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升到三竿,理事堂角落那尊青玉日晷静静卧着,影针在刻度盘上挪得极慢,终于越过辰时末那道浅痕,将一小片阴影投在“巳”字边缘。
谢玉宸握着枚刻满阵纹的玉简,已经把冰凉的玉面摩挲得发烫。
猛地,他手腕一扬,玉简“咚”一声砸在宽大的黑檀木长案上,滚出半尺远,撞在堆叠的卷宗上才停下。他往后重重一仰,后背陷进铺着白狐裘的座椅里,两条长腿毫不客气地一抬,靴底沾着的细碎草屑落在价值连城的灵木案面上,他却浑不在意,只烦躁地屈起指节敲了敲。
“去万兽谷的那群废物还没回来?”他扯了扯领口,“合着就该本少主在这儿,替他们应付这些鸡毛蒜皮?”
话音刚落,他抬手胡乱抓了把那头惹眼的白发,侧头看向垂手侍立的石鸣:“喂,石管事,纪明蘅那丫头……今日告假了?”
石鸣连忙躬身:“回二公子,属下未曾听闻。若您想找她,属下这就去执事房查查看?”
“找她?”谢玉宸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坐直了些,声音陡然拔高,“本少主找她做什么?她不在跟前晃悠,本少主倒落得清净!”
话虽如此,他眉梢却挑得老高,眼底那点不自在藏都藏不住。顿了顿,又别过脸去,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的急促,语气里裹着股莫名的怨气:“就是……腹中有些空鸣。石鸣,你去取罐蜜露来。”
该死的纪明蘅!
他在心里狠狠想,定是故意躲着他!让她以后不要来前院,她还真不来了?连每日必送的蜜露都敢断了,是想活活苦死他不成?
明明这些杂事本该是侍从的本分,可这半年来,哪一日不是她提着那只青瓷小罐,笑意浅浅地送到他案前?连蜜露里该加几分灵泉水、配哪种花蜜,都被她摸得一清二楚。
阳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他心头那点越来越盛的烦躁——她到底想躲到什么时候?
石鸣哪敢多问,忙不迭应声退下,脚步匆匆地往后厨去了。
理事堂里只剩谢玉宸一人,他望着空落落的门口,又烦躁地把腿从案上挪下来,重重踩在地面上。
理事堂与执事房在点花城的一南一北,石鸣这一去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纪明蘅。
谢玉宸烦躁地躺回座椅,却看到桌面的一面镜子——“千丝镜”。这是点花城新炼出的灵器,镜面呈雾蒙蒙的银灰色,平时瞧着与普通铜镜无异。
谢玉宸对这新鲜物件本无甚兴趣,只听底下人提过,说是可用于监视——只需往镜中注入一丝灵力,同时默念想查看之人的名字,镜中雾气便会散去,清晰映照出那人此刻的行止,全程悄无声息,连灵力波动都极难察觉,只要对方是结丹期以下便不会发现。
谢玉宸对此镜嗤之以鼻,觉得无聊透顶,从未用过。
此刻他烦躁地转着座椅,目光扫过那面银镜时,不知怎的,指尖竟凝起一缕微弱灵力。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对着镜面轻吐出一个名字。
嗤。
镜面如水波荡漾,变得透明,那人附近的一切纤毫毕现。
就在此时。
千丝镜内,陡然传来一声拔高的、带着明显不善的女音,清晰地落入谢玉宸耳中:
“——谁是纪明蘅?”
谢玉宸“唰”地坐起身。
只见点花城西侧的登舟口,围了好些探头探脑的杂役仆从。
人群中央,站着一个身着鹅黄云锦法衣、头戴点翠步摇的女修士,容貌娇艳,眉宇间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倨傲。她身边,正是一脸幸灾乐祸、指着人群方向的张掌事。
谢玉宸眯起眼,这女修……有点眼熟。念头一转,他想起来了——沈家那个嫡女,沈琅嬛,他娘硬塞给他的那个“准道侣”!
她跑来找纪明蘅做什么?
谢玉宸的目光在人群中快速扫视,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纪明蘅和云袖刚从飞舟上下来,就见登舟口被堵得水泄不通。云袖踮起脚尖,好奇地往下张望:“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她就是纪明蘅!”张掌事尖锐的声音响起,手指精准地指向下来的纪明蘅,脸上带着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意。
纪明蘅心里咯噔一下,看掌事这架势就知道来者不善!麻烦上门了!
张掌事已换上一副谄媚笑容,对着那黄衣女修躬身道:“沈仙子,就是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女!”
