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年少时所有的幻想与憧憬,都像故事里被烧毁的金阁寺一样,成为罪恶的灰烬,永远的埋葬在那天的黄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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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重生以来,常姞第一次做了这个梦。
梦里的那天是她十六岁的生辰,她在回家途中看到橱窗里的蛋糕后再也挪不开脚步,咬咬牙用她仅剩的零花钱买了一个蛋糕。
她想,父母应该又忘了她的生日,毕竟自从母亲和父亲离婚之后,再也没有人过她过生日了。
但是没关系,因为她今天自己买了蛋糕。她会自己吹灭蜡烛许愿。她会自己将奶油涂抹在自己的脸上,然后和自己说:“生日快乐,常姞!”
然而,她所有的希翼在推开门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了。
屋内一片凌乱,父亲骂骂咧咧地翻着东西:“钱呢?你把钱都藏哪去了?”
于是,刹那间,常姞就知道——父亲又去赌了,而且又赌输了。
长大后的常姞回看自己的父亲,觉得他像一颗被虫子啃坏的烂苹果,散发着腐朽的气息。而他在家做的最多的三件事就是喝酒、找钱以及打人。
他是让人想要远离的蝗虫,贪婪于啃食所有类似稻谷的素食。他因自己站在尚存的父权制上而露出卑怯的自喜,殊不知他的自喜从此可悲而可憎。蝗虫过境时,人类会本能的逃离,这场逃离包括他的女儿、他的妻子。他除了盲目又卑怯的自信外,再一无所有。
十六岁的常姞最害怕的就是喝醉酒后在找钱的父亲。她捏紧蛋糕带,紧张地往后退了退。
但是,父亲的视线如蟒蛇一样恶狠狠地锁住她,他拿着烟灰缸疾步朝她走来,露出狰狞的表情:“我说怎么没钱了?原来是被你这个拖油瓶偷拿去买蛋糕……。”
常姞张了张口,想说她没有偷,想说今天是她的生日。
可是,最终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因为父亲的烟灰缸砸在她的额头上,带着一阵疼痛,随即她白净的脸颊沾上了散落的烟灰。
烟灰流过常姞白净的校服,染脏了常姞掉在地上的蛋糕,也染红了她的眼眶。
窗外的黄昏是如此红艳,恍若云朵喷薄而出的火焰,于刹那间,烧毁了她年轻的希翼,也烧毁了她年轻的自由。
冥冥之中,常姞预感到,这是常姞最后的生日。因为她再也不想过生日了。如果生日是受伤与咒骂,她宁愿不再拥有。
她年少时所有的幻想与憧憬,都像故事里被烧毁的金阁寺一样,成为罪恶的灰烬,永远的埋葬在那天的黄昏里。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却看到了母亲离去时的模样——母亲久违地化上美丽的妆容,与平时为家庭忙碌时沧桑的模样判若两人,她红肿着眼睛,悲伤地凝望着常姞。
“我既爱你,又恨你。”
“我以为我可以为你忍受破败的婚姻,可越忍受我就越憎恨一切。”
“说到底,我最恨的是我自己。”
……
年少的常姞看不懂母亲眼里复杂的神色,只觉得母亲离别前悲切的话语如一把把利刃,将常姞扎得遍体鳞伤。
常姞听到母亲的爱,也听到母亲的恨。
常姞在这些话语中咀嚼到尖利的鱼刺,那些鱼刺划伤她的口腔内壁,让她失声不语。
母亲将失败的婚姻、不幸的家庭变成沉重的镣铐,强行戴在常姞身上。她恨自己的女儿,更恨自己一败涂地的人生。
如同中式家庭常见的戏剧本里,那些父母与儿女的爱与恨总是这样不纯粹的纠缠在一起,成为一条勒伤彼此的麻绳,在往后的时间里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
记忆中母亲的身影早已远去,只留下常姞面对她狼藉的现实。此时此刻,她麻木而痛苦地站着,感受着灵魂和身体一起在流血流泪。
直到阳光穿过窗缝,照在常姞的眼睛上,她终于忍不住逃离了这一切。
她背着太阳奔跑,她竭力地奔向阴暗的角落,想要躲避这场暴露她脆弱与不堪的阳光。
太阳在她身后拉下的影子逐渐变短、慢慢消失,恍惚间,她的人生也这样背道而驰了。
梦的尽头,是苏莳走进破旧的巷子,将一身狼狈的她拉了起来。
那时的苏莳还没有染成银发,她眉目清冷地撕开一包湿纸巾,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动作轻柔地擦掉她脸上的烟火。
“吃糖吗?”
