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潇潇惊雷冷,倦意沉沉举子忙。
这堂课讲的射艺技巧,夏灵最不爱听,在课桌底下偷偷翻起了豢龙册。
那本小册已经给她翻得很旧,上面勾勾画画毛边卷起,儿时涂鸦到近日笔记几乎要把书册填满。
"龙,形似蛇身,马头鹿角鱼尾,四足五爪,鳞甲遍体,苍如寒岩。幼时四足着地昂首耸身而行,大则身轻如云并行雷雨之中。"这段话她看了有八百遍,可至今没从电闪雷鸣乌云密布的天际窥见一丝巨龙的踪迹。罢了罢了,夏灵摇摇头,看到最后几页豢龙术法的教学,这金木水火土的幻化之术她是小有所成,占吉卜凶更是信手拈来,可那龙鳞寻物法她是翻来覆去看了数遍,十次有八次不成,顶多算学到了点皮毛。
“无碍无碍,反正本人身无长物,又丢不了什么。”如此心念,夏灵却忽然听得学堂中传来个惊悚骇人的词。
“搜身!?”夏灵大惊失色,紧张兮兮地捏捏衣袍领子,望向站在台上的院士和一个颇为年轻的男人。
院士慢条斯理地开口:“昭武侯昨日在院中学堂遗失玉牌一枚,依老朽看……”院士对高大男人谄媚地拱手一笑,“还是搜身寻找最为妥当。”
空中恰好响起一记春雷,豆大雨滴紧随其后。
夏灵心中也好比晴天霹雳,原先她还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随性心态,可这搜身……
她紧张得额头发烫,背脊冷汗不断。找东西嘛,翻箱倒柜好说,严刑拷打也罢,怎么能搜身呢!
夏灵不自觉地摸了摸厚袍底下裹紧布条的胸口,能触摸到扑通乱跳的心脏。
毕竟——她和在场的所有书生都不同,是个女儿身。
夏灵本打算女扮男装上京赶考,毕竟民间也没少祝英台女状元之类的戏文故事,何况考状元又不用验真身,只要自己藏好了,也不是没可能嘛。
然而偏偏来了个昭武侯,将她计划搅成一滩浑水,叫她如何安稳踏过?
学堂中也有同窗不满,胆大的几个几乎是拍案而起,满脸愤愤:“凭什么?侯爷是将我怀青书院学子都当贼人对待?”
“张院士,您就这么由着外人辱没书院名声?”
“侯爷失了东西,与我书院何干?”群情激愤,就差要一拥而上,同昭武侯身旁的侍卫厮打起来。
昭武侯身旁的侍卫握住了刀柄,换来他抬手示意,才重重放下。
“玉牌乃圣上所赐,珍贵非常,还请各位稍安勿躁——若有违命者,亦可试试官府刑罚。”
昭武侯话说到这儿,停顿半刻,夏灵已经想着要不要干脆低下身子从后门溜出去,又听他接着开口道,“不过此番要求搜身,也并非找茬挑刺。”
语罢便不再多言,是侯爷身旁的侍卫代为开口:“昨日傍晚侯爷离开书院时,还听闻有学生对金饰玉牌议论纷纷,尽打些鸡鸣狗盗的主意!”
