,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王朝。”
……
季敏溜回朝阳宫,准备偷偷换身衣服出宫。
没想到季皇后已经等在房间。
“母后,我还得去军营一趟处理公务。”季敏怕季皇后又拉着她学规矩,忙说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季皇后哪能不知道她:“我让人放了水,你先去沐浴,换身衣服再出去吧。还有今晚不许喝得太多,记得早点回宫。”
原来母后都知道,季敏不好意思一笑,乖乖去沐浴。
等季敏在洒满鲜花瓣的汤池里刚泡了两刻钟,就见宫女捧来了一堆瓶瓶罐罐。
这又是做什么?
“长公主殿下,这些都是皇后娘娘吩咐给您保养肌肤的护肤膏子。”
就知道母后不会放过她。
半个时辰后,季敏全身被宫女拿着小玉碾涂满了护肤膏,再照镜子,就见肌肤粉嫩嫩的,就像饱满多汁的大鲜桃。
再穿上蓝色的锦袍,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大将军了,就是一个富贵人家的贵公子。
…………
入夜,要说上京城哪里最热闹,当属城东的月女河。
河两岸,香楼小院,酒肆茶馆,人来人往,声音鼎沸。
河中,小舟画舫,丝竹声声,脂香莺语,当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最是人间快活地。
但季敏的画舫里,却是安静的很,只有一个胡子花白的说书人敲着梨花木板,舌灿莲花的讲古道今。
因永平长公主带兵刚回来,正是热点,现在月女河两岸,说书人都是在讲有关永平长公主的故事。
季敏听着说书人嘴里的自己,简直就是三头六臂,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越听越感觉肉麻,忙挥挥手,让说书人下了船。
“赵老六,你这是怎么弄的,不是说要把玉培巷最好的歌伎乐师找来吗?怎么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
赵老六颇不好意思:“是兄弟没弄好,今天去晚了,那些好的,都被新科那些进士定走了,剩下的就是歪瓜裂枣,你若要,我这就去给你叫来。”
“去你的,老子怎么就得捡别人剩下的。你一个骠骑将军竟然争不过那些七品官。”
“诶,姐儿爱俏,那些进士都是会读书的小白脸,谈诗作画的,正合那些姐儿的口味,她们当然就不愿陪你这只会喝酒的大老粗了。”
……新科那些进士今晚也聚会?
季敏好奇的看过去,就见前面几艘画舫里,倚红偎绿,笑语欢声,一片旖旎风光。
“好了,”季敏收回目光:“我们喝自己的,没有外人,也好说话。”
在座的她的发小和兄弟,都是从原幽州城的出来的,一共二十多人,虽然包了月女河中最大的画舫,也是坐得满满的。
大家都是打小的感情,两年未见,今日高兴,喝起酒来,就像喝水一般。
一轮下来,连季敏都有了些醉意。其他人更是喝的东倒西歪,醉态百出。
“呜呜,呜呜!”有人放声大哭起来。
“秦老八,你这个王八蛋,喝得这么高兴,你哭什么。”
旁边的人挥手打了秦老八一掌。
“你打我做什么,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老三、老五他们的祭日啊,你们都忘了吗?”
……谁人能忘啊?
三年前的同一天,爱听戏的老三被乱刀砍死,脾气最好的老五被一枪穿心,会吹笛子的老九和养了一群猫狗的阿文在城门口被万箭射死,刚刚定了亲的阿水被大火焚身……
还有那么多他们熟悉的街坊邻居、父老乡亲都死了。
季敏用手捂住眼睛,才能捂住眼中的泪。
那是她打得唯一一场败仗,她不会忘,也不敢忘。
有些无法弥补的错误,是要用一生去赎罪的。
“好了,别哭了!咱们这些活着的,要替他们好好的活着。”
不知谁豪气云天的叫了一嗓子,唱了起来: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楚绍站在画舫船头,听见季敏的画舫里传来鬼哭狼嚎一般的歌声。
在亮如白昼的灯火中,他看见画舫中一群男子,有七、八个在敲碗敲碟扯着嗓子高唱,有四、五个在赤膊打拳,还有三、四个在抱头痛哭。
而季敏斜靠在美人靠上,微闭着眼睛,拿着酒壶往嘴里倒着酒。
楚绍回头看了看自己画舫里,正在吟诗作对,巧笑嫣然的同窗们与美人们,对比着季敏的画舫的“群魔乱舞”。
……这就是一个堂堂大梁长公主殿下所办的聚会吗?!
长长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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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降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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