“别哭了。”
“我给你擦干净。”
“为什么要说没有人爱你?别哭了,看着我。”
“我爱你。”
……
苏莳的一句句话语穿过如火的黄昏、破败的街道,飘进了常姞的耳膜,带着温柔的、神圣的救赎。
余晖被黑夜吞食的最后一刻,仅剩的太阳光也随着常姞口中的橙子味糖果一起融化了。
这是常姞生命中痛恨的一个黄昏。但因为苏莳的出现,它又变成了一个爱恨交织的黄昏。
常姞从梦境中醒来时,天色还没有亮,她躺在宿舍的床上对着床帘长久地神游。她想了许多许多,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当黎明的曙光投射在她眼前,她在光芒中翕动唇瓣,无声地吐出了一个词。
“姐姐……”
这个没有发出声响的母语以一种无法衡量的意义漂泊在她的生命里,就像黎明时刻的这一束光。
自从常姞给苏莳画风信子彩绘的那晚一别之后,苏莳就外出办公了,她们已有几日未见。
对苏莳的思念在这般寂静的时刻如潮水般涨起,念此,常姞拿出手机给苏莳发消息。
春风一度之后常姞大胆了许多,她给苏莳发信息时也夹带着示弱、撒娇般的语气。
“姐姐,想你。”发(小猫可怜巴巴jpg)。
“姐姐,我今晚可以见到姐姐吗?”再发(小猫撒娇打滚jpg)。
随后,苏莳给她扣了一个“1。”附上(小猫点头jpg)。
于是,常姞抑制不住地笑了,并无厘头地得出一个结论——姐姐就是一只高冷又傲娇的小猫。
晚上常姞照常去body electric上班,想到今晚可以见到苏莳,她的心情是肉眼可即的明媚,乃至那双厌世眼也添了几分光彩。
就连边水琼也忍不住调侃几句,说人类遇到爱时,连再平淡的人也会变得满面春风。
对此,常姞不置可否。
然而,常姞的好心情在遇到一个不想遇到的人后戛然而止了。
常姞本来还在沉浸式画画,突然耳边传来了一道熟悉而刺耳的声音。
“哎,这不是常姞吗?”
听到这个声音后,常姞画画的动作顿住了,她抬头看去,就看到了她以前的高中同学——喻容。也是一个曾给予常姞谎言与痛苦的人。
“还真的是你,几年不见,你居然在这里谋生,曾经的尖子生现在混得如此不如意,真是狼狈。”喻容的面容没有多大改变,连同说话的语气。
常姞明媚的心情在见到喻容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她不禁情绪失控地捏紧了笔尖,冷言回道:“是吗?几年不见,你依旧那么自以为是,最擅长没有意义的讥讽,妄图通过打压他人去获得自己精神上廉价的快感。”
常姞的目光在这一刻变得像锋利,如同一把明晃晃的刀。墙壁上的时钟还在一下下地往前挪进,可常姞却看到了逆时针的回忆。
那是关于她破落的青春。她站在青春的岁月上,抬眼看去,尽是一片废墟。
因为父亲的酗酒家暴、母亲的离她而去,常姞在自卑中长大,她封闭内向,在学校里也经常独来独往。
年少的她尚未拥有自我之爱的觉醒,依旧渴求着外界对她的爱。她的内心里藏着一个窟窿,窟窿里回荡着一场悲戚的风,常常刮伤内壁,带着隐秘的疼痛。
在这种疼痛下,常姞对主动靠近的喻容并没有太多警惕的防备,反而有着道不明的期待。她期待着友情,也期待着被喜爱。
她们也曾拥有过短暂的友谊。喻容和她一起上下学,她们踩着夕阳的尾巴,在小卖部买上一根五毛钱的冰棍,有时候说嗨了忘记吃,冰棍就会化成水滴在常姞的手上,粘粘的,让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洗掉,就像她和喻容的友情一样。
常姞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对喻容放开了心防,她和喻容讲过她的原生家庭,讲过她对婚姻、对家庭的不理解。在喻容的倾听下,她渐渐朝着喻容打开内心深处的窟窿。
甚至包括她对自我性向的探索与理解。某天她们站在走廊上时,喻容听完常姞的倾诉后,她问了常姞一个问题——“常姞,所以你是同性恋吗?”
