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和守在两侧的衙差俱是吃了一惊,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却是什么也没看到。
“如果大人看不到,民女可以打个火折子。”景桃眉眼盈盈如水,温声软语地说道,话音却是有了微妙的底气在。衙差将信将疑地递给她火折子,景桃利索地燃起了火,一簇火光朝着洞内照去,只见七八多米开外的地方,果真有一块森白人骨!
“景仵作眼力颇佳,”赵匡赞许地说道,“居然能在黑暗当中视物如此清晰!”
景桃淡笑着说了一句“大人过誉”。
片刻后,一位衙差继续守洞口,另一衙差负责领头,领景桃和赵匡进洞,三人成一排,从暴烈的晒日之下,猝然踱入洞中,暑气隔绝在外,阴凉之气瞬时缠上身来,惹人悉身觳觫一阵。
“之前听那屠夫提过,这洞口乃是前朝一位富贾在山间所休憩的一座避暑胜地,”赵匡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跟景桃补充道,“后来荒废在此,崇旺村的村人在这里围上了篱笆,以免顽劣稚童误入此地发生意外。”
景桃眉心一挑,嗅出一丝端倪,心底微沉,道:“人骨惊现洞中,本就不同寻常,现在看来有必要在洞内好好搜寻一番。”
三人甫一入洞,初时,还能勉勉强强看得清路,洞穴内部四遭皆是坑洼石壁,足底之下铺有诸多碎细之石,往里踱了二十余步,眼前就一团乌蒙蒙的漆黑。
衙差手中的火折子,火光仿佛被什么鬼物小口小口地吞噬了一般,光线愈发微弱,橘橙色火苗不安地在木柄上扭来扭去。
气氛开始森冷阴骘,诡谲而迷幻,洞口处的光完全缩至了一个细小的光点,眼看就要消泯不见。
相较于赵匡的悚然,景桃倒是显得坦然,她踱步至自己所看到的那一根人骨前,屈身敛袖,捻起一瞅,凝视一番,道:“这也是一根长骨,色泽偏黑,骨体长度比洞口那一根要短许多。”
景桃分析完毕,出于职业习性,复从袖裾之内摸出细竹篾为此骨做了一个编号,编号为二,而洞外那骨的编号为一。
景桃安置完编号,起身款款转过去,赵匡忽地喊了一声:“景仵作!”
景桃发现赵匡颜色猝然煞白,就连那一向黑着脸的衙差脸色也是铁青,这两人的视线齐齐看向了她身后,更准确地是看向了她刚刚做了编号的尸骨。
不知何时,那尸骨的上端浮显一簇蓝白鬼火,尸骨似乎成了精般,缓慢蠕动,有一道雄雌莫辨的嗓音传出——
“救命……救救我……”
鬼火煌煌长嘶,髑髅嚎哭饮泣,其声如厉鬼索命一般,凄楚幽绝。
那衙差似是平生未见过这番场景,纷纷怔在原地,赵匡更是直接吓瘫地上,滚圆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口中喃喃道:“鬼、鬼……别过来别过来……”
景桃神色极淡,她眉心蹙一下,她原想向这两人解释这鬼火并非鬼怪,只不过乃是人骨之中的物质元素在常温之下燃烧而成的产物,人骨之所以能发声,只不过是风声渡入骨孔罅隙所致。
但出于好玩心理,景桃蓄意没道出真相,反而翘着一对弯弯乌眸,视线落在人骨与鬼火上,眸光潋滟流转,语气清了清:“这位鬼友,我们会全力以赴帮你寻着凶手,还你一个交代,你先好生安息噢。”
少女话音涟涟,如石子儿掷入深潭,惊起了回响,那鬼火与人骨似是听信了她,火光渐渐飘远,骨身那幽绝凄厉之声也慢慢歇止。
一旁的赵匡和衙差:“……”一时被唬得面如土色。
