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
晨雾还没散尽，叔齐就抱着几卷竹简冲进院子。他眼圈乌青，眼睛却亮得吓人，像两簇跳动的火苗。
"大人！"少年展开其中一卷，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星象，"这是我和大哥熬夜抄录的，近三年来孤竹国的观测记录！您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宫亭接过，扫了一眼。"伯夷呢？"
"病了。"叔齐垂着头，"前阵子淋了雨，加上...受了点惊吓。"
白发青年手指收紧，他想起前几日街角那些缩在阴影里的孤竹人——巫阳死后，这里的人们看他的眼神，都隐隐透着恐惧和排斥。
"大人，我有件事想不通。"叔齐突然凑近，压低声音，"紫微星东移本该主吉，可孤竹反而灾祸连连...先是大旱，后来..."
"星象虽显吉兆，人心却生祸端。"青年轻叹一声，指尖划过星图上某处，"你看这里——"
叔齐眼睛一下子亮了，两人就星象讨论起来。少年说起二十八宿来滔滔不绝，指着星图比划："您看这尾宿和箕宿，看着离得远，其实在历法上..."
宫亭难得没打断，偶尔点头："这里应该这样算..."甚至破例多说了几句，"也可能是观测误差，或者..."
两人聊得甚是投机。
"大人..."少年突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还有件事要跟您说。您来时坐的那个家伙，工匠们拆了七八遍都修不好。"
宫亭转向窗外连绵的山脉："材料难找，不必费心了。这次改走陆路。"
叔齐突然攥住他的衣襟，手指微微发抖："您...是要回朝歌吗？之前答应的...还算数吗？"
青年心头一跳。这孩子竟看穿了他的秘密。逃亡之事本不该牵扯旁人，但看着少年眼中跳动的火光，他终究是点了点头："作数。但你要想清楚..."
"我早想好了！"叔齐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那个位置本就不适合我。大兄比我稳重多了。"他眼神一黯，声音低了下去，"再说...您杀了巫阳，也算替父侯报仇了。"
"好吧。人各有志。"宫亭叹了口气，"但我得先说明白，我不是回朝歌，是要去西岐。"
"西岐？"叔齐眼睛瞪得溜圆，"大人是要出使西岐？能带我一起吗？"少年坐得更直了，"父亲生前总说西岐沃野千里……我想亲自去看看。"
宫亭微微点头，可心里却像压了块大石头——竹侯过世的消息肯定传回朝歌了，商王派来吊唁的使者这几天就可能会到。要是发现他躲在这儿...
"三天后出发。"他沉声道，"抓紧准备。"
启程那日正值寒露节气，孤竹关隘飘起了今冬第一场雪。五辆葛布蒙顶的牛车静静停在驿道旁，雪在车辕上积了薄薄一层。叔齐换下粗麻丧服，身着靛青色深衣，发间的桃木箸朴素无华，唯有腰间那条素麻腰带，还固执地守着最后的孝道。
宫亭清点随行队伍，目光突然钉在老谷身上——老兵正仰头饮水，脖颈处奴隶烙印在冬日阳光下无所遁形。老谷察觉后慌忙行礼，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牛皮水囊："这玩意儿卖不上价...倒是装酒不漏。"
"见过您的人都在这里了，"叔齐策马贴近，马蹄溅起的雪粒扑在车辕上，"现在他们都是您的人。"
少年压低声音，裹着北风里的冰碴："那天打捞您座驾的，除了水军还有六个船工——我都处理干净了。"
青年眼皮一抬，喉间滚过一声"多谢"。
叔齐策马退开半步，嘴角挂着狡黠的弧度："说来也巧，前几日朝歌来的商队都在传，说都城出现了白鸟惊天的异象......"
