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渐散。
岐山的轮廓在朝阳中清晰起来。远处村落升起几缕炊烟，像是淡青色天幕上勾勒出的柔和的线条。
见此情此景，宫亭深深吐出一口气，紧绷两个月的肩膀终于稍稍放松。带领这支由流民、残兵和各部族拼凑的队伍穿越险境，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连小D都时不时发出"计算过载"的抱怨，虽然他知道这只是系统惯常的玩笑。
老张头拄着磨得发亮的木杖慢慢走近，浑浊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大人，前面就是周原了。老汉我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部族能走到一起。"
宫亭没有回头，目光穿过枯黄的草地，一直望向远处那若隐若现的城墙。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他本该松口气，心里却突然涌起新的不安——这片陌生的土地的主人，会收留这些身份各异的逃亡者吗？
"大人愁啥呢？咱们不是到了吗？"小豆子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扯了扯他的衣角。
"我呀……"白发青年蹲下来，揉了揉小家伙乱糟糟的头发："是怕周人不让咱们进门啊。"
"那就打进去！"小豆子举起捡来的树枝当剑挥舞。周围响起一片哄笑。老谷配合地抽出斧头："小崽子有志气！大不了再干一架！"
老张头咳嗽两声，混在人群里嘟囔："打打杀杀的多不好，能谈还是谈吧......"
宫亭的唇角勾起一抹浅笑，眼底却没有温度。他的目光掠过面前这些面孔：裹着粗粝羊皮的羌人，腰上别着骨刀的狄人，还有衣着破旧的商民和来历不明的流浪汉......这些人的命都捏在他掌心。
他真的能为他们谋个活路吗？倘若被拒之门外，这支七拼八凑的队伍怕是转眼就得散伙......
夕阳余晖洒在岐山脚下。
篝火噼啪作响，照亮了围坐的各族面孔。白发青年清了清沙哑的嗓子：
"诸位，我们到了。"他环视着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深吸一口气，"两日后我将去求见这里的主事者，为大家求一条生路。想留下的等我消息，想走的..."他指了指堆在一旁的粮袋，"今夜可领三日干粮。"
老张头的木杖"咚"地砸在地上："大人要撇下俺们？"
“不是……”宫亭摇头："只是这一趟，是福是祸说不准....."
话音未落，伯夷与叔齐突然离席，行了个最郑重的稽首礼，额头几乎触地。“我们与大人共进退！”
老张头跟着"扑通"跪下，各族首领接连跪倒，骨刀铜斧横在胸前，刃口映着火光。
"大人！"北狄族长虬脖颈上青筋暴起，"我们这些莽夫不懂礼。可这一路要不是您，我们早成了狼群的口粮！大恩还没报！现在要我们走？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对！要死一起死！"三四个年轻战士突然暴起，腰间弯刀铿然出鞘。
人群突然静默下来，百十双眼睛像淬火的钢钉般钉在宫亭身上。
风掠过草原，只余篝火噼啪作响。
青年喉结滚动，沉默片刻，突然解下腰间玉珏高举过头。莹白的玉石在火光中流转，仿佛捧着整个队伍的性命。"好！"他声音发颤，"诸君不负，我必不弃！"
"不离不弃！"吼声炸响。林鸟惊飞。
老张头颤巍巍捧出个粗陶坛子："这是...是俺老太婆留下的黍酒..."老人粗糙的手指抹过眼角，""敬大人！！"
宫亭仰脖灌下，烈酒烧过喉咙。
火星噼啪炸响，窜向墨色夜空。
远处岐山的轮廓渐渐模糊，隐在浓重的暮色里。
次日午后。
阳光下，溪水泛着粼粼波光，寒意却未减半分。宫亭赤足踏入浅滩，凉水没过脚踝，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稍等。热水马上好！”老谷带着几个汉子在不远处挖坑烧石。滚石入水，蒸腾的白雾惊散了鱼群。