学堂里登时鸦雀无声,虽然谁也不知道那些话究竟是那位心思不正的学子所言,可昨日也的的确确有人语意讥讽口出狂言,没料想这些话都落到昭武侯本尊耳朵里去,也免不得遭人怀疑。
更遑论书院一向有试前邀请朝中声势显赫的官员来书院指点政事的风气,好让考生辩答明晰,一举夺魁。院士真能请来最近才封侯拜相的人物,本就是低声下气处处妥协,这回遗失了御赐圣物,还不得把整个书院找个天翻地覆?区区搜身而已,是躲避不掉的了。
夏灵心灰意冷,越是脑仁紧绷,越是思绪空白。眼见着昭武侯所带领的侍卫执行严苛动作迅速,坐在前排的同窗一个又一个走上去,抬手转身,从上到下给那侍卫搜一遍,连口袋都得翻个底朝天。
此刻她只能万分焦灼地点着前边的位子,手指一个一个地数过去:“一,二,三……”
她脑中一团乱麻,如何也理不清,愁眉苦脸地趴在桌上,祈祷今早出门前往身上缠裹的布条够紧绷够扎实,身躯躲在厚重春袍下,料想那侍卫应当也摸不出什么。
正预备破罐破摔,名就点到了她的。
夏灵“哦”了一声,缓缓起身,走上讲台的步伐沉重又缓慢,好似一座雪山在艰难地移动。
“快点儿。”侍卫毫不留情地催促,她深吸一口气,略微收起肩膀,含胸驼背,再快步行到昭武侯和侍卫的跟前。
“抬手。”侍卫道,夏灵嘴一抿心一横,豁出去了!她要试试别的法子。
“慢着!”夏灵支起手肘挡在胸前,扭脸对昭武侯道,“这样一个个搜身也太慢了,何况那贼人也不一定就将玉牌藏在身上,若搜不出个结果,那该如何是好?”
“本侯随从各个精干,”昭武侯略一仰首,笑容风流倜傥,“东海中掉了根针线都能替本侯找出,自然也能将书院里里外外都搜清摸净。”
夏灵站得近了才能发现昭武侯不达眼底的笑意,他看似玩世不恭,指间却有长连累月练武留下的茧,惑人面皮上残存一道浅浅疤痕,夏灵闭上眼就真的能看见战场刀光血影,利刃从他脸颊划过。
这样年轻的侯爷,必得是从尸山血海里活着回来的人了,连皱一皱眉头,都泄出弯弓搭箭的寒气。
夏灵壮起胆子摇摇头:“学生倒是有个更好的法子,侯爷不如让我一试?”
昭武侯冷哼一声,不做言语。
她伸手将手串从腕间取下,细绳一抽,圆片就扑簌簌落在了夏灵手心中。
接着她将圆片都拢于掌心,上下左右各摇晃几下,模样像极了村里装模作样的神婆,惹得台下又是一阵窃笑。
夏灵不为所动,反正学堂里对她大大小小的偏见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她专心致志地将摇晃出来散落桌面的原片拾起,对着阴雨中书院里的烛台细细端详。
“泛青发黑,光泽暗淡,有如龟背甲胄。”
夏灵不自觉地皱起眉,对抱着胳膊不置可否的男人认真道,“你那块玉牌,恐怕不妙。”
昭武侯只觉她一番戏弄荒唐得很,又是摇骰又是对光,若是放在军中,这等装神弄鬼之事早被他军法处置。
他没开口,夏灵也没期待着得他回应,收起东西就自顾自地往西北方向走,一边走还一边数着自己脚下的步数。
昭武侯使使眼色,侍卫快步跟上去,像是生怕夏灵逃之夭夭。
夏灵走到学堂窗台前顿住脚步,停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忽然蹲下身,审判一般盯着放在窗下的绿植花草,又是掐指三下,猛地将最西边的一株兰花连根拔起。
“夏灵!你胡闹什么!”院士气得吹胡子瞪眼,可还没等他赶到夏灵面前指着她鼻子数落,夏灵左掏掏右挖挖,居然真的从那深色的泥土中挖出了什么东西。
一块碎成两半的玉牌。
“这就对了。”夏灵点点头,其实她心里也不太有底,还好这回发挥超常,“恐是贼人见侯爷前来寻找,情急之下匆忙扔入盆中掩埋,只为脱罪逃避,才使玉牌至此。”
侍卫收起碎玉递给昭武侯看过,他才颔首收下,再抬头时眸中却夹杂着挥之不去的疑心,有如窗外乌青一片的天空。
“夏灵。”男人低声唤着她的姓名,吩咐她随自己走一趟。
昭武侯这么一句话,当着院士的面夏灵也不敢不从,硬生生跟他跟到酒楼里去。
