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竺拿着幡布一圈一圈裹着砂锅手柄,将煎好的药倒入陶碗里浅浅吹了几下才喂妇人喝下。擦掉她嘴边漏掉的药汁又给她掖了掖褥角才拉着宋乔鸢出来。
她顺手将屋窗打开:“方便告知婆婆的姓名吗?”
“她叫孙满春。”她接着先前的话头,问:“为何你去会买到药材,坊间皆传运进去的药一夜之间便被洗劫一空。每当我们去馆中拿药,王春德也就是那位郎中,他一口否决,拿自己没有钱进药材以及没有人愿意送进来等种种原因搪塞我们。”
宋乔鸢听得一头雾水:“不都说悠州是座废城吗,药是如何运来的,况且适才我去拿药,他没有半点异常反而替婆婆感到惋惜。”
沈竺皱眉一愣,问道:“你说的可是一位面容慈祥长得矮胖的中年男人。”
“难道不是干瘦干瘦的青年男子吗?”她反问。
两人面面相觑,相视无言,鬼打墙一般拨不开迷雾,寻不清真相。
“话说回来你知道的消息似乎比他们要多些。”
沈竺瞥她一眼,知道她想说什么,开口解释:“当我怀疑祖母是痨病时,第一视角就去了医馆。那时已夜半三更,街上几乎没有店铺是开着的,我慌了神很害怕,一间一间去找正好瞧见有犊车背着四个箱子驶入医馆。一走过去便闻到了极厚极浓的草药味。”
宋乔鸢拧眉思忖。
竹坪处处透露着诡异,与传闻并不相符。
沈竺瞧她脸色变幻莫测,不由问:“可是想到些什么?”
她摇头不语。
须臾,屋内传来低低地咳嗽声,沈竺二话不说便冲了进去。只见孙满春趴在榻边,脑袋沉沉地坠下,地上留下一面浓稠的乌红镜。
泪水霎时倾泻而下,她急忙把水盆端来,挤干手巾的水,托着孙满春的脸擦了擦嘴角的余血。
她微微蹙眉,沈竺便扶着她靠在自己肩头,欲放进水中搓洗手巾试了几次都未够到。宋乔鸢见此接过手巾清洗一番再拧干给她擦额上的汗。
孙满春瞧着眼前的陌生面孔,困惑地扭头看向沈竺。
“她叫宋乔鸢,是她救了您。”
孙满春听完,眼尾染红,一度下榻跪谢她,生生被她按了回去,遂只能作罢。
“姑娘你有医术傍身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业,只是你怎么来此地啊,岂不平白浪费才能。”
“从渭阳而来,恰好途经此地。”
她敏锐捕捉到“渭阳”两个字眼,眼底倏地燃起一团火,抓住眼前的救命稻草,知道这是天大的机会,试探着问:“姑娘,你可认得张芸芝?”
宋乔鸢心下一惊。
“她是我新妇,不知她可曾向你提起我。”孙满春莞尔。
她耳边忽然想起一阵轰鸣的雷声,好似一切都明了了,木讷地点头。
孙满春抓着她的手,忙问:“她过得怎样,旭儿呢,他们都安好吗?”
“旭儿是我的儿子。”
面对她炽热渴求的目光宋乔鸢忍不住低下头。
她心头一紧,扬起的嘴角此时也耷了下来,却还执拗地恳求道:“他们怎么样了,姑娘,你告诉我好吗?”