两人跟在景桃背后,复踱了近二十余米,洞内的甬道由狭仄变得稍微敞阔开朗,此处似是一座密室一般,四围闭合,凹凸参差的石壁之上有大片烟熏之痕。
只闻轻微地“嚓”一声,赵匡似是踩着了什么东西,硬邦邦的硌着脚,赵匡碜得慌,颤声道:“我脚下的那物是什么……”
那衙差愣是一动不动也不敢动,冷汗直下,凝立如塑。
景桃微微止步,手中的火折子扫过地面,橘色光线在洞内晃荡,火光落在了赵匡履下,落在一个暗褐色物体之上。
她凑近一打量,抿唇而笑,嗓音捎了一些小雀跃:“禀告大人,又是一根人骨,和之前发现的骨头一个模样,也是一根长骨,大人莫慌,请轻轻抬脚,别要是损坏了骨头,后边的初验复验就有点麻烦。”
赵匡遽地后撤了一连好几步,倒抽一口冷气,心悸未定。
“这里也有骨头。”景桃手中的火折子落在了一隅,那处有几块散落的骨头。
“照此看来,第一根人骨就是来自这个洞穴,”景桃在给那几块骨头做好了编号以后,走到赵匡面前,略一沉吟,道“大人,我们可能需要在这处洞穴仔细收搜寻一番,我怀疑洞穴内还有很多尚未搜掘出来的骨头。”
赵匡虽是受了惊吓,但毕竟是个尽职的,景桃短时间内发现了如此多的线索,他多少还是欣慰一些,须臾,他吩咐了四五位衙差执着火折子过来,衙差们偕同景桃在洞内开始寻骨。
整一个晌晴晌午,景桃和赵匡、衙差们皆在洞穴之内度过,细细搜遍洞穴每一处边边隅隅。
每寻着一块骨头,景桃都会让衙差在骨头近侧用细竹篾或草小绳编号,尔后,她特意用一张墨纸,以毫笔细细标记处每一根骨头被发现的位置。标记毕,衙差们将人骨分批运送至洞穴之外。待洞穴之外天色擦黑,已至掌灯时分,景桃适才觉得已经完成了对骨头的搜寻任务。
赵匡谨小慎微,虽然身体又饥又乏,但仍旧不敢妄自停滞初验的工作,他先是命衙差们将所有骨头用草席包裹,送至县府衙门,接着陪护景桃下山。
山脚下,仍有少数村民在看热闹,眼下他们看着衙役们抬着一堆草席接一堆草席自山道上走出,不由得好奇起来,胆大的人上前想去问,被衙差纷纷呵斥了回去。
景桃虽是疲乏,但精力还在,她坐上了赶往衙门的马车,赵匡与她相向而坐,他用蒲葵扇扇了扇身上热汗,道:“景仵作,我刚刚收到了你师父的口信,你师父怕你一人应付不过来,让林仵作从恭州城那边赶过来了。”
景桃一刹地晓悟:“林甫林仵作?”在书中,林甫这一号人物对小仵作很好,两人之间的关系恍若亲兄妹。
途中,景桃悄悄打盹儿,意识迷蒙之中,她又听到赵匡在叨叨有个大人物要来县府衙门视察案情,赵匡的声音听着委实有点焦虑,拿着蒲葵扇不断地扇风。
马车抵达衙门,衙差们已经把各批人骨整整齐齐码在侧厅处,骨下以一层薄薄簟席铺就,骨身周侧微撒石灰,景桃入了侧厅,瞅到了这番景致,对这些衙差的押检工作还算满意。
厅间,南北两侧壁上各燃两株灯火,灯色飘摇,婆娑骨形映照墙面,影影憧憧,恍若凶煞邪祟在群魔乱舞,煞是可怖骇人。
景桃从容淡然地蹲伏在簟席一角,开始慢慢摆弄人骨,赵匡没有上前,他担忧地盯着天色,有些心急火燎地道:“景仵作,你将人骨逐一拼出人形大概多长时间?”
景桃不疾不徐地将停下手中动作:“这需要看情况,眼下这些人骨十分散乱,若一一复原,最快也需要两个时辰。”
她看到了赵匡脸上的异色,思及他之前在那车上提及的一个大人物,据说是从京城来的,官位似乎不小,大人物弄了一出突击检查,称要来视察案情,想必是勘察此案的初验和复验结果,但她眼下连个人骨基本都没拼凑好,初验工作遥遥无期,这可不把赵匡急坏了?