他房门里头传出一句娇声软语隔着朦朦胧胧的窗纱,也听不真切。夏灵正不解时,门从里边推开,身姿袅娜的貌美女子回首道别,行动如弱柳扶风。
小厮端着酒菜匆匆往里上,美人香风尚且残留鼻尖。她不禁撇撇嘴,腹诽昭武侯沉溺声色犬马,谁不知道这酒楼里的都是些可怜姑娘,一个大侯爷还跑来欺负弱女子,能是什么好东西。
正是火冒三丈,胆气横生义薄云天时,昭武侯已坐在了房内桌边,一张脸藏在明明暗暗烛火中,夏灵迟迟对上他疑虑重重的眼神,方才想起自己如今处境,有股后知后觉的惧意。
侯爷端坐梨木桌前,一旁随意散乱着几册书卷,灯火照亮他唇角的弧度,屋内幽香萦绕久久不散。
“萧云征。”他不紧不慢地吐出自己姓名,好似每个字都在风沙剑刃之间碾过。
夏灵心跳如擂鼓,猜想着昭武侯大抵要问些什么,比如她怎么知道玉牌藏匿的方位,或者她千方百计逃脱搜身是不是另有隐情,再者自己究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不会把自己当成什么敌国放进来的奸细吧?他沉默的间隙,夏灵早已神游天外,心念这侯爷曾边境从军,对此事颇为敏锐也说不定。
这坐以待毙的感觉实在难熬,夏灵不欲继续在这混沌暧昧的气氛里傻站,于是拱手行了礼节,直截了当地问:“学生愚钝,不知侯爷所为何事?”
萧云征端起瓷壶斟了杯浊酒,“啪嗒”一声按在夏灵面前的桌沿上。
“本侯此行是为遴选门生,院士自然大力举荐怀青学子。听闻你同连语祁,张程几位学子皆是才华横溢,作得锦绣文章。
“本侯今日特地相邀,倒是好奇你在政事上见解如何。”
这听起来倒没什么要紧的,夏灵随即应道:“学生洗耳恭听。”
“水患如何治?”
这还不简单?夏灵在史书上读过许多次,先辈们的法子侃侃而谈:“筑河堤,疏河道,蓄水造湖,迁徙灾民。”
萧云征轻轻挑了下嘴角,笑意藏在烛火背后:“那……”
“京城的水患,和此处的水患,该如何治?”
夏灵不禁皱起了眉,书上常将前辈法子列举出来供人参考,可灾祸实实在在地发生后该选什么样的法子,这就没有先人老师手把手一句句地教导辨析了。
“嗯……”她拧眉苦思,坐在对面的萧云征嘴角虽勾着,眼神中是藏不住的探究,宛如利刃要将她一言一行都剖开,探查得干干净净。
夏灵忽然想起书中所说的,龙气一脉集聚京城,若青龙太盛,则招致乌云雷雨,大水决堤,此时青龙溺于深潭兴奋异常,甚至会借着洪水逃离豢养之所。唯有为其分水流散淤泥,才会干湿适宜定其心绪。
她虽对京城不甚了解,但还是大着胆子开了口:“京城水患多是炎河决堤。炎河每年夏季暴涨,水势凶猛,倘若单靠造堤必然难以应付。因此学生猜想,该分汛流,疏河道,早早预备着在往日决堤处迁徙居民,朝廷拨款安抚灾民予以补救落实生计,待水患过后再重建祸患之处。”
“若是此地水患,那多半是怀青书院后山那条青江泛滥。据学生观察,青江水流缓慢,涨势不高,汛期也短。因此县衙每年修修河堤,引水浇灌,足够应付。便是某年突降洪灾,亦有山脚下蓄水湖相托,不必杞人忧天。”
夏灵一开始说得有些慢,字字斟酌句句谨慎,说半截就要对上萧云征的眼神,察言观色好不紧张。待谈及自己家乡时才自信起来,语速飞快思路畅通,甚至颇为骄傲地盯着萧云征的眼,像在等候他脱口而出的赞美。
“不错。难怪院士大加赞赏。”萧云征缓缓道,才说完又话音一转,“不过本侯只收底细干净之人,方才见你听闻搜身大惊失色,究竟——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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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搜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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