一片雪花飘下，落在宫亭骤然紧缩的瞳孔上。
少年眨了眨眼，这个本该天真的动作，在他脸上却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锐利："不过咱们孤竹天高皇帝远，这些天象异变嘛......"他拖长声调，咧嘴一笑，"自然是半点不知情的。"
老谷适时地清了清嗓子，鞭梢在空中甩出清脆的炸响。牛车吱呀呀地碾过结霜的官道，新雪很快掩去了所有痕迹。
暮色四合，牛车在官道上碾出深深的辙痕。东南方骤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匹未配鞍鞯的青骢马踏碎冻土疾驰而来。
"三弟留步！"
清越的呼喊穿透雪幕。叔齐一惊，猛地从车辕跃下，正瞧见骑手从口吐白沫的骏马上滚落。来人发髻散乱，却掩不住眉目间的书卷气，正是本该在宗庙继位的长兄伯夷。
"大兄！"少年一把扶住踉跄的大哥，声音陡然拔高，"你疯了吗？当继位大典是儿戏？孤竹岂能..."
伯夷喘息着整理衣襟，手指不经意间掠过锁骨处，衣领下隐约可见一道伤痕："二弟亚凭已代我主持大典。"他压低声音，"今晨宗庙议事时..."
叔齐瞳孔微缩，余光瞥见车上宫亭若有所思的神情，立即拽着兄长往道旁的古柏后避去。老谷适时挥鞭，牛车向前挪了十丈，铜铃铛在雪中叮当作响。
三十步外的古柏林里，隐约传来玉器碎裂的脆响。两刻钟后，两兄弟踏雪而归，衣冠整齐，仿佛方才的争执从未发生。
"大人，"叔齐扬起下巴，"我们得多带个人。"
伯夷整整衣冠，郑重地行了个礼："求星官收留。在下虽不才，尚通晓六艺..."丧服下隐约露出朱红里衣的边角，此刻已被雪水浸成暗褐色。
宫亭眯起眼睛："二位皆是竹侯嫡子..."
"这位置不要也罢！"叔齐粗暴地打断。
伯夷从容接话："亚凭处心积虑，宗族也都向着他。我今晨即位后，当即传位于他。"他展开右手，掌心一道新鲜伤口还在渗血——那是执玉圭时被锋刃割伤的继位印记。
老谷搓着冻红的手，小心翼翼道："大人，这天色己晚..."
宫亭目光在兄弟二人之间游移片刻，终于颔首："上来吧。"伯夷郑重行礼后登上牛车，叔齐也气呼呼得上了车，故意挤到兄长身边，却悄悄把斗篷往伯夷肩上拢了拢。
"启程。"宫亭说完就开始闭目养神。老谷立即挥动鞭子。牛车缓缓驶入漫天飞雪中，只在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车辙。
又过了两日。
雪停了。太阳出来了。风还是很冷。牛车在泥泞的官道上摇晃前行。
车厢里，榉木棋盘随着颠簸轻轻颤动。伯夷捏着黑子的手悬在半空，突然被车外异响惊动——三只瘦骨嶙峋的田鼠正窜过寸草不生的荒地。
"该你了。"叔齐轻叩棋罐，却在看见兄长神色时收了声。
宫亭掀开车帘的动作停住。外面安静得异常。路边的榆树只剩下光秃的枝干，本该裹着厚厚树皮的树干裸露着，上面还留着几道冻硬的血痕。
"右前方槐树下，有十五株苦苣。"小D的声音突然响起。
青年目光落在干粮袋上，眉心聚起。"我们的黍米够吃到下个城镇了。"
"这是为了应付突发状况。近五年平均气温下降0.5度，黄河冰期延长了十天……按气候模型计算，今年冬季比往年长五到十天，沿途补给点可能因暴雪关闭。"小D在视网膜上投出三维地图。"出发八天路过的十个村落，有三个已经废弃。"
宫亭的瞳孔骤然收缩。天灾已经严重到如此程度了吗？
他记得帝辛刚即位时，各地还敢如实禀报灾情。后来再整理文书，便只剩"降雨减少"的轻描淡写。这两年翻看地方奏章，满纸皆是"风调雨顺"。
可眼下这荒芜景象，分明是连年灾荒——看来，王权对辖区的掌控，早已不如表面那般稳固。
小D的声音冰冷："全域歉收已成定局。事实上这三年整个大商都在挨饿……"
车轮碾过碎石，咯吱咯吱的声响在空荡的原野上回荡。
伯夷的黑子终于落下。叔齐盯着棋盘，发现兄长竟把棋子下在了星宿分野的"鬼"位——大凶之兆。
牛角号骤然撕裂空气，惊起漫天乌鸦。
灰蒙蒙的潮水正从官道尽头漫卷而来。
"快看！"伯夷扯开车帘，指向窗外，颤声道："那是……什么？"叔齐凑了过来，顺着方向望过去。手一抖差点打翻棋罐。