"大人，您这么讲究做什么？"小豆子蹲在岸边，歪着脑袋看青年解开满是尘土的麻衣，"咱们这一路不都这么过来的吗？"
宫亭掬起热水浇在肩头："要去见周室王族，总不能蓬头垢面。"水雾氤氲间，他肌肤胜雪，泛着温润光泽。
"真是怪了。数月奔波辛苦，倒像是没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似的。"一旁警戒的老谷叼着烟杆咕哝了一句，别开脸去。
叔齐捧着叠好的服饰走来，在看清水中人影时突然停步。手中的玉组佩"叮"地落在石上。
“怎么毛手毛脚……”伯夷闻声赶来，目光却定在了水雾中。少年手指一颤，手中栉木梳"咔"地折成两截。
"嗯？"宫亭转头，发梢甩出一抹银弧，"怎么了？"
"没、没什么！"叔齐慌忙去捡玉佩，额头差点撞上石头。伯夷盯着断梳，耳尖泛起可疑的薄红。
宫亭接过深衣系上玉组佩，水中的倒影终于显出几分本来模样。他坐在火堆边梳理银发，溪流般的长发垂落腰间。正在远处磨箭的羌族人全都抬起了头。
"这...这还是咱们大人？"一个年轻人小声问。
"嘘——"同伴捅他，自己却忍不住又偷瞄一眼。
暮色渐浓，营地炊烟袅袅。正在分粮的妇人们突然僵住，木勺悬在半空。几个孩子手中的木碗"哐当"落地。
"我脸上有东西？"宫亭摸着下巴。
老谷憋着笑，摇了摇头："没啥，就是大人您..."话到嘴边变成一声咳嗽。他想起初见时那个湿发贴面的青年，就颇像水中精怪。如今这番梳洗，简直...
小豆子凑过来："大人现在真好看！像庙里的神仙！"
人群哄笑起来。宫亭这才恍然——自己灰头土脸太久，都忘了这副皮囊还算顺眼。
"都发什么呆！"老谷突然吼起来，青铜斧剁在冻土上，"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人们匆忙散开，却总忍不住偷偷侧目。白衣青年立在营地里，周身仿佛笼着一层月光似的清辉，与周围褴褛的衣衫形成鲜明对比，却又奇妙地融入这片苍茫暮色之中……
翌日破晓，晨雾尚未散尽。
伯夷叔齐脱下粗布麻衣，难得换回锦缎深衣，三人乘着雕花牛车缓缓行至周原城门前。
"站住！"守城将士横戈拦住去路，"来者何人？"
伯夷上前递上竹侯信物："孤竹国使，特来投奔西伯。"
那将士接过信物，目光在三人身上逡巡。视线落在宫亭身上时，瞳孔骤然一缩——
"信物无误，可这……"守将迟疑道。
宫亭微微颔首："我天生异相，绝非妖邪。"
守将这才挥了挥手："准三人入城，其余人等不得擅入！"
"大人！"老谷的怒吼从城外传来。宫亭回首望去，数百部众被拦在城外，各部首领按捺不住，战斧长矛在晨光中闪着寒光。
"周人果然狡诈！"老谷青筋暴起，"昨日不是说好全部放行吗？"
白发青年跳下牛车，缓步走到人群前："不必担心，日落前我们必带好消息回来。"他解下腰间玉珏，郑重地塞进小豆子手中，"替我保管好这个。"
车轮碾过青石板，宫亭望着缓缓关闭的城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空荡荡的腰间。心头突然掠过一丝不安。
这份不安很快就应验了。
先是他们从清晨等到日暮，才被带进宫中。后来三人发现接见他们的并非姬昌或姬旦，而是姬发。
"率众来投？"周氏二公子高坐殿上，连茶汤都没赐一盏，目光扫过三人，最后定格在宫亭身上，"带着几百号蛮夷，是想来我周原讨饭吗？"
宫亭强压下怒火，仍恭敬道："二公子，我等诚心来投——"
"不需要！"姬发猛地拍案打断，"西岐不缺人手！"
叔齐勃然大怒，刚要发作，伯夷连忙按住他："不知西伯近日可好？家父在世时常说起西伯贤明仁德——"
"父亲抱恙。"姬发神色稍缓，但目光一转，又冷若冰霜，"至于你等——"他盯着宫亭，"谁是主事人？若无要事，退下吧。"
伯夷叔齐对视一眼，同时退后一步："宫亭大人为主事。"
姬发冷哼一声："你们还有何事？"
宫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不快："在下也算是半个医者，不知西伯得的是什么病？姬旦公子又在何处？"
