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月独身站在高崖，红头鹰传信来，大小诸国已到达此地。
他关切地注视着在妖群中消失不见的王隽，紧张地等待约好的下一步的计划。
现在他开始回味过来，王隽昨晚布置的计划中，只将自己置于险地，没有给他半点风险。但如果计划出一点差错，面对万敌的发难，她首当其冲。
这个笨蛋，明明劝过他不要轻易做牺牲，偏偏自己还要冲在前面。
但他现在只能等待，因为她才是计划中最重要的一员。
此刻，三大魔王在重重风沙中现身于众人面前，走向矗立在大地间三个宝座。
万宗神女为尊，左侧是覆世天王，右边则是忘忧太岁。三位魔王坐定后，众人再次跪拜。
“尔等众生，不论人妖皆可在此瞻仰我等荣光。”
“叩谢神女大人。”
万宗神女轻抬起手来，腕间琳琅声动。
她面前的土地中央顷刻生成几丈高的酒泉瀑布，汩汩流淌经过每个人的脚下，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刚才还干燥难耐的空气加了花蜜似的湿润清肺，令人沉醉。膝下厚土像绵云软而轻盈，如坠梦乡。
方才还在忧虑的国王士兵，舞姬乐队如见天乐，面露狂喜，口中的祝祷溢美之词更甚。
只是狼月目及之处，仍是荒凉无垠的大地。
可那些人和妖还沉浸于幻象无法自拔。
数不清的千里蛛驮着满满的食物从地底涌现，分给所有参加宴席的国王。只是他们脸上的笑容还没绽放开来，便看到自己的同胞被驮了出来，排好顺序放置在忘忧太岁面前。
他们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面面相觑，似在顾虑。
“他们不是你们的同胞，你们也不会与他们一样的命运。”万宗神女举起杯盏，向他们示意。
“你们站在这里，便是物竞天择最好的证明。”
万宗神女命人将忘忧太岁的食物放在他们看不见的一侧，正所谓眼不见为净，那些国王随从很快地享受起这仙境般的气氛中，饮酒作乐，热闹非凡。
狼月的视线紧紧盯着排在食物队伍最后的沙狼群族，咬紧了牙。
狼族首领在笼中难掩以往的体面，苍老了几岁。
在面对真正的妖魔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狂妄。他甚至不敢想，狼月如何有勇气敢独自前往万妖国与万宗神女谈判，而自己，甚至连神女的面也未曾见，就被关进重重监狱，如今却还被做成食物献给魔头。
身边的幼子目睹不远处的虎头娃娃正大快朵颐，脸色越发变得痴呆麻木。
“首领，首领，您快想想办法呀！”
看着身边惊惶不安的同胞和妻儿，啜泣抱怨声不断，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他现在宁肯做战场的英灵，也不要忐忑地等待死亡。
可是现在……
他连做敌人的对手的资格也没有。
他默默将同胞和妻儿挡在身后，流露决绝之色。
这一幕，也印在狼月凄凉的眼眸。
万妖国大部分妖精都在地上欢庆盛宴，其余小妖都在地底巡逻。
别看他们跟万宗神女学了点礼仪，平日里装模作样的，到底是难逃妖精的本性。见三大魔王不在，又无人束缚，将兵器随意搁置在地上，有打盹的，饮酒的，耍牌的，简直比去地面还要自在。
“现在虽自由些，但不比上面的弟兄们有好酒好肉的。”一个狐妖抱怨道，不忿地啐了一口。
“谁让咱们倒霉，被安排在地底值守呢！”
一蜈蚣精扭动自己的各个关节放松着，“也甭抱怨，在上面伺候那三位可是得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要是一个不小心，那最小的主儿，才不管你侍奉得尽不尽兴，一口把你给吃了，连个脑袋都剩不下！”
“你说得我都炸毛了。”狐妖胆寒至极，悄声嘘道。“我说虫哥，虽然三位大王不在，咱们也不可太过放肆了，免得隔墙有耳啊。”
