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翻过几间废弃的老屋,从最短的路径赶至了白雾弥漫的荒田。
那位装神弄鬼的老妇竟又跪坐其间,一手横握着半人高的木杖,置于膝上,一手捏诀,将粗短而起皱的五根手指近乎拧成了麻花。
其眉紧蹙,上下唇瓣亦抿作一线,神情肃穆,犹在问天。
其目虽阖,耳却灵敏,一有风吹草动,她即刻睁眼警示。
满眶的红血丝,看起来倒像是某种异变的野怪。
扔了几块小石子试探的花不落见状,未再轻举妄动,他待在原地,又细心观察了一会儿,这才发现那老妇的身前,竟还躺着一个赤条条的人,被一丛丛野草遮盖。
瞧其体形,应该是名成年男性。
花不落披上了黑袍,悄悄挪动自己所处的位置,换着角度观察隐在雾中的两人。
森冷的夜风似是知晓他的意图,时不时地掀动对方掩身的草堆,故意露出那人的真容,好叫外人辨个仔细。
从远处看,躺在地上的男性肤色正常,未缺胳膊少腿,身上也未见明显伤痕,只不过他的右脚底板上长了颗“红痣”——是一个深可见肉的血洞。
花不落猜测,应该是取出了根铁钉。
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人腕上戴着的银环,许是经夜色与白雾腐蚀,故稍显黯淡。
一见此物,花不落的脑海中迅速划过了一块记忆碎片,可正他要捕捉之际,记忆忽而又蒙上一层水汽,模糊了。
他只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但又记不起来曾在何处见过。
花不落第一时间想到了小银钗,但直觉告诉他,不是。
“是‘大肘子’。”一号的声音忽然冲破重重制约,清晰地震响于他的脑海。
两人顿时齐齐一愣,前者惊讶于本体不知何时解除了自己长达三年的禁言,后者迷惑于躺在此地的“大肘子”究竟是活是死。
而正当花不落理清思绪之际,那跪坐于地的老妇突然暴喝一声,跳了起来,高举木杖,直指苍穹,如引雷霆降世。
她哼哼啊啊,晦涩不清的字词便一连串地从其蠕动的唇里吐出。
老妇一边绕着地上之人转圈,一边扭动着全身的骨骼关节,不像是为地上人驱魔,倒像是自己被邪祟上了身。
花不落看得一阵不舒服,可还没等他有所行动,那边唱边跳的老妇突然又诡异地停了下来,整个身子僵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只剩下一对瞪得通圆的眼珠子,转着转着,掠过了天空,掠过了花不落,然后定在了倒立的村庄上。
不到一秒,轰——
不远处地屋舍竟炸了整整一排!
花不落受惊回望,却见冲天的火光拔地而起!
庞大的黑影从赤红色的海里一跃而出,展翅云际!
以此作为信号,整座山林瞬间沸腾起来,虫鸣、鹤唳、叶碎、低呜……就如同从水底迅速浮起的气泡,纷纷碎在空气里。
嘈杂无比。
就连大地也开始微微颤动起来,鼓起一道道凸峰,宛如怪物弯曲的脊柱。
但闻其声,不见其身,总予人无边的恐惧。
古稻村已经被异化的兽群包围了,毋庸置疑。
他们一个都逃不掉。花不落不无悲哀地心想。
他听着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风声,有如山一般高大的怪物正贴着他的耳后根吐息。
花不落快要疯了。
他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
从老妇唱出那些诡异的念词开始,他整个人……或者说一个较为完整的灵魂就被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理智的他被迫游离在躯体之外,感性的他却沉浸在悲伤之中难以醒来。
眼见那只青白色的怪物就要凑到他的鼻尖,张开满是锯齿的嘴……
一点湿意忽然抹在了他的唇上,花不落忍不住舔了舔,腥味,是血。
顿时,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原本游离在外的魂魄瞬间受到重力的牵引,从百米高空直直坠下,狠狠砸进了他的躯壳里。
砸得花不落晃了晃身体,两眼差点一黑。
他感到两个灵魂被强制缝合了起来,却谁也不服谁。
争斗,厮杀,最后,结果无一例外,强大的成功吞噬了弱小的,保证了个体的完整统一。
花不落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视野。
睁眼,想不到竟是小银钗关切的脸。
他吓得往后一仰,却被对方给拉了回来。
“别跑,就躲在这。”小银钗轻声说。
花不落这才反应过来,此时,他们正蹲在一间小破屋里,周围的桌椅墙角都结了几层厚厚的蛛网,网与网之间,还埋葬着不少死去的虫卵。
他心里咯噔一下,完全没有从荒田上转移到此处的记忆。
“我们……”花不落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咽回了“怎么来到这的”,问,“在躲什么?”
