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过来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这个买回来冲喜的小夫郎。
在大周,贱籍除了特殊职业,其余的,只能穿最差的粗麻衣服。
窗边的小夫郎低着头,不安地绞着手指,一身灰扑扑的粗麻衣服,膝盖和胳膊袖子上几处重叠的补丁,头上包着一块同色的粗麻布巾,脚上一双露了脚指头的草鞋。
“你也别嫌他是贱籍,就是买给你冲喜用的。你奶奶替你想得周到。这贱籍的哥儿和女子做不了正室,等你日后高中,遇到合意的,这小哥儿或留着伺候,或发卖送人都可以,也不耽误你娶妻。”大伯母李杏花解释道。
“可不吗。”李老太得意地附和。
李杏花这话全然没把窗前的小哥儿当个人,明明自己也没长三头六臂,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陆明远心里冷笑,余光瞥了眼窗边的小哥儿,越发顺眼,惹人怜惜。他抬眼看向李老太,眉眼微蹙,一副好声好气商量的语气,“既然是买给孙儿的,能把他的卖身契给孙儿吗。”
李老太被问得一愣,半张的嘴没合上,一双眼睛瞪着陆明远一眨不眨,嘴角下耷,脸上的笑逐渐凝固。
她盘算着等什么时候陆明远不在家了,寻个机会,找个错处,就把这哥儿转手卖了,回几个钱。陆明远竟然敢跟他要卖身契?!
陆明远突然捂着胸口咳了两声,虚弱道,“孙儿如今重伤在身,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喝个水都要人端到床边儿,喂到嘴里。奶奶让孙儿去老屋住,老屋在山下,周围没有人家,离这边又远,万一发生个什么,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
“这小哥儿既是识文断字的,以前生活必是优越,如今入了贱籍,又被买卖,若是心有不甘,想逃走,对孙儿做了什么……”
陆明远顿了下,缓了两口气继续道,“等人发现的时候,孙儿骨肉都烂泥里了。”
“孙儿也不是信不过奶奶,非要这卖身契。只是现在身子弱,无力反抗,想着把卖身契攥在手里,才好拿捏着人,让人生不了歹心。等孙儿身体好转,或是出门不在家的时候,自是还要烦奶奶帮着孙儿保管契书。”
他这翻话说的恳切,言里言外都是答应了搬去老屋,特别是保管契书的事,更合了李老太的心意。李老太琢磨了两下,同意了,让李杏花去她房间拿契书。
卖身契里夹着小哥儿的身份户籍,乔哥儿,私贱籍,籍贯薄野县,建宁五年生。原主是建宁二年生,这哥儿比他小三岁。
陆明远抬头瞄了眼站在窗边的小哥儿,复又低头细细地看了户籍和契书,慢条斯理地将二者叠在一起,折成小块,塞到袖口里。
“奶奶想要孙儿搬去老屋也可以,但孙儿有个条件。”
李老太听他变了语气,眉头一皱,满脸提防,“又想干什么?”
陆明远笑着迎上李老太的目光,“分家可以,但要断亲。”
李老太脸色一沉,倏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指着陆明远怒骂,“混账东西,老婆子我还没死呢!”
