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如乌墨，积石山上，油灯如豆，司宜心坐在瘸了腿的条凳上听底下人禀说情报。
“大当家，俺打听清楚咧，新知县据说是陈河林家人，来了一个多月了。”
“一个多月？我记得官府是半月前才开始组织剿匪的。”司宜心垂眸，语气清浅，“随扈可有探听到什么消息？”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三天前，司宜心接手积石山，依着民心将威望盛重的三叔和黑脸汉子架空后，安排下去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挑选了几个机敏灵活人下山去打听关于新知县的一切事情。
期间司宜心也不动声色向寨内其他人探听关于原主和当今朝代的事情。
如今是大雍永平十三年，一个司宜心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朝代。
藩王割据，拥兵自重，中央朝廷和小皇帝被异族出身的竭虺丞相把持，各路檄书和清君侧的口号就没停过，天下乱相已现，只是不过司宜心所在的南向洲靖城县太过偏远，湿热瘴气多，非必争之地，暂时未被兵祸波及。
但天下大势风云变化，身处其中必被裹挟。
司宜心愈发明白自己要面对的不止是眼前的剿匪之祸，还有更长远的群雄并起逐鹿带来的兵伐战乱之危。
而如何确保自身不被这混乱的世道吞吃殆尽？
自然是成为搅动棋局的人。
所以积石山积蓄的这股反贼势力，对于司宜心来说，既是挑战也是莫大的机遇。
好在关于原主石心的大体事宜，与她料想的大差不差。
司宜心越发得心应手的利用起石心的身份，调遣寨内人员，不过藉由身份带来的威信在这三日内也消耗的差不多，她今日需得拿出真正切实可行的法子，才能压下积石山上的人心异动。
陈二木倒是眉眼舒展，混进靖县已是困难了，还要打听官老爷的事情更是难上加难，但有关新知县府内随扈和下人的消息，倒是好打听的很，他在衙门口一茶水摊前与磕牙老汉扯闲天，竟也听闻不少八卦，立时喋喋不休的汇报起来。
司宜心听得认真，见微知著，从些琐碎小事中也能找到借力的东风。
“……最离奇的当属一落魄书生求见新知县后，被衙役驱逐出来，可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林知县头冠不整，发髻松散，连鞋履都丢了一只，匆匆赶了出来，又是作揖又是行礼的将那书生迎了回去……”
司宜心眉心重重一跳，眼中迸□□光，拨云见月，她抓住能借力上青天的东风了！
“陈二木，速去唤人来商议大事。”
停了几日的雨，又开始如绵绵丝绦般落下，积石山上除了三叔外，数得上名号的另外两位小头领便匆匆赶了过来。
“赵狗儿，你说石心那小妮儿到底能拿出个什么法儿？故弄玄虚吊了咱们三天的胃口，别是瞎说的吧？”短髯牛眼的汉子拧起胳膊，“嘿，到底是个娘们，当不了事！”
被唤作赵狗儿的断臂老汉皱眉，他痴长几岁，不敢平白下断言，不过当初在洞中，回忆石心与三叔对峙时，条理清晰，字字珠玑，并不像是信口开河之人，他便开口道：“到底人多嘴杂，大当家不也说等探明山下情况，确认可行，再与我等言明求生之法吗，现在大抵是有论断了，刘大石，你若着急，不若快走几步。”
刘大石瞪圆的牛眼，呼哧粗喘两声，他还有妻儿也在寨中，当然着急，只是此刻不得不按下暴脾气，默默跟在赵狗儿身后。
司宜心松了束发，多亏了石牛的猎户出身，在水患之前，每每进山都能猎得不少动物，原主被将养的极好，头发乌浓细密，给她的谋划多了几分胜算。
“两位先坐。”
“石心，我刘大石是个粗人，不讲究这些个虚礼，你且给句准话，你到底有没有法子保全咱们寨里的人！”刘大石蒲扇般的大掌拍在桌子上，登时让不堪重负的破烂桌子散架，赵狗儿也不阻拦。
“当然有。”司宜心挑眉，多年来的傩舞表演磨砺了她的胆色和心性，“两位皆是我的长辈，何不先坐下，听我细细道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司宜心目前抓住了最重要的命脉，两人对视一眼，也不强硬犟着，顺着司宜心的意思坐下，颔首等她说方法。
“其实就两个字，剿匪，我们去帮官府剿匪。”
这是什么主意？？
刘大石顿时脸都气红了，砂锅大的拳头，直接挥向司宜心面门：“这是什么狗屁主意！你莫不是黑了心肝，打算……”
偏头闪过，司宜心面对刘大石的攻击，不怒反笑，有情有义还有软肋的人，便是最趁手的人。
“刘叔，积石山连着数十里的山脉，你被逼反上山，难道就未曾想过借山脉之势遁逃吗？”司宜心神色冷然，摄住了刘大石的躁动，“之所以没有离开，是因为失了户籍不仅成了流民，还寸步难行，就是逃到其他地方，也会被掠为奴仆苦隶，你不舍妻儿颠沛，一直想找个重新恢复户籍的办法，而此事除了官府，再无其他办法，故而你是支持三叔接受招安。”
“是又如何，这与你说的剿匪一事，并无关系吧！”
司宜心摇头，扯出一抹笑容，主动上前几步：“官府不可能主动帮我们，那如果我们的人进入县衙，且刚好负责户籍登记呢？”
刘大石嗤笑，石心难不成是因石牛之死，受刺激伤到脑子了吧，她连县衙门朝那边开都不知道，怎么敢胡咧咧要进县衙管事？
“你待如何？”
沉默良久的赵狗儿插话。