这位沈仙子本是应城主夫人之邀,来这花城小住一月,特意为了与谢二公子培养感情。
今日她刚到谢府,便让手下唤来府内掌事,想悄悄打听谢玉宸平日里是否会与府中丫鬟走得近。偏巧撞上正憋着股劲想惩治纪明蘅的张掌事,张掌事一听这话,当即像是抓住了把柄,忙不迭地说自己最清楚,府里有个叫纪明蘅的丫鬟,心思不正,日日都想着勾引谢二公子。
沈仙子听闻竟有丫鬟敢肖想自己的未婚夫,顿时怒火中烧,当即带着人气势汹汹地来寻纪明蘅的晦气。纪明蘅今日怕是躲不过去了!
张掌事恶狠狠地看着纪明蘅,心中满是得意。这位沈仙子方才可是亮明了身份——二公子未过门的道侣!这个妄想攀高枝的贱婢的!纪明蘅今天死定了!
果然,沈琅嬛倨傲地扬起下巴,看向纪明蘅:“本仙子乃谢二公子明媒正聘的未来道侣。你,一个卑贱凡婢,竟敢痴心妄想,立刻收拾你的东西,滚出城主府!再让本仙子看见你,休怪我不客气!”
看城主夫人对她谄媚的模样,她笃定城主夫人想和她沈家结亲,谢玉宸虽然那日在夜宴上对她态度不好,即便他对这婢女有不同,但他也不会为了一个婢女和她沈家交恶。她今日就是将人打死,城主府内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
世家大族,资源交换为重。
她要维护自己的正室尊严,正好也杀杀谢玉宸的威风,看他还敢对自己说那样的话。
听到沈琅嬛的话,纪明蘅紧绷的神经反而松了一丝。
哦,不是宋清璃派来的。看来这位沈仙子还没认出来自己就是那日苏无尘身旁的人。
她迅速低下头,将大半张脸掩在阴影里,右手抬起,双指并拢,指尖凝起一点莹润的白光,随著手腕轻巧一划,那光点骤然舒展成半透明的灵力,稳稳覆在她面上。
此刻的纪明蘅,与昨夜在夜宴上那个仿若宋清璃再世的白莲花判若两人。
她穿着城主府统一发放的、料子普通的青灰色侍女服,长发规规矩矩梳成一个简单的圆髻,插着一根毫无灵光的木簪。脸上脂粉未施,素面朝天,只透出一点熬夜的疲惫。一眼望去,就是个扔进人堆里毫不起眼、勤恳本分的普通侍女。
沈琅嬛只随意扫了纪明蘅一眼,那灰扑扑的打扮和低眉顺眼的样子,实在引不起她半分警觉,更遑论联想到昨夜宴会上那个惊鸿一瞥、让她都暗自心惊的人了。
此刻见纪明蘅低头,她心中更是轻蔑冷笑:就这点胆色?也配跟她争谢玉宸?简直可笑!
千丝镜前,谢玉宸眉头拧紧。
纪明蘅竟然会施法!
镜中光影流转,将她的动作映得一清二楚。那层半透明的灵力,分明是修士引气入体后才能凝出的术法痕迹。虽算不得什么高深法门,可这一手便足以推翻他过往所有认知:她哪里是什么需要旁人护持的凡俗女子?分明是个早已踏进修真门径的修士!
一个能修炼的修士,为何要装作凡人留在他身边?这点他暂且得不到答案。
而这沈琅嬛,简直不知所谓!竟敢跑到他的地盘来赶他的人?他手指微动,几乎要掐诀打开禁制冲出去。
但他硬生生忍住了。
他想看看,面对这种羞辱和驱逐,纪明蘅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同自己顶嘴一般对付这沈琅嬛,她还会不会其它术法,修为又到了何种境界?
镜中的纪明蘅,正背对着千丝镜的方向,微微低着头。
谢玉宸的目光紧紧锁住那个纤细却挺直的背影。忽然间,一道灵光如同惊雷,猛地劈开他混沌的思绪!
这个背影……这个站姿!
挺拔如修竹,即便低头垂眸,那腰背依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韧劲!
他猛地想起那天在天衍宗夜宴上,那个在惊鸿一瞥、旋即消失的素白背影!那背影穿着飘逸的留仙裙,眼前这个穿着灰扑扑的侍女服。但……这脊背的线条,这站立的姿态……
是她!纪明蘅!
分明就是她!
她竟然出现在了沈琅嬛的接风宴上!
而沈琅嬛此刻的态度,分明不认识她!
所以……纪明蘅她……她那夜是在跟踪他?!
想到他和纪明蘅争吵那日,她所说的,修士靠联姻获取资源。
好一个纪明蘅!平日里装得温顺无害,背地里竟有如此手段?玩得这么深?!
难怪!难怪这几日一反常态,不送蜜露,不请安,宁愿跑去万兽谷那蛮荒之地躲着他!她这是……知道了他与沈家的联姻已成定局,所以……生气了?吃醋了?在跟他闹别扭?!
一股奇异的、混杂着震惊、恼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窃喜,猛地攫住了谢玉宸的心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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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要躲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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