宋乔鸢不语,肩膀轻轻颤动。
沈竺轻轻唤了她一声。
她下定决心般抬起头直视她,泪水潸然而下止不住摇头:“我救不了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扑通”
她蓦然跪下,孙大娘吓得赶紧将她扶起来安慰她:“其实我早就猜到了,是我太过固执,想亲耳确认他们的消息,你不必为此自责。医者又不是神怎可能谁都能救活,你也已经尽力了。”
孙满春唇角一张一合,话到嘴边又咽回喉咙里。她不愿亦不敢猜张芸芝是如何死的,可那些臆想发了疯似地咬着她。
她眼前起了厚厚一层水雾,面前的宋乔鸢变得歪斜模糊起来。只好仰面盯着屋顶,眼前一阵发黑,太阳穴一震一震地跳着,脑袋不由自主向后倒去,靠在沈竺胸膛上。
沈竺怔住,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余自己粗重急切的喘息声,抱着祖母晃了晃,怀中之人仍紧闭双目。
“祖母,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她语无伦次,声音还发着颤儿。
宋乔鸢心一沉,胡乱抹了把泪,深吸一口气才给她号脉,脸色铁青。
脉象如水中浮木,虚弱无力,已是痨瘵之脉。
“她本就气血空虚,方才又咳了血再加上情绪悲愤难抑,伤心气绝晕了过去。怕是气随血耗,肺腑虚损,眼下最要紧的是让老人家静卧修养,万万不能再劳神伤心。我给她开些滋阴补血的药调理调理,明日再为她针灸按摩一番。”
“是我的不对,明知婆婆病得如此之重却还是同她讲了张芸芝的事,对不起...”
沈竺把孙满春平躺在榻上,替她掩好被褥,拉着宋乔鸢的手往屋外走。
沈竺松开她的手,目视远方。金轮浸风覆面,吹得她眼角余泪像泼了一盏隔夜的冷茶,冻得干涩发疼。
“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祖母本就病重,早就忧思成疾,其实你不说她也猜了个透彻,只不过亲耳听到难免接受不了,急火攻心罢了,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她的话裹进凛风里轻飘飘传过来,语气坚定。
宋乔鸢破涕为笑与她相拥。
理好思绪,两人一同出了门,决定再去一趟医馆。
离医馆不远处只听十几个百姓将门堵的水泄不通,人群中隐隐传来几声嚎啕下一秒又被吵嚷声淹没。
二人挤进人群。
“走走走,莫要砸我招牌,都是乡里乡亲的你还不清楚我的医术究竟如何吗?”王春德恼羞成怒道。
沈竺用胳膊肘碰了碰她。
她故意撇了撇嘴,轻轻撞了回去。
“我不是不相信的你的医术,可我家明儿他就是风寒之症,我常年受风寒侵扰怎会看不出来,您怎么误判了呢?”妇人唰的流下泪,死死拽着王春德的衣角质问道。
他却突然像被点了炮仗般,拉着衣角用力一甩,急道:“你莫要血口喷人,我行医数十年风寒这种小症怎可能会看错。”
周遭百姓传来许多意见不一的声音,有人责备大婶:
“郎中的医术我们自是有目共睹,究竟生了什么病你倒是说呀,总不能因为治风寒的药材比其他便宜几钱就冤枉大夫误诊啊。”
有的责替大婶愤愤不平:“纵使医术再好也不保不齐不会误诊,况且郑大婶只是担心自己的孩子这有何错,实在不行再诊一次不就好了。”
王春德状做难为情的模样,忐忑开口:“我也不好瞒着乡亲们,再瞒下去我怕我的良心会遭到谴责,”他忍无可忍下定决心般,指着郑大婶怀中的男童,“我实话告诉乡亲们吧,郑大婶的孩子得的是痨病。”
众人闻言唏嘘几声,纷纷后退。
郑大婶不可置信,张嘴欲反驳,却被他们一言一语憋回了肚子里。
“郑大婶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您怎么能瞒呢,你是要毁了我们大家吗!”
人群中指责声越来越多,先前替她说话的几人此时亦哑口无言。
“明儿是风寒之症不是痨病,是他血口喷人!”她目状绝望,扯着嗓嘶吼,“再说了痨病又如何,至于让你们一个个怕成这样吗!”
“那可号称传尸啊,那是绝症啊,你要害了这一城百姓吗!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得痨病者就该滚出去,我们不欢迎你!