她是想要逼陆明远主动提分家,但没想过断亲。
一是不好听,没脸。除非一家人闹得过不下去了,断没有断亲的道理,村里十几年都不一定有一回。
而且陆家的家底大都是老二攒的,村里人都知道。老二这一脉又只剩陆明远一个,她不好明着把人撵出去,便只能想法子逼着陆明远主动提分家。
读书人重名声,她更不能让村里那些眼红嚼舌根的找着机会往她大孙子身上泼脏水。
另则,正常的分家只是另立门户,独自过日子,交户赋,情分不断,儿孙依然要向长辈尽孝。但断亲就不同了,一旦断了亲,儿孙就不需要尽孝,从此两家再无瓜葛,甚至连年节走动都不必了。
“想断亲?没门!”李老太摔门而出。李杏花和周桂香忙追了出去。
屋里一下子静下来,只剩陆明远和林乔两个。
现在卖身契攥在男人手里,林乔多了些拘谨和别扭。
陆明远刚退了热,身上没力气,还头晕脑胀,也没精力安慰新过门的夫郎。
“你过来,把刚刚剩下的水拿给我。费了这些口舌,口渴得很。”陆明远招呼站在窗边的小夫郎。他之前昏昏沉沉的时候,走马观灯似的过了遍原主的记忆,很快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
林乔松了绞着的手指,低着头,挪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水碗端给陆明远。
山泉水烧开之后依旧甜润,入口的温度刚刚好,顺着食道流入胃里,身上渐渐有了暖意。陆明远终于缓了过来。细细品着嘴里甘润的味道,这味道,多少年没尝过了。
他小时父母离异,和妹妹一直跟着爷奶住在乡下。
乡下的生活没有城里的多姿多彩,但一草一树都是情,让人眷恋,特别是到了末世后。末世的时候,一口清冽干净的水都是奢望。
山泉水下肚,陆明远心里明净宽亮了不少,对站在床边的小夫郎说,“你不用这么拘谨,等分了家,离开这里,我就把卖身契和户籍都给你,还你自由身。”
贱籍的哥儿姑娘做不了正室,这哥儿又是李老太花钱买来的,自然没有婚书,也就无需写一份和离书,还了卖身契和户籍就行。
陆明远说完便躺回了床上。
他上辈子是喜欢男人,但工地的活儿有钱没闲,做上项目经理后更是手机二十四小时待机,工程进展到关键时候,觉都睡不踏实。整日忙忙碌碌、灰头土脸,好听了叫一声“陆工”,难听了就是臭搬砖的,哪有人愿意和他过一辈子。之后到了末世,能不能活着都是问题,更是没有这些心思了。
原主这奶奶虽然不讨人喜,但挑人的眼光不错,不知原主喜不喜欢,这小夫郎倒是很合他的意。一双杏仁眼,秋水盈盈,带了几分警惕和不安,又透着些坚毅,乖得让人想要欺负。
可惜了,若是末世前的他遇到这么个媳妇,不,夫郎,自是死皮赖脸的缠着。但现在……
算了,卷够了。
他只想一个人混吃等死,晒太阳数蚂蚁,何必拖着人和自己过苦日子。
陆明远昏昏沉沉地朝里躺下,只留林乔一个人皱着眉,站在床边,盯着他的后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正常人被卖之后,经主家同意,赎了卖身契,便可以脱奴籍,恢复良籍。但他是贱籍被卖。即使没了卖身契,依旧是贱籍,走在外边,就像个无主的物件,是个人都能将他打杀欺辱了。
林家大房犯了事,他们这一支受了牵连,被贬为贱籍,流放至北部苦寒之地。
贱籍又分为官贱籍和私贱籍。他们家这种因受连累而被贬、被流放的多是官贱籍,去流放地是做苦力的,不可以随意买卖。犯了事的那一支,林家大房,男子按律处置,哥儿和女子则被贬为私贱籍,随意买卖。
过了薄野县就是流放地,他父亲为了弄点儿钱财在身上,和押解的衙役讲好,父亲配合衙役证明他已经死亡,衙役另给他弄了个私贱籍的身份,卖得的钱两人五五分。
衙役办这种事轻车熟路。从京城到薄野,一路上时常有哥儿、女子被这样卖掉。路上母亲过世的时候他就想过自己会有今天。
母亲是父亲的正夫人,只生了他一个哥儿,父亲就没有嫡出的儿子。父亲是庶出,对嫡庶看得尤为重要,因着这事,一直记恨着他和母亲。几个姨娘更是看不得他和母亲好。
入了贱籍便不是人,成了私贱籍,更是连牛马都不如。杀牛是重罪,但打死贱籍,只要主家不追究就无事,没主的私贱籍更是草芥不如。
如今他的卖身契和户籍都在陆明远手上。
相比李老太,虽然他和陆明远相处的时间也不长,但陆明远长得周正端庄,不像恶人,还要把卖身契和户籍还给他,还他自由。他哪有自由,这人是不是傻。
林乔苦笑,将眼眶的酸热挤回去,如今,哪里还容得下他啊。
陆明远是他名义上的夫君、主家,与其被李老太几个人磋磨、转卖,倒不如想法子笼络住这个便宜“夫君”。更何况这陆明远不仅不丑不邋遢,样貌竟不比以前母亲给他相看的那些世家公子差,不至于让他下不去口。
