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很快开了,叶云决飞驰入城,径直向都督府而去。
府中还是灯火通明的,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沈都督哪里还有心思回家睡觉,听到侍从禀报,急忙迎了出来。
“叔毅,怀远情况如何?”
叶云决的回复,让沈都督的心渐渐沉到了谷底。
事情远比他设想的更严重。
相距不到百里的怀远,半日之内,便成了一座死城。
这是怎样一只神秘的劲旅,来无影,去无踪,却有着如此可怕的力量。
即使是因为没有点燃烽火台,可灵州的驰援,终究是不及时的。到时候怪罪下来,他该如何交代啊!
头疼的厉害,见叶云决风尘仆仆,神色疲惫,沈都督体恤了几句,叫他回去歇息了。
叶云决行礼告退,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大门外走去。
十六岁那年,他从京城来到灵州,那时的他,如一匹脱缰的野马,一只逃出鸟笼的雄鹰,对于雄伟的边关、辽阔的疆场,满心都是兴奋与憧憬。
然而,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死水一般的安宁环境,渐渐冷却了少年满腔的激情。
不到三年,他就凭借自己的能力,从普通士卒,破格做到了越骑校尉,可谓是步步高升,如鱼得水。
但是,再多的艳羡与称赞,也依旧无法填补他内心的空白与失望。
他渴望着,能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实现他那自幼怀揣的,驰骋疆场的英雄梦。
这一天,似乎来了。
可是,与他期待的完全不一样。
吴六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仿佛还回响在耳边,不过半日,他就没了亲人,没了家。
之前,吴六不知何事跟家里人闹了性子,连着一个月没有回家。
现在,他再也回不去了。
叶云决没有亲朋在怀远,他无法对吴六的悲惨遭遇完全共情。可看见他痛不欲生的样子,看到满城鲜活的生命,顷刻间,就化作不会说不会动的尸体。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曾经排斥反感的安逸与平淡,其实是多么宝贵的东西。
很多东西,拥有的时候不珍惜,失去了,只能追悔莫及。
“哟呵,叶校尉回来了。”
赵奢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迎面拦住他的去路,盯着他的脸细瞧。
“脸色这个难看哟,是不是刚尿完裤子?”赵奢摇着头,啧啧叹道,“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中看不中用,这么点儿风浪都经不住,还怎么……”
“赵都尉!”叶云决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怀远已经是一座死城了。”
他说着垂下眼,一声低过一声,“都是治下的百姓,这般惨事,实在不该拿来说道。”
赵奢一怔,霎时敛住哂笑,朝一旁唾了一口,眼睛里杀气腾腾。
“要我说,当年就该把那群王八羔子灭干净,哦,圣上把亲妹子嫁过去,那群狗就真拿你当亲戚了。滚他个鸟亲戚,这亲兄弟,都能为了争家产打破脑壳的,这又算个什么事?”
说着瞥了叶云决一眼,绕过他朝前走去,边走边骂:“女人那么好使,还要男人做啥?媾和媾和,我呸!媾他娘的鸟和。”
叶云决方欲挪步,却又听到熟悉的声音唤他。
他抬起头,对来人道:“何长史,您也还未歇息?”
何长史叹了一口气,“出了这么大的事,都督都没睡,我们怎么睡得着。”
他望着赵奢的背影,“老赵又找你不痛快了?”
“不。恰恰相反,卑职今日方知,赵都尉的话,是有道理的。”
这话出乎何长史意料,“你……”
叶云决低着眉眼,“今日在怀远,军士见到百姓尸身,无不面色惨白,两股战战,说来惭愧,就连我,见了那些断肢残骸,还有滚了一地的头颅,我心中也是……”
他的声音渐渐失了力道,“赤勒人如此凶悍残忍,而边军却这般怯懦,我真是……”
何长史扶过他的肩膀,将他引到一旁的石墩前坐下,自己也就地而坐,“叔毅,你猜我头一回杀人,是在什么年纪?”
“卑职不知。”
何长史扬起头,望着天上银刀一般的弯月。
“那年,我十五。朝廷过江打南齐,年满十五岁的男丁,就要被征兵入伍。
上战场,我都不敢想。我娘连生了四个女儿,才有了我,所以我从小就是全家的命根子。我连只鸡都没杀过,甚至连老鼠都没打过,叫我去杀人?
我娘自然舍不得,把我小妹嫁了人,想用彩礼钱免我的兵役,可是钱不够,我只能被拉去了军营。
刚入军营的时候,我哭了白日哭夜里,老赵起初还笑话我,后来被我烦的受不了,揪着我的领子骂,再嚎把你嘴给缝上。
再后来,南下渡长江,我差点儿淹死在水里,刚过了长江,就碰上齐军。
我那半口气还没上来,就看见南齐人提着刀扑过来,那个时候,我只想活,拿着刀就跟他们干。我都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满脸都是血。
在战场上倒是杀红了眼,可等睡觉的时候,一闭眼,就看见一群鬼披头散发地围在我身边转,叫我偿命。
那段日子,我都不敢合眼睡。不过,渐渐的,也就习惯了。”
何长史低下头,轻轻拍着叶云决的肩膀,“当兵的也是人,有几个人天生就敢杀人。我那么怂的,不也都这么过来了吗?
你们年轻后生,没经过事,乍见一城死人,心里怵得慌,再正常不过了。谁不是一步一步过来的,慢慢的就好了。”
叶云决闻之动容,心头萦绕的羞愧与自责散去不少,感激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宽慰一番后,何长史便要与他分别,叶云决忽问道:“您在北境多年,还与赤勒人交过手,可见过赤勒人破城后的情景。”
“怎得不记得?”何长史叹了一口气,“那时候,一入秋,那群蛮子就南下,见东西就抢,见了屋子就烧,见了男人就杀,见了女人就……
唉,当年那朔州城外的河里,都是老百姓的尸体,岸边,光着身子的女子尸身,糟蹋的都不成人形了……唉……不说了,真是……”
这记忆太过沉痛,何长史言语艰涩,难以描述下去,只叫他早些回去歇息,便起身离开了。
叶云决矗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诡异之感带来的寒意,仿佛一条冰冷的毒蛇,从脚底向上蔓延着。
大风起,黑云闭住了月亮。
灵州城外约莫十五里,有一个大石村。此时正值深夜,家家都是漆黑一片,唯有一户人家,依旧点着灯。
这家人姓谢,只剩一对年近六十的夫妇。
里屋的土炕上静静躺着一个昏迷的少女,谢媪坐在炕前,弓着腰从水盆里拧干帕子,轻敷在少女额头。
谢翁走进里屋,对妻子道:“还烧不?”
“倒是不咋烧了,可人就不醒。”
谢翁说:“我看老王头年纪大了,本事也不如从前了。要不明儿去城里,请药铺里的先生来瞧瞧。”
“成,你这会子就去把钱罐子挖出来,天一明就走。”
谢翁应着,端起油灯往外走。
谢阿婆把帕子拿下来,轻轻擦拭着少女的脸庞。
哪怕在昏迷中,她的眉目间依然难掩秀婉与灵气,油亮亮的乌发铺在枕上,愈发衬得肤如白雪,貌如皎月。
这般姿容,很难不叫人心生爱怜,谢阿婆望着她叹息:“这么俊个丫头,可别有个万一啊。”
长睫微动,两道新月般的柳眉下,缓缓张开了一双眼。
谢媪欢喜叫道:“他爹!他爹!人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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