“我可都听见了。”王隽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阴恻恻地笑着。
“你你——你是谁？”狐妖吓得几乎握不起兵器。
王隽心道：“原来这俩小妖不认识自己？也是，万妖国这么多妖精，除了中层高层，谁知道他们的三大王抓了哪位魔，又收了哪些兵？”
大装特装的机会来了。
“咳咳。”她摆起一副高冷不可亲近的架势，更令俩妖精摸不清底细。
“我是神女大人派来给咱弟兄们捎酒送肉的。”
说着，她略得意地唤玄鸟背着一坛坛酒和几包肉扔在了小妖面前。
小妖精哪顾得去辩她是真是假，只要有酒有肉就是自己人。
“哎呦，有劳您了。”俩小妖喜得不知手脚放在哪里，冲着外面呼朋唤友。
王隽趁这个时候，悄悄躲在一旁，果然不到半个时辰，便有飞来的鸟精，爬来的长虫，急奔的猿猴前来争夺吃食，抢酒豪饮。
王隽见他们为争抢打得头破血流，擦了一把冷汗。
她现在十分庆幸自己谨慎，先让玄鸟带着自己去万妖国的仓库搜罗一番。虽然份量不多，但足以应付眼前这些小妖。再加上她又添了些狼月给自己的药，能让这个动物王国保持暂时的安静。
不一会儿，在药效的作用下，它们四仰八躺地在地上，陷入了酣睡。王隽这才敢从角落里出来。
望着仅有几缕日光照下的妖国，王隽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
玄鸟还有开玩笑的心情，“要不要教你一个不紧张的秘诀？”
“不用。”她再次睁开眼睛，“我不需要了。”
“带我去底层吧。”
盛宴酒过三巡，众人妖灵把酒言欢，纵使神仙，也不艳羡。万宗神女端坐在宝座，听着身边的小妖汇报。
“神女大人放心，地底都有小妖看守，就连周边，也都探查过了。”
“是么，你且去吃酒吧。”
小妖恭敬退下，融入宴席之中。
万妖国深渊，一身素衣的王隽神色肃穆地走过每一寸土地，眼中偶尔流露慈悯，口中时不时念叨几声，似在哀婉，又像是怜惜。
玄鸟在她身后，见她与光中的微尘对话，又与空气低语。
它知道，王隽在与自己看不见的“人”共鸣。
“我看到你的挣扎，我理解你的愤怒，我感到你的痛苦，我承担你的一切。”
王隽每前行一步，体格便变大一分。
“魔头已不在这里，你们可以尽情对我诉怨。”她像是在拥抱无形的躯体，“无论你们是善是恶，都不用再在此地徘徊，我愿意用我的身体和灵魂接纳你们。”
“成为我的力量吧，我将帮助你们，还你们公道与自由。”
数不清的灵体顷刻涌进王隽小小的体内，在玄鸟的惊愕中，王隽又成长了几丈高。她克制身体的不适，仍在艰难而坚定地向上行走。
“王隽……”它担忧的声音很轻，生怕引起她的分心。
她回过头，回应温柔的一笑，似是在说：“放心。”
王隽没有想到，万妖国竟有这么多枉死的怨灵。那些死去的人和妖直到死前还在恐惧三大魔头的威吓。虽在此间徘徊游走，却根本不敢让人发现自己的存在，以免他们令自己灰飞烟灭。
现在，他们所有人都在这里。
在清醒中度过绝望的老者，不甘生命短暂而遗憾的青年，还有在混沌中懵懂的婴孩，都在王隽体内，融为一体。
他们不论男女老少，不论国别种族，更不论善恶，都比王隽预想的更为团结。
因为他们此刻只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誓要那三大魔王血债血偿！
地上盛宴仍不休不止，就连乐队弹错几个音，歌姬跳重了几回舞，也无人在意。
独独万宗神女还“捧场”地盯着舞台，偶尔叫一声好。
只是她神情恹恹，满目疲倦。
几分醉意难得涌上心头，她回顾左右两侧兴致正浓的忘忧太岁和覆世天王，还有身边的群魔乱舞。
他们平日早在自己的强压下学会了礼仪束缚自己，如今宴席上，早恢复了本性，一个个嬉笑怒骂，胡天胡地。
再看人间的歌姬献舞，左不过十五六岁，各个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模样令她开始恍惚。
