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豫呼吸一滞，声音软了软：“怎么会这么想。”
“那豫哥就不要赶我走。”
“我不是赶你走，只是你总不能······”
“我可以。”程小耍着小性子，“我哪儿都不去。”若是连我都走了，豫哥就更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白豫还想争取一下：“小小，你已经十六岁了。”
“可是豫哥你十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程小眸色覆上一层阴影，低声嘟囔道，“没日没夜地念书······我想不通，分明好不容易报上名了，为什么又不愿去考了！”
分明还怀有青云之志，为什么突然暗淡了。
白豫嗓子干得发紧，良久，他哑着声音道：“我走不出去了。”
程小也愣了愣。
他的豫哥，是他见过所有人里最温柔最强大的人。
也是最脆弱的。
“豫哥······”
“试试吧，好不好？”白豫背对着他，听不出情绪。
一叶障目。除了这一方天地，他看不见任何。
可又是一天过去了。
这日之后，程小花两日把那没有名字的书抄完了，便整日捧着四书五经念——他打小跟着陈泰安背过，如今也只是再拾起来，并不太难。
遇到不懂的，白豫也能给他讲个大概。有些疑难之处时隔太久不记得了，他便托人给他买了些注解的书。
程小挺高兴。因这事，白豫仿佛可算是有地方上心，倒也不那么阴沉沉了，只是依旧容易犯困。
陶旭也是不见外，三天两头往这跑，跑了大半个月，有时候还顺带来蹭个饭。
“小老板！你看啥呢？”这天天气好，陶旭午饭刚过又来了，手里提个破布袋。
他夺过程小手中的书，“话本儿？”
“才不是。”
“什么呀，读都不读顺。”陶旭胡乱看了几眼，又把书甩给他，“看不懂看不懂，还你。”
“谅你也看不懂。”程小不明白，为什么每次都非要走个这样的流程。
陶旭做了个鬼脸。
程小问他：“你都没点正事要做吗？”
“有啊，我忙得很！好不容易得空才来陪你说说话，省的你老板总睡觉把你无聊死了，你还这么说我。”
“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不客气啊，给你看个好东西！”陶旭从布袋里掏了好些小玩意儿一一摆在柜头。
“干嘛，要当啊？当不了几个钱。”
陶旭“啧”了一声：“整天净想着赚我钱呢。这些你都没见过吧？”
程小一面心说你蹭过去的饭把你抵押在这刷一个月盘子都不够，一面还是凑过去好奇地看了看。
“见过一些，这个是陀螺嘛。”他捏起陀螺的尖尖转了一下。
可能是力度轻了，没转几秒钟就停下了。
“这有什么意思？得用鞭子。”陶旭说着就拿到地上演示了一下，果然转得够久，快停的时候再抽一下，又呼啦呼啦死命转，他叉着腰道，“我们那边都是这么玩儿的，刚跑了好几家才有一家是配了鞭子的。”
“你们那边？”
“对啊，燕州。”白豫从后院喂完鸡出来听到这个词有一瞬愣神。
“这么远？你们从北方过来的？”
“是啊，老大说来就来喽。”
“哦。”程小注意力又回到了那些玩具上，“这我也见过，布老虎。这个呢？”
“七巧板。”白豫凑过来看了一眼道。
“豫哥你玩过啊？”
“没。书上看过。”
陶旭怂恿道：“白老板，你试试，我买了两副，拼出来的东西更多。”
“不要，小孩子玩的东西。”说着就走开了。
陶旭悄咪咪地跟程小说：“你哥看着也就半大小孩，我老大都乐意玩这些，他怎么天天端着个架子？”
程小瞪了他一眼。
陶旭立马把那几块板子往前推：“你试试。”
程小拼了半天拼出一只四不像。
“哎呀，你把这块反过来不就是猫了嘛。”陶旭看不下去，直接上手了。
“嘿，还真是，你脑子怎么这么好使？”
这话夸得陶旭差点找不着北，他保持着高度的热情向他介绍剩下的玩意，最后大手一挥。
“送你了。”
“谢了啊。”程小乐呵呵地收下了，“你老大呢？最近都没见着人。”
“干嘛，我老大自然有老大该干的大事。”
“嗤。”白豫拿个鸡毛掸子在掸灰，听到此觉得好笑，“干的什么大事，只怕他都不敢告诉你。”
“白老板，你这话什么意思？”
程小笑嘻嘻地道：“我们豫哥说你不靠谱呢。”
“没，说你老大不靠谱。”卷了一千两银子就不见人影了。
“我老大是最靠谱的大好人，你们不懂。”陶旭故作深沉道。
裴大好人在海上漂了好些天，此刻刚到清和渡口。空气中的潮湿气息让他第一个想法竟然是白豫说得不错。
“裴老大，那我们就先走了啊，三日后经过这个渡口返航，到时候还在这儿上就行。”李承非的手下跟他一样厚道，二话不说就帮他把两百石的粮食全搬了下来。
本是没有清和的货要送，但还是走了这条路线。他还以为人家返航就抄近道了。
“行，麻烦你们。”裴几已经感受到荒芜的气息了。
非常安静。码头也没几个人。
“大哥，人都在哪儿呢？”他随便拉了个纤夫问道。
