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渐暖,南雁归来。
灵州大营内,将士们正在校场操练。列阵严整,枪戈林立,森森锋芒刺破苍穹,呼喝之声响彻云霄。
一声低沉号角响起,玄盔重甲的铁骑策马飞驰,离弦破空之声宛如霹雳,箭矢连绵不绝地射向排开的箭靶。
“势如追风,进退有序,都督真是好眼力。起先我还怕叔毅性子冷僻难以服人,如今看来,他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
说这话的人是灵州长史何绪,此时正站在校场中央的点将台上,同都督沈余与果毅都尉赵奢一道观看骑兵操练。
三人初为士卒之时便在同伍,如今年近不惑,又同在灵州述职,可谓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所以私下的时候,也并不十分拘礼。
“中看不中用罢了!”身旁的赵奢不屑地冷呵一声,“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叫他当个校尉已经够抬举了,这种大事怎得给了他?”
“不交给他,那交给你?”沈都督眼风冷冷扫过去,“你先把自己那些个破事拾掇干净,别回回叫我给你擦屁股!”
赵奢吃瘪,嘴上依旧不依不饶:“我不成,那不还有老何吗?”
“你少埋汰我。”何长史避之不及,“再说了,机会还是要多留给年轻人。”
“就这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没见过血,没杀过人的,遇上赤勒蛮子,直接就能尿裤子。”赵奢不以为然,“我不成,你不成,军中还有这么多人,慢慢挑呗,那蛮子还能明日就打到家门口来了?”
沈都督听罢,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转身负手走下台阶。
何长史就要跟过去,却又忍不住道:“我说老赵,你也一把年纪了,成日里挤兑个后生,不怕人笑话?”
“我挤兑他?嘿!你没看见那小子平日里……哎!我话还没说完呐,你们都走了?”
烈日炎炎,校场的地面如同火上的铁板一样,将士们挥汗如雨,却不敢懈怠。
休整的号声响起,众人跨鞍勒马,静待命令。
负责操练的军官拏定辔勒,胯-下骏马通体如墨,从列首缓步巡至列尾。缨盔玄甲在日光下格外耀眼,绛色的袍角迎风翻卷,猎猎作响。
“吴六,魏轩,还有你,徐征,出列,其他人,休整。”
军士们如蒙大赦,各自将战马找地方拴好,便往阴凉处扎堆去了。
被留下的三人望着惬意的同伴,心中好不羡慕。
其中一人策马行至军官马侧,卸下头上蒸锅一样的札甲盔,露出一张圆圆的脸。
他名叫徐征,刚弱冠的年纪。身材五官都是标准的西北汉子长相,但是偏偏生得圆脸,素日里又爱插科打诨,这大大削弱了他的硬朗,多了几分平易近人的讨喜。
尤其是现在,他咧开嘴,显露出左腮上浅浅的酒窝,嬉皮笑脸道:“叔毅,啊不是,叶校尉,你今日就放我一马,成不成?”
叶校尉大名叶云决,与徐征相交深笃。面对好友死皮赖脸的请求,他毫无动容,只转头看向箭靶,冷冷道:
“每箭都能描在最边上,你莫不是故意的吧?今日我放你一马,他日你就能死在战场上!”
徐征连呸好几口:“什么死不死的,天下太平的,哪来的战事。”
“不合格便是不合格。”叶云决无情而坚定地拒绝了他,转道,“吴六,你且改步射,连发三矢,予我一看。”
吴六下马,挑了个箭矢较少的靶子。八字立脚,阔步蹲腰,正要拉弓,又担心姿势有误,回头看了叶云决一眼。
见他冷淡如常,吴六转回头,运力开弓。临撒之际,又恐姿势不对,忍不住从肩到手打量了一下,这才放弦。
箭矢贯穿草靶,却偏出红心老远。
魏轩与徐征嗤笑出声。
对于越骑兵来说,步射这样的成绩,显然是很丢脸的。
而吴六的发挥比平常还要差。他脸上阵阵发热,硬着头皮去搭第二箭,却听到一声清冷的喝止。
“停!”
吴六便收了弓箭,讪讪地来到叶云决面前。他本就说话结巴,射成这般,更是没什么好辩驳,只垂着头,一言不发地准备接受训斥。
“目不定,神不注,搭箭看扣,开弓看地、看人,扯满看肩、看手,俱为毛病。除此之外,暂无不妥之处。”
吴六抬起头,脸还垮着,眼睛却微微瞪大。
“弓满之时,背部加力;撒放之时,要齐收齐放,干脆利落;射之要诀在‘心’,即使到了最后,也一定要保持精神集中,心无旁骛。去再发两矢。【注】”
吴六从命,重新开弓,一箭破空而去,直钉在红心边缘。
又一箭,正中红心。
刚刚五十步笑一百步的徐征也不怕打脸,冲他笑着喊道:“小结巴,厉害啦。”
吴六是新兵,年纪小,性子憨直,还带了点儿孩子气,有了这般明显的进步,心中顿时乐开了花,撒腿跑到叶云决身前,“多……多……多……”
叶云决打住他的话:“多练,你下去吧!”
吴六离开后,剩下的魏轩再也按捺不住。他催马上前,梗着脖子质问道:“留他二人,是骑射不过,留我是何意?”
他胯-下的战马跺了跺蹄子,似是因这炎热的天气烦躁不堪。
叶云决的声音依旧冷冷淡淡:“我知你弓马娴熟,可阵列之中,不是单打独斗,而是同生死共进退。我与你说过多回,而你,却只自顾逞英雄,不知配合。”
魏轩家中小康,读过几年私塾,颇有些文才,骨子里便多了几分清傲。他善骑射,又耍得一手好枪法,也算文武双全。
更重要的是,叶云决入伍的时候,他已经是百夫长了。论年龄,论资历,他都比未及冠的叶云决更胜一筹,却整日被他呼来喝去的,心中如何能服。
“叶校尉说的好听,却不知是真心教诲,还是……嫉贤妒能?”
叶云决轻嗤一声,低头捋着手中的柳条马鞭,“谁为贤,谁为能?你吗?”
“属下不敢自称贤能,只是,才不配德,德不配位,名不副实,才爱虚张声势。”
叶云决摘下头盔,挂在鞍边的得胜钩上。
灵州的水土并不养人,烈日与风沙会把人磋磨得糙黑粗黄,但他的面容,却是非常年轻的。
轮廓硬挺,剑眉上扬,眉宇间盛溢着锐气,可眼睛十分清澈干净,出神的时候,目光放空,还会不经意间流露出一抹与他毫不相符的稚气。
通常情况下,他的眼睛都是极亮,却也极冷的。
正如现在这般,魏轩被他直视着,身处阳光下却感受到袭面而来的寒意。
他的声音,像是冰天雪地里的铿锵剑鸣,清亮,干脆。
“有话直说便是,你觉得,我配不上校尉一职,更不配带你们,是吗?”
徐征读书少,听他们咬文嚼字半天,到这句才全明白过来,立刻就给好友打抱不平,“你说叔毅不配,人家百步穿杨知不知道?”
“百步穿杨?那边有棵杨树,叶校尉不妨穿一个看看呐?”
说话的并不是魏轩,不过这声音十分熟悉。
三人下马行礼,“赵都尉。”
【注】射箭参考明·高颖《武经射学正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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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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