此言一出，姬发脸色骤变，眼中闪过阴鸷："父侯的病情，岂是你这等外人能妄加打听的？"
"至于四弟的行踪——"他目光如刀般划过三人，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箭矢，"这等军机要务，也容得你过问？"
"那伯邑考公子......"宫亭再问。
"哐当！"姬发突然暴起，茶碗狠狠摔在地上。
"滚！"黑陶碎片四溅。
殿外侍卫闻声冲入，戈尖直指青年咽喉。
"滚出去！"姬发一声怒吼，梁上灰尘簌簌落下，"敢踏入这里一步，格杀勿论！"
宫亭踉跄着退出宫门。束发的玉簪"啪"地断裂，银白长发如瀑散落。他扶住朱漆廊柱，恍然如梦。他，被赶出来了？
"大人！"伯夷慌忙上前搀扶。
"孤竹国世子留下。"姬发的声音从殿内传来，"让他一个人滚出去。"
宫亭苦笑，整了整发髻，对两位少年低声道："看来谈判破裂了。你们...见机行事。"
叔齐拽着兄长衣袖点了点头，两人重新整衣肃容，转身又踏入宫门。
朱漆大门在身后合拢，宫亭的识海里突然响起电流杂音。
"宿主，这次你又踩到雷了。"
宫亭皱眉："什么意思？"
"你刚才往姬发的伤口撒了盐。"机械音难得带上情绪，"伯邑考根本没回来——去年朝歌那场大祭后，他就永远留在九鼎里了。"
宫亭猛地站起身："胡说！帝辛明明和我说过要放西岐使团......"
记忆突然卡壳。他想起祭祀结束后，受德回来时衣摆上斑驳的血迹......还有第二天，那个小卜官躲闪的眼神......这些画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如今串联起来……
"记忆检索受限。"小D的合成声带着滋滋电流，"但宿主可曾亲眼见到伯邑考踏上归程？帝辛的誓言...或许是用人血写的。"
宫亭的后颈突然发冷。恍惚间记起那天帝辛拦住他参祭时，眼中闪过的寒光。当时只当是君威难犯，现在想来，那分明是冰冷的杀意。
"切换情感解析模式。"电子音突然变得冰冷而机械，"姬发对宿主的仇恨值超出正常范畴。根据分析...在那场你缺席的盟誓大典中，有89.3%的概率发生了关键事件。"
"什么事件？"
电子音骤然压低："涉及禁忌词库。但可以告诉你——有人被迫越过了人性承受的底线。"
宫亭的瞳孔骤然一缩。就在这时，宫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伯夷和叔齐的身影出现在光影交界处。
白发青年闻声回头，小D的最后一句话仍在耳畔回荡：
"有些真相，比死亡更残忍。"
他站在原地怔怔出神，直到两兄弟走到跟前才回过神来。
"事情成了。"伯夷展开一卷竹简，"世子允我们在渭水北岸垦荒。"
"还能借粮种。"叔齐笑着补充道。
宫亭的目光越过两人肩头——宫门正缓缓合上。
"走吧。"他轻声叹息，"趁二公子还没反悔。"
[让我康康]作者强行圆谎
其实我最初还想过加些荒野求生的情节——毕竟谁不爱看钻木取火、生啃树皮的刺激场面呢？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大可不必。
苦难不是拿来当噱头的。我没真正经历过饥寒交迫的绝境，强行虚构反而显得矫情。
真正的核心从来不是"受苦"，而是"破茧"——就像故事里那些角色，他们从泥沼里爬出来的样子，远比泥沼本身更值得书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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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雾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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