“献策。”司宜心眯着眸子回答，“主动献上剿匪和治理流民的谋策。”
陈二木带回来关于落魄书生的消息，让司宜心确定了之前官府剿匪行动中的违和感——靖县知县上任一月有余，而作为平叛这等首要大事的剿匪，却是在半月后进行的，期间唯一的变数，就是落魄书生进县衙先被驱逐后被礼遇的异事。
在如此紧要关头，能被知县重用，再观县内流民治理工作倏然变得有条不紊起来，使得靖县比之周围城县更早抽调出兵力杀上积石山，司宜心肯定，是那位落魄书生为靖县知县出谋划策。
但是……司宜心让陈二木等人汇报的不起眼的小消息，也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靖县知县刚愎自用，好大喜功的性子，让他在水患未稳的当下，匆匆调兵，引得城内又接连爆发小股流民冲袭事件，也使得兵力分散，未能一举全歼积石山所有反贼。
所以这就是司宜心入局搅乱浑水的重要间隙。
“你有何良策，敢保证知县一定会听你的话？”赵狗儿的断手，便是在服兵役时，对抗野蛮子的时候留下的，他见识过战场的波云诡谲，谨慎和大胆两种矛盾的特质同时存在。
司宜心拿出自己雕刻的神傩面具，奇诡瑰异的斑纹透着森森寒意和莫名的威严感，让人胆战又忍不住心生拜服：“人言难谓，鬼神有箴。”
石心好大的胆子，竟然想用鬼神之说……
察觉到刘大石和赵狗儿眼中的惊疑不定，司宜心对计划的可行性又提了一些。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大雍朝的国情民俗皆是如此。
脱胎于祀礼的傩舞，曾经被视作沟通天地鬼神的重要方式之一，司宜心作为非遗傩舞的传承人，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自然要利用起来。
“知县不会拒绝一个能驱瘟避疫、安抚民心、又恰好能解燃眉之急的大傩。”
*
积石山上即将告罄的存粮容不得刘大石和赵狗儿多想，左右不过是个死，纵使司宜心的法子看起来多么胆大包天，都得试试。
寨内巧妇用冲撞开官府内库时抢到的锦缎，制了一身傩舞所需的外裳并几身常服，司宜心立刻点了王麻子和刘大石随行下山，寨内事务暂由赵狗儿管理。
“待会进了靖县，无论我说什么，你们都保持镇定，莫要泄了底。”司宜心叮嘱。
两人点头。
司宜心下山前，换了身干净利落的男装，高束发，休养的三天补了食水，脸色红润，一眼便与周围食不果腹的饥民形成对比，身形挺拔，如松如玉，端是一副金堆玉砌养出来的大家风范。
靖县守卫远远瞧见司宜心一行，小声与同僚私语，他们虽是不起眼的小兵卒，也见过太多三教九流的人物，可一时还真摸不准司宜心三人的来路，拦人的时候也多了几分谨慎。
“进城可以，你们把路引拿出来登记一下。”
听闻此话，原本笑意盈盈的司宜心柳眉一竖，冷下了脸：“你们林知县难道没有告诉你们，我会来靖县吗？”
守门兵卒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个伍长模样的汉子，弓起身子，谄媚的出声：“底下小子们愚鲁，不知道贵人姓名，还望贵人说予我等，好回禀林知县。”
司宜心眼尾下压，整了整衣袍，并不理会弯腰的伍长，而是慢条斯理等他额头沁出冷汗，才屈尊开口道：“去和林世叔说，李家二郎前来拜会。”
盛气凌人的可恶模样，拿捏住了世家纨绔的傲慢精髓，也打消了伍长探究追问的心思，忙不迭的辞声回县衙禀报。
其他人见状，脑子活泛的更是将三人先领到戍守值岗的休息处，送上几碗粗茶。
司宜心蹙眉，嫌恶的撤了出来。
刘大石和王麻子也不敢擅动，忍着干渴老老实实站在司宜心身后，心中半是惊讶半是忐忑，没想到司宜心竟然敢冒充林知县的亲友，一个不慎被揭穿了，那……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伍长便匆匆赶回城门，他一改刚才的谨小慎微，挺直腰杆招呼周围小卒。
“来人，快把这三个招摇撞骗的家伙丢进大牢，什么玩意儿，居然敢冒充知县大人的亲友，怕是脑袋进了水了吧。”
刘大石和王麻子脸色大变，心神剧震下不由看向了司宜心。
谁知已经被围住的司宜心却是不慌不忙，抬眸略过伍长的脸，泰然自若：“是吗，我倒要看看你们又是有几个脑袋，敢动我李二郎？”
这份临危不惧的镇定，让原本胸有成竹的伍长开始不自信起来。
面前自称李二郎的小郎年岁虽轻，周身气派却盛，寻常骗子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欺骗一县长官，而且敲他有恃无恐的模样，必然有所倚靠。
伍长越想越觉得背后发凉，难不成真是什么大家公子？
林知县贵人多忘事，一时忘了也就算了，如若事后查明，责罚起来，他一介位低权微的小小伍长，岂不是成了泄气的沙包，替罪的蠢猪吗？
周围的兵卒也不敢上前，场面一时僵持住了。
“李家二郎，本官怎么不知道自己还认识李家二郎啊？”
来人身形清瘦，衣着奢华内敛，眼眸闪过一丝危险的精光，他抬手制止了伍长的行礼，显然在权势在伍长之上，而且口称本官……
来人是靖县知县林温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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