那纤夫打量了会儿他和身后的一大堆米袋，最后抱了抱拳：“您是朝廷派来的么？”
裴几愣了一秒，不置可否。想来这人误以为他是哪个小侯爷小王爵受命来赈灾的了。
果然什么都抵挡不了我的富豪气质。
纤夫继续道：“县令大人安排大家去了松雾山避难，只是如今山下的作物都被淹死了，粮食也快不够了，您来得正好。”
“喊些人来把粮食搬走吧，带我见见县令。”
“是。”
县令是个长得一脸苦相的小矮子，裴几觉得他很像皮影戏里的黑脸儿，看着倒是正直。
“老头我问你，这几天有没有人送衣物和粮食来？”
县令头发薅秃了都想不起来这是哪个大人物，年纪轻轻的说话是一点不客气。
“没、没有。”
裴几冷笑一声。虽说那三百两银子到章大嘴的手里也不过几个时辰，或许还没准备好物资。但人命关天，怎能比他还晚？况且不是说把自己家当都捐了？
本来他买这好些粮食就是备不时之需的，想不到这人没脸没皮，真真全盘皆收了，一个子儿都不吐。
给老子等着。那三百两就是给我也不能砸你手上。
他和县令跟着一群扛着救命米的壮汉上了松雾山。
乌泱泱的都是人，东一堆西一堆，裴几目测有个五六百来号。这些人感激的目光像火一样烧得他不自在。
“死伤多么？”
小老头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山脚下本是农田，水土肥美，全城的作物都长在那里。那天正好有几户人家去了田里看苗，谁知天灾来得突然······如今尸骨都不知从何而寻哪！”他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
不像演的。
他声音不小，或许是人群里那些家属听见了，隐忍的哭声稀稀拉拉地又传开了。
裴几最怕这种情况。
“房子呢？”
“冲毁了大半，发大水的时间里只堪堪让人都逃上松雾山。”
“那你们今后作何打算？”
“我们这里本就是小城，乡亲们都住在一块儿。这洪水一冲，基本上都在灾区了，我们也没有其他幸免于难能救急的人。微臣差点以为府里的物资已经撑不到朝廷来救济了呢！多亏大人······”
“哎呦停停停，你可别再拿宫里那套婆婆妈妈的矫情话跟我说了，瘆得慌。”裴几打断他，“我不是京中来的。”
一来是实在听不下去了。二来，狗朝廷哪背的了这白得的好名声。
县令错愕：“那······敢问公子大名。”
“白豫，我叫白豫。”
裴几在心里邪恶地笑了笑，活菩萨的名声果然还得活菩萨担才对。
“多谢白公子！多谢白公子！”有了县令的带头，那些眼巴巴的百姓也此起彼伏地“多谢白公子”。
裴几非常心安理得地替白老板接受了这些感谢。
不知道他知道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呵呵。
意外的心情很好。
这难得的好心情却没持续多久。
他不动声色观察着这些人，里面至少有三分之一受了凉生着病的，其中再有一些孩童虚弱得要死。可眼下上哪儿给他们找大夫找药。
裴几烦躁了起来，早知道再买点药和干的衣服了。
他靠在树边，看着县令吆喝组织大家拿新到的小米小麦煮粥。他心想吃些热的会好点的吧，小时候生病不想吃药就是喝热乎乎的粥。
“不知朝廷的补助什么时候能到，我们已经先让一些有力气的年轻人帮忙清理底下现场了，可人手还是很稀缺·····”县令忙完顶着满头大汗到他身边汇报，裴几回了回神。
想想也是，年轻人都喜欢往外跑——
白豫？
······白豫你怎么总跟人对着干？
怕不是活了二十几年没出过洛京。裴几冷笑了一声，怂蛋。
他等船的那三天，做了自己哪怕在去清和的路上都完全想不到的事：搭船到了隔壁落霞古城，购置了几床褥子、几百件棉布衣裳和一些药材，又抓了个大夫在半天内赶回去了。
正得发邪。
幸好老子有钱有脑子。
“白公子，老臣真是不知该如何谢你啊！”小老头早已涕泗横流泪如雨下，差点就给人跪下了。
“别说了赶紧的吧。”裴几掐着时间赶路感觉耳根都烫了起来。
“是，是！”县令于是赶忙招呼着那大夫去看病，又给百姓分发衣物和被褥。
雨倒是没再下。
裴几没上山，去看了看被洪水侵蚀的废墟之地，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难过的情绪。
按理说，他老早就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个绝对的坏人，坏人怎么了，当坏人活得痛快。
什么老百姓的生死，和他一丁点儿关系都够不着。反正什么地方出事了，天灾或是**，只要跟他的钱没关系，那狗朝廷自然是越乱越好。但眼下又是什么情况。
操。
真是越来越矫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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