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会在得到之后生出悔意,从而催生出愧疚,为逃避所犯下的错误将一切推脱给无辜的存在,来为此减轻负担。
做了却不敢承认的卑劣。
手中玉雕摩挲出温热,路宁止面上平静如常,唯有泛白攥紧的指节可瞧出抑制不住的戾气。
没人说话,无声的压抑就扩散开。
长痕的视线落在那呆坐在椅上已久,一动不动的人,想起了她很小时候,“娮娮小时候很漂亮,小小的一张脸,总爱笑。喜欢玩,喜欢闹,没什么烦恼,总想向外跑。”
“没人不喜欢她,我也从未想过有人不喜欢她。”
“从某一天里她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就对孟夫人与孟丞相起了别样的在意,又因为孟江微,逐渐的对这种在意投入了别样的固执。在那之前,我没见到她哭过。”
“小姑娘哭也不想让别人看见,夜里躲在被里,小声小声的抽泣,第二天顶着红肿的眼睛,又装无事发生。”
谁都知道她很难过,可谁也不会去挑破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毕竟是家事,不好插手。
小姑娘为秋千一事憋不住的找了师祖,然后情况就有些微妙转变。
那段日子,小姑娘蹦蹦跳跳出去,高高兴兴的回来,手里捧着甜腻腻的糕点,炫耀似的在他面前一晃而过,甜甜的笑着。
和府中糕点别无二致,可就是让小姑娘连睡觉的时候都咧着嘴。
糕点并没有被吞入腹中,而是被小心翼翼的包裹在手帕里,放在了匣子中。
只是后来,那怪异的违和到底被觉察,小姑娘回来就和师祖大吵了一架。声音很大瞧着颇有气势,可眼睛却被眼泪憋的通红,每说一个字,一滴眼泪就啪嗒啪嗒掉。
小姑娘说:“他们不喜欢我就不喜欢我呗……我又不是非要他们的喜欢,我又不是没人喜欢。”说着,不知道是在对着面前的人说,还是安慰自己,总之声音是逐渐低了下去,“装作很喜欢我的样子真的很讨厌。”
“不喜欢就不喜欢啊。”
“我不想逼着他们,也不想你去逼着他们,没有必要。”
小姑娘很委屈,生了好久的气才愿意和师祖重归于好,乐呵呵的好似没心没肺。可到底还是有什么改变了,恍恍惚惚的、还未长大的小姑娘似乎意识到,这世上可能真的有父母对自己的孩子毫不在意。
她在逼迫自己明白,去认知。
——她的父母真的不在意她。
——她的父母不爱她。
可这么久,过了这么久,小姑娘还是对他们下不去手,还存在着一丝微妙的幻想。
她还等,等那些人会在意她。
长痕苦笑一下,在南疆面对妖邪蛊毒、种种危险下,都未有惧色的脸色出现了难得的害怕,“她的神魂不稳,如果知道这些,我怕她受不住。她对那些人太过在意,在意到每每谈及都会沉默一刻,她说过她不在意,可每一次都在骗我。”
“明熙君,她不是六十年前的扶月,她没有那些记忆。”
娮娮是会因为父母不在意她都会哭的小姑娘,不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会为了天下苍生而有莫大勇气牺牲自己,登上镇山阵中央的扶月。她们不一样。
长痕看向路宁止。
一字一句,无一不是肺腑之言。
“谢谢。”如柳絮飘浮,而后逐渐归于虚无。
不是六年,不是十六年,是六十年,是每一次回想都会痛彻心扉的六十年。
路宁止在想,真的太久了,都六十年了,他的手在抖。
*
今安出来的时候,天都暗了。那两个人站在院中,染上夜幕低垂后的落寞寂寥,风簌簌吹过,微凉。
石笼里的灯烛已经亮起,今安走至路宁止身侧,自然的握住了他的手。一边的长痕看着那小动作,眉间失落在那人眼睛望过来时消散殆尽,唯留她最熟悉的笑,干干净净,一如既往的少年恣意。
烛火映照,今安的唇刚要掀起,就看到了长痕眼角的一道疤,不大不下,却很显眼。
瞧见她怔住的神色,长痕轻笑,是不在意的洒脱,“我是不是还是很好看。”
不一样了,面前的人不一样了,这时候今安才发觉。
长痕以前穿衣最爱素色,穿衣打扮最为讲究细致,边边角角都要照顾到。如今却穿着一身玄衣,腰间空无一物,一头的发被发带高高束起,整个人像他腰间挂的剑,干脆利落,是被打磨之后的锋利。
“会留疤吗?”长痕最爱折腾他的那张脸,今安下意识道。
长痕:“你不喜欢吗?”