小银钗的眼神就跟看傻子一样,她道:“外面那么大的动静,你听不见?”
“什么动静?”
“兽——”小银钗忽然止住了话音,笑了笑,“你在防备我?”
“我有理由信任你吗?”
“当然有!”小银钗的眼睛在抬起的一瞬亮了一下,像射进了一束月光,她略有些急切地说道,“那么多人,只有你和我是同类,我们当然要彼此信任!”
“同类?”花不落琢磨着这个新鲜词,“红仙吗?”
此言一出,小银钗的身体都不由得颤了颤,但她的目光依然灼热。
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花不落却说:“不对。”
“什么不对?”
“我不是红仙。”
“别搞笑了。”小银钗呵出了声,“你如果不是,怎么会受那些声音的影响?”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花不落双手一摊,站了起来。
恰在此时,这间小破屋的顶被狂风掀开了。
无边月色倾泻而下,如红纱。
碎裂的砖瓦与灰尘齐齐下落,呛得两人都睁不开眼。
突然,一根木梁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重重地压在了两人的身上。
小银钗半侧脸贴地,只觉得自己受了腰斩的酷刑。
花不落正面朝上,腹部被木梁压着,也有些喘不上气。
但他早就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此时倒显得生死无畏了。
他听着身旁人推动木梁的动静,不到半分钟,便只剩下呼吸声了。
花不落知道,小银钗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没想到,还是这种结果。”她喃喃自语。
“没关系。”花不落保持乐观,安慰说,“你的本体会帮你报仇的。”
小银钗的眼睛动了动,她张了张嘴,无声道:你不害怕吗?
花不落看懂了她的唇语,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说:“我希望我的本体会后悔。”
“他会吗?”
“当然不会啦。”花不落气愤中又掺杂着浓浓的无奈,“从你我的幻觉互相影响开始,就没必要后悔了。”
或许再早些,从那老妇哼唱之时,他和小银钗这两个被分离出去的灵魂,就已经成了弃子了。
对方也明白的,小银钗垂下了眼睫。
两人静默无声。
等死的时光总是格外漫长,长到小银钗又忍不住想要多说几句话。
可是说什么呢?
“你知道灵师吗?”她小声问。
花不落轻轻点头,虽然接触不多,但他也知晓走那条道路需要极高的天赋。
小银钗笑了笑,似是回忆起了什么,可刚想要分享,又觉得都是赘述。
挑挑拣拣,她最后只留下一句忠告:“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世界上,永远不存在值得信任的灵师。”
花不落沉默良久,他细数之前十多年的记忆,遇到的第一位灵师估计是邹大鬼,然后就是……古稻村的老妇。
两次受影响的程度,只重不轻。
他闭了闭眼,叹息着回应道:“嗯,我记住了。”
而在此之后,他先本体一步切断了其与自己的联络。
已经没有重要的信息了。
花不落的视角又切回了现实,这一次,他竟理解了分身此举的含义。
“二蛋。”
有一只鸟翅在他眼前挥了挥,他竟感到了久违的安心。
“二蛋!”
来者放大了音量,还露出了一对鸟爪,其底下,正抓着一个……小光头。
看着就是一副死样。
花不落的心顿时往下一沉,回过神来,他忙叫普邪爪下留情。
普邪却应声化作了人形,用手指捏起小光头短小的四肢,将其倒提了起来。
花不落此时看得更清楚了些,小光头畸形的手正渗着血,有一个指节被削掉了。
“放过它?”普邪甩了甩小光头,甩得对方露出满嘴的血腥,“你确定?”
留着它,怕不是会半夜咬死你。
花不落却重重地点点头,并从衣袖上撕下一大块布料,接过小光头的同时,将其裹成了个球。
普邪的眉毛几番跳动,最终皱成了一个疙瘩。
他十分嫌弃地问:“为什么留着它。”
养宠物都不至于养个长锯齿牙的。
花不落却舔了舔唇上干涸的血,语气坚定地说:“因为我有病。”
他现在理解小银钗为什么要将这些小怪物当盘中餐了。
尽管难以置信,但这玩意的血肉,治精神分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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