再说了大夫冤枉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我看就是你担心病情被大家伙发现才贼喊捉贼冤枉大夫。”
身后的百姓一个接一个被煽动起来,有些则从菜篮中拿出菜叶砸在她身上,有的见没东西可砸便捡起地下的石子狠狠砸在她身上。
郑大婶死死抱着孩子像是要把他嵌进身体里。菜叶、鸡蛋、石子悉数落在她的脑袋上,发丝浸在蛋液里。
宋乔鸢与沈竺快步挡在她面前,骚动的人群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
“老孙家闺女,你说你来作甚,快过来她可是得了传尸。”人群有人冲沈竺叫喊。
“什么传尸,别把这病说的这么邪乎,不就是严重点的风寒吗,咳嗽了几下把你们怕成这样,谁说痨病就一定治不好的,不去面对它又怎能将它彻底消灭!”
淬了冰的声音好似砸碎了冰面,清脆却带着渗人的力道,众人一时哑口无言。
郑大婶抬头看着挡在身前两道瘦若的身影,自嘲的笑笑。不曾想站在她身边的却是平日里都没有接触的陌路人。
宋乔鸢回首眸瞪着王春德,仿佛要将他看穿:“病人若有疑虑你当重新诊治,为何一直推三阻四,是他戳中了你的心思你不敢面对吗?”
王春德别开她的眼,脸色一青,瞳仁胡乱地转动,支支吾吾不敢出声。
“他就是故意诊错的,为的就是骗我们的钱。”人群中突然出现一道怯懦的女声,身穿草履麻衣,神色恹恹,“半月前,我淋了场雨发了高烧估摸着就是得了风寒,来找你拿药。你说吃几日便好,可药吃完了烧也退了,但我仍是觉得浑身无力昏昏欲睡,咳嗽也愈渐严重,倘若今日来找你的是我,你会不会诬陷我得的也是痨病。”
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好似连细针都能听到。宋乔鸢展目扫去,他们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些仍持着看热闹的心态而另一些还是坚定不移站在郎中那边。
王春德不减慌乱,镇定自若道:“你们不信我的医术,那总该信县令的抉择吧。我为县令及夫人医治五年有余,从未出过差错,连这个也要质疑吗?”
人心最易在你一眼我一语中受牵动,百姓们的心摇摆不定。
郑大婶万念俱灰般闭上眼,什么都不想看,什么都不想见。
宋乔鸢心底抽动。食指与大拇指相互摩挲轻掐,听着他们窸窸窣窣的声音想辩驳几句又发不出声。
若她的一句话能改变百姓们的想法又岂会墙倒众人推,王春德也不能借谣言生势,他赌得便是这些心性不坚定的人。
郑大婶怀中的男童咳了几声,脸颊通红,艰难地掀起眼皮又沉沉落下。
宋乔鸢蹲在她跟前,轻声问:“可否让我瞧瞧?”
郑大婶记得她,想也不想就点头同意,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轻轻按下脉,安抚道:“婶婶莫慌。从脉象看脉象虚浮却未乱,虽咳嗽重了些幸不曾入肺腑,服药静养注意保暖不出几日便能好。”
猜到她想说什么,又道:“先前开的方子还在吗?”
郑大婶怔怔地点头,从袖中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递上去。
宋乔鸢摊开纸,从上往下扫去,蹙眉指着几处不合理的药材,道:“这几处错了,对风寒毫无半分益处,我给你重开方子。”
郑大婶犹豫片刻,忐忑道:“我能信你吗?”
“我知道你现在心中慌乱,大家又帮着那厮说话你心中肯定有失望,有无助,有委屈。若我遇上这等祸事定是谁都不信。”她指着方子上可以的药材道,“黄苓,大黄这两味药损伤脾胃阳气,你难道没发现孩子喝下去后尝尝腹痛难忍有腹泻的情况吗?”
郑大婶眼睛直直盯着那两味药,顺着她的话想了想服药几日的症状,连连点头。
见她动摇,宋乔鸢长舒一口气:“我不会害你的,这对我毫无意义。”
“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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