曾经，她，她们也是如此。
只是她们，曾生活在真正的仙境。
万宗神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如清风拂花，微微颤动着。她闭上眼睛，想象着仙境的丝竹乐声，那是人间最好的琴师也无法比拟的曼妙之音。声动舞起，她也跟着扬起云袖，跃于云月之间。天帝的夸赞，姐妹的调笑，众神仙如醉如痴的模样都令自己无法忘怀。
原来，自己还是忘不了天界。
等她再睁眼时，却发现周围尽是蛇目鼠光，流露垂涎之色，那些令她憎恶的神情渐渐与记忆中的村民重叠。
“跳得好，再来一个！”
等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怔在原地。
起哄声依旧不断，有人借着酒壮大了胆子，说得更加起劲。毕竟人人都说，自己有什么说不得？
万宗神女顿感羞辱，仿佛她此刻不是什么受人尊敬的神女，只是一个自轻自贱，给人赔笑的女子。
她纤细的玉手化作骨爪将喊得最大声的国王吸净了身髓，狠戾地环顾四方。
“还有谁敢叫嚣？”
“不过是一舞，有何顾忌？”
万宗神女瞥向覆世天王，“本尊是何等身份，这些蝼蚁也配瞻仰舞姿？”
覆世天王指着一圈面露惊恐的人和妖，“他们都看了，还有我，我也看了。”他继续挑衅道。“怎么，你还要挖去我们的眼睛不成？”
万宗神女冷笑：“好主意。”
覆世天王将杯盏一摔，“老子早看不惯你那一副假正经的模样，明明是不知犯了什么天条跑下凡的堕仙，还整天幻想自己活在天界呢，我呸——”
万宗神女被戳中心事，脸色阴沉道：“你别忘了，是谁当年建起了这万妖国，又是谁，收留了原本被人类压榨血肉的蝎子精！”
覆世天王愤而起身，紧握双斧：“今儿起，万妖国没有什么万宗神女。我要令你日日夜夜献歌献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周围的人早乱做一团，纷纷逃脱不及。只是还未得到魔王的首肯，都被拦在小妖面前，不得离开。
正当神女与覆世天王对峙时，忘忧太岁却忽地双目瞪大，脸色狰狞，手脚止不住地扑腾向天。
“姐姐，救我……”
忘忧太岁还未说完，便垂下了巨石大的虎头，一命呜呼。
下一秒，一把长匕银光闪烁，忘忧太岁的肚皮忽地割裂出大口子，涌出大堆还未消化的肉骨和血液，狼月浴血而出，面不改色。
原来在他们内斗之前，他就绕过疏忽职守的守卫，躲到那些食物中去，就为了此刻一击。
虽然冒险，但这也是他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这时，一声声低吼从万妖国的底部传来。
所有人惊愕地望去，仿佛有什么在大地内涌动。
一双巨手翻开了大地的肚皮，四处伸展，似是要找到支撑的支点。接着，如星月坠地的球体暴露出来。
连天也被那巨物的身影遮住，变了颜色。
就像，万妖国的世界，已被悄然覆盖替代。
“那，那是什么？”
那景象已经超过所有人的想象，也到达人们可承受的极限。有的倒地昏死过去，有的双腿发软，不能走动。也有的精神失常胡言乱语，更有的眼中露出狂热之色，高呼着神迹。
狼月睁大双目，努力克制想逃的**，手脚止不住地颤抖。
他不敢相信：那，那真的是王隽吗？
万宗神女错愕地瘫倒在地，这一切，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掌控。
待王隽在大地中站稳，又在众目睽睽下，将忘忧太岁的魂魄收于体内。
她看向还在发怔的覆世天王和万宗神女，面无表情。
似是在说——
“该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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