常姞有些犹豫,她封闭的心灵从未向任何人裸露过这个答案。常姞把手放在走廊的栏杆上,看着远处的飞鸟停在电线上,又倏忽离去。她的思绪也像那一只鸟,摇摆不定。
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同性恋的呢?常姞也在心里问自己。或许是从她喜欢在草稿本上画上各种各样姐姐的图画开始,她对“姐姐”拥有无限的幻想;或许是她见到苏莳的那一眼起——
苏莳从巷子里朝她走来,蹲下身子和她平视,并捧起她的脸为她擦去脸上的污渍。那一刻,世界在常姞的眼前失焦,除了苏莳。她感受着自己忧郁悲伤的灵魂为之跳动,为之开花。
回想到苏莳,常姞露出了一个浅薄的笑。
“你怎么笑了?”喻容看出常姞的动摇后,抬手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的后背,笑着说:“你怕什么?我可是你的朋友,你还怕我会说出去不成。”
“真的吗?”在常姞过往的十六年岁月里,她懵懵懂懂从产生意识到产生探索。但在常姞的教育背景与生活环境里没有人和她谈及过同性恋这个话题,她也只能偷偷地把自己的取向觉醒藏匿在自己的内心深处。
“但是喻容可以信任吗?”那时的她反复在脑海里问自己这个问题,她可以为喻容打开自己封闭的心灵,坦白自己的秘密吗?
常姞和喻容缄默地对视着,在喻容鼓励的眼神下,最终,常姞还是说了那句话:“是的,我是同性恋。”
那一刻的常姞选择了信任,也选择了承认。
但是常姞的声音刚落下,走廊的拐角处就传来了一阵哄笑声。一群常姞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届同学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她们嬉笑着,用嘲弄的眼神看着常姞,就像在看一名滑稽的小丑。
“喻容,没想到这一局是你赌赢了。这位尖子生居然真的是同性恋。”
常姞无法用贫瘠的言语描绘她那天受到欺骗时的复杂心情,她错愕地看向身旁的喻容。她没想到她鼓起勇气去倾诉的一切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那天的阳光很刺眼,就像喻容脸上的笑容一样,明晃晃的。常姞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恶意。
“常姞,你不会以为你真的是我的朋友吧?要不是因为这个赌注,谁会愿意靠近你啊,一个没人爱的小可怜。”喻容嗤笑着,用看玩物的目光看着常姞。
常姞第一次看清自己昔日的朋友,她的面容是狂风下扭曲的河面,这是
很多嘲讽声、讥笑声在常姞的周遭汇成了一片喧嚣、汹涌的海,然后吞没了她。
世界在常姞的眼中变成了一片眩晕的漩涡,恶善颠倒。她的太阳穴上开始传来一阵阵刺痛,她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感觉一切都荒谬至极。
是的,这个世界就是一场巨大的诈骗。
不过几天,关于常姞是同性恋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校园。学生时代,在一个人的世界观、是非观并未健全之时,人类的善意与恶意常常是被风向所裹挟着。
遭遇了亲情与友情的双层欺骗后,常姞患上了抑郁症。旁人都说她有病,却不承认她真的有病。
常姞在日记本上写下倒计时,不是离开世界的倒计时,而是离开这所学校的倒计时。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眉眼,她每写下一个数字之后,就在心里跟自己说:“常姞,眼前的痛苦是短暂的,不要与痛苦共沉沦。”
……
记忆中喻容那不掩恶意的笑容和此时重叠。她恶劣地看着常姞手中的画笔,说道:“常画师,麻烦你给我画张画……这是你的工作职责不是吗?”
常姞想到这是明娆姐的清吧,她不想给明娆姐惹来麻烦,不想破坏她的生意。
哪怕自己一点都不想画下这个带给她痛苦的人,但常姞还是选择拿起了画笔。
画到一半时,常姞感觉到自己的手忍不住颤抖,她看着喻容的脸就像看到她那扭曲的、痛苦的回忆,回忆会变成一个漩涡,慢慢地吞噬她当下的理智。
就在这时,常姞的手被一双微凉的手握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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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烧毁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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