如今的他,还奢求什么。
林乔深吸口气,下定决心,放开绞在手心里的衣角,蹑手蹑脚地上了床,凑到床边儿,躺到男人身后。伸出的手顿了顿,犹豫了两下,试探地轻搂住了男人的腰。
身后的被褥窸窸窣窣,腰上突然多出一双温软的手臂,昏昏沉沉的陆明远瞬间清醒。大周的民风这么开放吗。
男人没将他推开,林乔一鼓作气,往男人身边挪了挪,额头抵在男人背上,低声叫道,“夫,夫君……”后面的话却是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屋里静寂无声,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林乔又急又羞,就是没法让心跳慢下来,砰砰砰震得胸口疼。
察觉到林乔的窘迫,想到这小哥儿是私贱籍,陆明远有些不忍,轻拍了拍林乔搂在他腰上的手,“以后再说吧,若愿意留下来……”
“愿意!”林乔抢着答,生怕男人给他指了别的去处,“夫君,夫君别撵我走,我,我……”
他想学以前偷看的那些话本子里,哥儿和姑娘哄情郎时说的话,但嗓子里像堵着团棉花,怎么也说不出。
身后的小哥儿呼吸不畅,声音起起伏伏,带着颤音哭腔。陆明远本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那句“别叫夫君”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而且这小哥儿比原主小三岁,比他小了快十岁。还能怎么办,先哄着吧。
陆明远任命地叹了口气,翻了身,和小哥儿面对面。
小夫郎一双含水秋瞳,眼尾带红,抿着唇,要哭不哭,陆明远心脏抽抽地被扎了两下,不禁放缓了声音,安慰道,“我不撵你走,你不用担心。”
刚刚也是他考虑不周,只想着自己潇洒,忘了这小哥儿户籍上写着私贱籍,若没个人护着,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你姓乔,叫乔哥儿是吧?”陆明远岔开话题。
林乔听这名字愣了下,才想起父亲卖他的时候给他重新办了户籍,户籍上什么都是假的。
“我……”
林乔仰头,正对上男人一双柔情似水的桃花眼,愣怔片刻,忙低了头。
这人是他名义上的夫君,他想要留在这人身边,时间一久,自然不可能一直只是名义上的夫夫。他最厌恶后院的阴诈奸邪。撒一个谎便要无数个谎来圆,费心费力,不是长久之计。不若先跟男人坦白了,或许还能博几分同情怜惜。
“我姓林,单字一个‘乔’,京城籍贯,建宁三年生,今年二十。父亲卖我的时候找人重新办了户籍,隐去了姓氏,化名‘乔哥儿’。怕年龄大了不好卖,就,就改小了两年。”
林乔越说声音越小,怕男人嫌他大。大周哥儿多是十五六岁就成亲,十八岁成亲已经是晚了,二十就是老哥儿了。他十七岁的时候就定了婚,十八岁那年林家突然被查,婚事作废,之后的两年,被关、被审、被流放,就蹉跎到了二十。
林乔吸了吸鼻子,怕男人揪着年龄不放,忙把话题往别的上面引,“叫‘乔哥儿’也挺好的。‘乔’是我母亲的姓,父亲一直不喜我和母亲,母亲一过世就把我卖了,我也没有这样的父亲,不跟他姓更好!”林乔越说越委屈,眼眶湿润,声音也跟着激动起来,拔高了两分。
“那以后我就叫你小乔儿或者乔哥儿。”
“嗯。”林乔攥紧陆明远的衣摆,点了点头。
“先睡一会儿,昨晚,你应该也没睡好。”
林乔是昨天下午到的陆家,原主一直昏睡着不知道屋里的情况,他早晨醒的时候就见这小哥儿呆呆地坐在床边,眼底青黑,不像好好睡过的样子。
“二十刚刚好,一点也不大,你若是十八,我还得再养两年呢。”他本想开个玩笑,安慰安慰林乔,但话一出口,就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子。
他这不是调戏人吗。
工地都是男人,上辈子跟身边的兄弟开玩笑惯了,说话没个把门,嘴比脑子快。
不管他是怎么想的,他这么说了,林乔算是松了口气,不嫌他大就行,林乔点着头,“嗯”了一声。
突然又仰头看陆明远,语气跟告状似的,“她们之前骗你。我没那么贵,就花了六两!”六两,还没头牛贵。他以前随便一根发簪,一条发带,都不止这个价钱。
林乔仰头看他,一双杏仁眼灵动清澈,水光潋滟,眼尾还泛着红,陆明远晃了下神儿,“嗯,知道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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