景桃显得淡定,只是稍微斟酌了一下措辞,道:“大人,如果此刻林甫在一刻钟内能赶来,那么人骨拼凑至多只消一个小时。”
赵匡眼神希冀,点了点头:“那景仵作你现在这儿拼骨、验骨,我遣人去驿站那边探探林仵作的消息。”
说完,赵匡便转身出门,和衙差吩咐了一声,带着其中两人离开了院子。
赵匡一走,那衙差静默守在厅堂之外,瞬间屋内便仅剩下景桃一人,她抬眼与簟席之上的一只颅骨对视了片刻。
景桃心内全无寻常人那种毛骨悚然之感,她的细长纤指隔着一层鱼鳔摸了摸颅骨的骨质,她垂落眼睫,像这种完全白骨化的人骨,一般至少是需要一年才能形成。
也就是说,躺在簟席之上的死者们,已经死了一年之久,死了一年,村人也全无发现,可真够寒心的。
壁上两株烛火窕冶舞动,如水中红菱交横,烛泪堆叠,堂外衙差进来换了一枝芯柱,景桃已经拼凑好了其中一具人骨,而说好去探探情况的赵匡仍未出现,景桃轻轻摇了摇颅首,按照此况,姑且也能她一人孤军奋战了。
正在她准备拼凑第二具人骨之际,厅外响起了橐橐靴声,那脚步声并不甚繁杂,经她一辨识,外端也就两三人的情状。
景桃料想应是赵匡带了林甫来,她起身从容地往厅堂外迎去,乍出侧厅,方踱步至廊檐下,她的步履便是一顿。
她没有看到赵匡,却看到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眸,外敛内翘,浅褐色的瞳仁,带着些摄魂夺魄的勾人意味。桃花眸的主人身量清瘦,神情寡淡散漫,五官轮廓清隽温和,一身玄黑锦衣加身,气质温逸敦和,犹若冬夜雪松,却也难以让人难以靠近。
男人清隽的形象与景桃印象之中的林甫——那位憨憨壮大哥的形象有点点出入。
她看着那位桃花眸的主人,桃花眸的主人噙笑看她,慢条斯理地负手在背,他似乎也没有急于说话的欲.望,眼神似在打量,也似是在审度。
看着男人的眸子,景桃定了定神,有些举棋不定地出声:“林甫?林大哥?”
听到这一称呼,男人的视线一顿,微挑眉,看着景桃,桃花眸子晕染着一抹温柔光泽。
他身后的那随扈听着景桃胡乱称呼,脸色青了一阵,欲要出声斥责,男人一个沉淡眼色止住,他翘起唇角,拖腔带调地应了一声:“嗯,我是林甫。”
随扈:“……”
景桃:“……”
男人这个回应让她短瞬地舒下了一口气,心中悬石落下,她记忆中除了师傅景知远的脸,其他人脸都是一片模糊,她怕一个不慎,就穿帮了。好在男人承认了他是林甫。
景桃安心地踱步上前,自来熟地拍了拍男人的肩膊:“林大哥你总算来了,快进来帮我的忙,我现在连初验都还没做呢,到时候赵匡领着那个从京城来的牛鬼蛇神来视察,一看咱们进度这么慢,准要被骂得狗血淋头。”
男人身侧的随扈一听这句“牛鬼蛇神”,可是惊坏了脸色,欲要为自家侯爷谋不平,却见顾淮晏的眼睑垂落,眼色温和,丝毫没有发怒的模样。
顾淮晏与景桃对视片刻,浅色瞳仁似温柔又蛊惑,话里含着笑:“好,大哥进去帮你的忙。”
他说话时,修长清隽的身躯微微俯下来,与矮他一头的少女平视,他顿了两秒,又道:“免得你被那牛鬼蛇神骂哭。”
景桃听罢,不知为何,她的心跳在顷刻之间停了半拍。男人的音色刻意压沉,他的深眸近在咫尺,轩挺的眉眼舒展开来,模样少了几分不近人情,眸梢上挑,浅色的眸瞳浮泛着碎冰般的光,含着秋色,活脱脱地,蕴蓄着万千引力,仿佛一瞬之间洞悉了她的所有。
景桃舌头打了结,不知该怎么回他的话,只好默默梗着脑袋,一路领着他到侧厅。夜间气温骤跌,暑气转凉,夜色如泼墨般,凉风卷地而起,庭院之中的几株乌树窸窸窣窣,廊檐之下的人影婆娑斑驳,恍若一支皮影戏,风一吹,大戏方才刚刚唱起。
一入侧厅,顾淮晏眸色微动,他将一地尸骨纳入眼底,闲懒地踱步入屋,屋门半开半掩,他一眼就看到了拼凑好的第一具人骨,人骨面目狰狞如鬼,他未有丝毫色变,淡沉的视线落在了走在前边的小仵作身上。