路宁止不着痕迹的扫了长痕一眼,后者感受到冷意,却没表示出异样。
他弯着眉眼,等着今安的回答,温柔的像出升的月光。
今安摇头,“没有,只是觉的你会不喜欢。”
长痕是个很要强的人,和九于七他们过招的时候,不管伤多重都不会哭,也不会让他们放水,不过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们不要打他的那种脸。
他很在意这件事,很在意他的脸。
他生的不错,浓眉大眼,又总日穿着白衣,笑笑的样子一股书生气,不像是把双剑练的出神入化的剑客,倒像个初出茅庐上京赶考的江南书生,就该拿着卷书,夏日泛舟游湖,冬日围炉赏雪。
可现在却不一样,似乎这一年里,他硬生生的将这一切抹掉,只剩最为坚毅冷冽的一面。身躯似是骤然拔高,沉稳的似座静谧的山。
长痕:“……”
他望进少女的眼眸,在那里找到他自己,找到了后院的树,找到漂泊在天上的云。在那双眼睛里,他没什么不同,长痕在心里叹息,他道:“我啊,其实……”最,“不在意外貌。”
黑黝黝的眼睛盯着今安,今安觉的应要笑一下,表现出没事的姿态,面前的人才不会难过。
勾起嘴角,浅浅的梨涡漾开,“嗯,不在意。”
还有精神调侃他,除却脸色过于苍白,那一瞬的情绪突发都似乎平复个干净。长痕盯了半晌,在今安都快察觉出异样时,才自然而然的开口打岔,“我还有事,要先行一步,若想找我,娮娮,你是知道的。”
灵鹤传信,今安一向知道。
点着头,今安就拉着路宁止一同向外走,她来是为了确定一件事,确定了,也便要离开。
长痕嘴巴微张,到底没说什么。
两人的背影消失,长痕脸上的笑垂下,唇被抿成了一条直线,整个人透着种冷淡的倦怠。灯影被摇晃,他走进了书房中,站至今安刚刚坐的太师椅旁。
桌上的宣纸平铺,边角却已然卷起。
长痕的手伸出,眼下落下阴影,伸手去触碰,唰唰声响起,陡然,夹杂在众多宣纸中的其中一张已然被墨留下印迹,如秋叶落水那一霎的涟漪,这张宣纸被抽出。
映入长痕眼中的是两个字。
——娮娮。
是没被言说的情愫,在暗地里滋生,无人窥见。
长痕盯着,想到了那张笼罩在烟雾朦胧下的脸,捉摸不定的高深莫测,似乎不会被任何事或物羁绊,这样的人会钟意一个人的模样,他想不出来,也不觉会有。
摩挲着纸张,少女的脸回荡在脑海,是难过后的平静,没有其他。
她没有看过这张纸上所写的字,所以没有纠结,没有反复思虑。
这张纸摆在她的面前,只差一步,一步。
呵,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笑,长痕将纸折起,眼中翻涌着意味不明的深意。
火光至宣纸上方燃烧,一点点侵蚀,长痕的眼映出那橙红色的火,跳跃摇曳。
“藏的,好深啊。”
只是,没有说出口的,没有表现出的,就不要再残留在世间,让人徒增烦恼。
那人不应该为此再生出愧疚,再去回应。
灰烬从指尖掉落,长痕拍了拍指腹上的灰,环顾书房,离开时为房门上了一把锁。
*
从府中出来,今安就不言一语,她每走一步都很慢,路宁止就牵着她的手,一步步的向前。三月的风浸着凉意,今安顿住脚步,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阵阵暖意,疲惫如潮水淹没了每一寸的骨骼,“路宁止,我走不动了。”声音很低,低到听不见,“我,有点累了。”
到底那里累了,今安也描绘不出。
可能就是不想踏出这一步,就想这一瞬亘古不变,昏昏沉沉。
“那就不要走了。”
今安仰头,脑袋放空,“那要……”怎么办?总不能就站在这?
咻然今安就感觉身体一轻,落入了一个怀抱里,头抵着那人的胸膛,耳边是阵阵心跳,出神的今安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说:“我带你回家,不用走,我带你回去。”
今安有些犯傻,随口胡说:“那你会累的,走那么久,半路把我丢到怎么办?。”
一只手穿过膝盖下,一只手环抱住腰,衣衫交缠,密不可分。怀中的人轻的可以,却还在说这这样的话,路宁止语调平稳,“那你觉的我会吗?”
有点不舒服的今安动了动身体,在路宁止的怀抱里选择了最舒服的姿势,“是我在问你。”
将一切暂时抛却在脑后,今安没什么想法,整个人懒懒散散的。
“除非我死。”
很沉重的四个字,这是不是她要问这个问题的初衷,本来,也没什初衷。只是胡说而已,今安的手搂着路宁止的脖子,贴近,“路宁止,不要说死不死的,很不吉利。”
“好。”
被暗香包裹,四肢暖洋洋的,今安眯起眼,昏昏欲睡,可还是强撑着眼,手攥紧了路宁止手臂处的衣料,“不要去找她,我不在意的,不要为我去……找她。”
“为什么呢?”
这一问,让今安打起了一点精神,可还是累、倦,思索片刻,她说:“我觉得我的父母是对我很好的人,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觉得那不是他们真正的意图。”
他们是爱她的。
一个看起来不像是理由的理由。有嫉妒,有不甘,可大部分却是因为那虚无缥缈的感觉,她觉得她的父母是爱着她的。就算是在那样忽视的情况下,她仍旧觉得他们是爱她的。
就好像,她真的得到过这种情感,被强烈的对待过。
她才那么笃定。
今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我知道,我的父母爱我。”
路宁止的手紧了紧。今安蹭了蹭路宁止的胸膛,她是知道他们与她的疏远,可是,今安笑道:“这似乎是我为数不多的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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