老谷手握号角，回了一个哭还难看的笑容。“禀大人，是野人……”
"全员戒备！"宫亭瞳孔骤然收缩。
鞭梢啪地炸响。
咔！青铜戈林同时扬起，刃口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夹杂着焦土气息的风里，混合着陈年腐尸与新鲜排泄物的刺鼻气味。
近了。
那不是潮水。
是几百具行尸走肉。
他们形如枯槁，眼神空洞。干瘪的皮肤下，青灰色的骨架清晰可见。肩上挂着的麻袋空空荡荡地摇晃，腰间的陶罐渗出暗红色的液体。
三辆歪歪扭扭的板车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粗麻绳深深勒进拉车人凹陷的肩窝，草席包裹的东西在车上微微颤动。腐烂的恶臭从草席缝隙中渗出，在风中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宫亭的白发根根直立。他三指轻叩窗棂。
老谷心领神会，青铜斧在辕木上重重一砸。士兵们迅速列阵，戈尖斜指前方。
"碾过去。"青年的声音冷得像冰。
戈尖即将刺入人墙的瞬间——
灰潮突然凝固了。
数百双蒙着灰翳的眼睛齐刷刷转向车队。陶罐碰撞声戛然而止，肠鸣声瞬间消失。整支队伍死寂得可怕——没有哭喊，没有哀求，甚至听不到一声孩童的啼哭。
风卷着腐臭撕开车帘。
车轮碾过碎骨，"咔嚓"声令人毛骨悚然。
焦臭混着草木灰的气息灌入车厢。叔齐死死攥住兄长衣角，指节绷得发白。
"别动！"伯夷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可叔齐已经解开干粮袋，半个身子探出车外。
四周骤然死寂。
几百双黑洞洞的眼睛如同烧红的铁钉，齐刷刷刺向少年。叔齐浑身僵直，后背爬满冷汗。
"杀！"
号令炸响，数十支戈矛闪电般刺出。
军士们齐声怒吼："不退即死！"
人潮如遇热刀的油脂，缓缓裂开一道缺口。
当最后一片灰影消失在东南方向，众人紧绷的肩膀才松弛下来。叔齐松开拳头，掌心赫然几道血痕。
伯夷冷着脸扯下衣角："若你刚才施舍一粒米..."包扎时故意用力，疼得弟弟倒吸冷气，"此刻我们已成白骨。"
少年咬破嘴唇，倔强地不发一言。
宫亭盯着东南方向，叹息一声："他们应该是去朝歌了...大王最近广纳流民……"他咬住舌尖，咽下后半句话。去年那页泛黄的奏简在眼前浮现："癸丑冬，徙民万余，瘗于郊西。"西郊那片新土，到现在还泛着湿漉漉的血色。
车窗外，秃鹫正抢食一块焦黑的破布。布条上粘着半片小指骨，在风里晃悠。宫亭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咳嗽声卡在喉头。他死死抠住窗框，木刺扎进指甲缝也浑然不觉。
"宿主不必过于共情。"小D的电子音适时响起，"小冰河期导致粮食减产，流民潮是必然现象。你应该清楚，这是自然法则。"
"我懂。"宫亭的声音有些沙哑，"可那些...终究是人命啊。"
秃鹫抢食的动静突然停了。他抬头望去，远处地平线上，新的灰影正慢慢蠕动过来。
作者OS：啊~看到大家眼巴巴等着肉肉的眼神，本厨子也很想上硬菜啊！但咱这锅历史正剧得讲究荤素搭配不是？
预告一下：姬旦大将军正在开疆拓土，帝辛老板忙着镇压暴动。至于伯夷叔齐两位小可爱——宫亭大人再饿也不会对未成年下嘴好吗！(突然正经.jpg)
不如尝尝本厨特制的荒野求生野菜汤？米其林三星不敢说，但保证是原汁原味的商朝风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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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灰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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