返回至属于自己的专场,景桃心内的思绪适才多多少少恢复了几许,她简明扼要地向林甫介绍了案情,再将目前的拼骨进度跟他说了一遭。
“一共寻着了多少人骨?”顾淮晏负手而立,侧着深眸,模样依旧有些散漫,只是音色微微沉了一些。
“每一块骨头我都编了号,一共是八百四十七块。”景桃蹲身至方才拼接人骨的位置,“倘若单靠骨头要推算死者数量,据我的推测,这些骨头如果皆是成人,那么至少应该有五位死者,因为成人骨骼数量是两百零六块,四位成人骨骼总数是八百二十四块,而我们共发现了八百四十七块骨头。”
景桃指着其中两颗颅骨:“这里两颗颅骨体态偏小,明显是个稚童,另且一部分骨头既细且短,应该也是来自这两位稚童,一个稚童的骨骼数量两百一十七或两百一十八,这样总数八百四十七就说得顺畅,所以,我的结论是,这些应该来自四个人,两个成年人和两个稚童。”
顾淮晏眸梢上挑,语调轻扬散漫:“疑问来了,你之前在洞外发现的胫骨,它是属于这四个人之一么?万一不符怎么办?”
景桃一本正经地思忖道,沉吟一会儿:“大哥说的有道理,还有另一种可能,死者可能有五个人,而属于第五人的有些骨骼不在洞里,而是像是之前洞外那根胫骨一般跑了出去,但照此推测,那结论也是至少有四位死者。”
壁上烛火半照着少女的清秀容颜,煞是惹眼,顾淮晏看着她片刻,轻笑着:“景仵作逻辑严密,甚好。”他指了指她近前的人骨:“那么,我们先确定每块骨头的归属,然后再进一步确定死者数量。”
景桃乖乖应承下,只是在与林甫的对话之中,她心中淤积了些许疑窦,她一边拼骨,一边偷偷拿眼打量着男人的侧脸,越是偷瞄,她越是困惑,男人的气度、谈吐和举止均属不俗,都与她记忆之中那位接地气的林大哥不太相似。
她思忖之时,身后又响起了脚步声,这一回步履声有些繁杂,似是来者甚众,传了一阵侧厅的木门被推开的声响。
她下意识回了头,手中的顿作猝然一滞。
景桃瞬间看到了赵匡,他身后跟着个风尘仆仆、气息微喘的壮大哥,这位壮大哥一身清灰色劲装,一张方方正正的黝黑脸盘儿,身段厚实魁梧,像一块硬敦敦的磐石。
看到这位壮大哥,景桃蓦地觉得眼熟,壮大哥的形象似乎与记忆中的人对契上了!
只是,她身侧这位是……
却见赵匡和那壮大汉一见着景桃身侧的男人,都齐齐屈下了半跪了下去,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景桃听到他们恭谨地喊了他一声“侯爷”。
“侯爷?”景桃微怔地盯着身侧那位冒牌林大哥,语调一字一顿地上扬。哪知,冒牌林大哥正在对着她笑,笑色轻慢痞雅,桃花眼斜勾上挑,翘了一丝谑弄的弧度,笑而不语。
不远处,赵匡连魂儿都吓没了,疾步上前,语声几近诚惶诚恐:“侯爷息怒,这小仵作初来乍到,行事莽撞得很,不懂什么礼数规矩,下官也管教不当,让她冒犯了侯爷。”说着盯向景桃,眸带严厉警示,低声斥责:
“你还愣着干什么,这位可是武安侯,还不赶紧拜见侯爷?”
变故来得太过于突然,幸而景桃素来泰然镇定,她这一刻瞬间回神,没敢懈怠,埋着颅首,垂落视线,向着顾淮晏毕恭毕敬地跪了下去:“民女参见侯爷。”
顾淮晏看她眼睛,低声笑:“景仵作,我可不是侯爷。”
景桃微微抬眸,一脸费解。
顾淮晏:“我是从京城来的牛鬼蛇神,我很凶,还会骂人。”
景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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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人骨拼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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