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好冷。
荒天雪地、孤立无援的冷。
失血失温、胆惊寒颤的冷。
凌翊的意识伴随着他的躯体,一起从万丈高空跌落到漆黑无垠的深渊。稀薄的空气、破碎的脏器,涓流不断滴下的鲜血,以及逐渐消弭的意识,他被淤血积聚的沉重双眸间,影影绰绰出现了许多明明灭灭的影子。
光怪陆离的景象包裹着他,裹挟着他向前走去。
奇珍怪诞得好似幻想又好似过去的镜像世界里,凌翊耳边响起一道道不切实际、似真似幻的声音。
“凌翊你一定可以活下去的。”
“所以不要放弃,用护身心法保护好你的心脏。”
“凌翊,还不快来护本姑娘的驾。”
“遵命。”
“你莫急,我无事。”
......
那吉光片羽般的短暂片刻,最终凝聚成沉甸甸的“生平顺遂,得偿所愿”。
凌翊猛地吐出一口积攒于心良久的腥臭血液,唇边挂着苦涩的弧度。
再后来,便是恶魇幻境回环往复,在较寻常快上成百倍的时间里,让入境之人千百次地回返此生最痛苦的时刻。
徒剩下被击溃的支离破碎的稀薄意志。
凌翊也说不清这是他第多少次重返梦魇。
他只知道,这次心脏剧烈抽痛之后,迎接他的又是一个个丧失记忆的无法改变的束手无策的——
千百次见到最珍重之人命悬一线的苦厄之境。
......
极北冰原高达上万丈,所幸凌翊接到来信相邀地点不过在半山腰的地方。
可纵使如此,也是寒冷难耐。
林茵下意识抱住怀里睡着的凌翊取暖。
他们为了赶路,在这荒原雪地几百里外的村庄买了辆四只冰原雪獒拖着的车。
路途不平,车厢内摇晃不停,凌翊这些日子奔波许久,此刻累得半昏半睡过去。林茵见人一直撞到车厢,便把凌翊抱到怀里护着他的额头。
凌翊醒来的时候便是在此刻,仰头就能看见林茵温暖的笑。
他晃了晃脑子,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记不清楚。
不过没关系,极北冰原就在眼前,他解决了爹娘那里的事,就带林茵回四季如春的闲清山去。
只是这次不器剑上多了个银白色丝线编织的剑穗。
剑穗上有个湛蓝色珠子正在“嗡嗡”不停震动。
林茵看到了觉着奇怪,便去问凌翊。
凌翊只含糊说着这是她送的,也没多作解释。
林茵送给凌翊的东西太多,也记不大清楚,便也就不再理会。
路途遥远,林茵困乏,半路上就靠在凌翊怀里睡了过去。
自然也就不知道凌翊做了什么事情。
一如现实里那般,他们来到凌翊爹娘求助信上的地点,与雪灵交涉。
林茵半路借口独自一人去了茅房。
风雪交叉口,二人御剑出逃。
然后被邪修追捕,困于千丈高空。
为首的那个更是步步杀招,逼近凌翊,意图直取他性命。
纵使凌翊少年天才,也不过仅仅少年。
此刻也才修炼到元婴中期修为,凭借着多年跟随剑宗练剑获得的坚实基础,这才跟邪修勉力纠缠。
最终两败俱伤,跌落山崖。
雪雾之后,少年衣容破碎,仪态狼狈,却仍倔强地倚剑直立。
桀骜反问。
“与我师父有关,却连剑都不会用。”
“废物。”
打蛇打七寸,那邪修显然被凌翊气得不轻,歇斯底里地命令手下杀了凌翊。
凌翊本就强弩之末,不一会便口吐鲜血,遍体鳞伤,几欲丧命。
林茵终于解开从大师姐那求来的高阶法宝金刚罩上的封印来,念动法咒,将凌翊收入掌心的金刚罩中。
趁先前两方对战崩塌的雪山,将坚不可摧的金刚罩丢入万丈悬崖下。
给凌翊一丝逃生的机会。
而林茵就利用这么些年存下的符咒,拼命拖延着时间,等待着大师兄他们的支援。
林茵全部符咒凝聚成的护命法罩上破了条裂痕。
十余名邪修身前的幽红阵法仍在运作,阵前凝结的黑色灵力由于他们凌翊逃生后的愤怒,更加汹涌。
源源不断地从漆黑如墨的天空中垂下,势必要凝聚成最强的一击,来给这个不自量力的愚蠢女修一个残忍噬命的教训。
林茵本就只有金丹初期,不过短短一息,那耗费她全部心血的看似固若金汤的护命法罩,就如同被打碎的镜子一样变成无数的碎片。
林茵心下满是恐惧。
她自认贪生怕死,前世那般荒唐死去,今生本要好好过活,现下却又为救他人而死。
她明明不是个圣母多情的滥好人,可如今见到凌翊在面前口吐鲜血,支离破碎,竟也是万分怜悯,甘愿舍了己身也要相救。
闭上双眼,林茵不想见到自己的身体被这满是腐烂气息的污浊黑气碾压成细碎的粉末。
林茵惊慌害怕,满心担忧着那即将到来的自头顶而下贯穿全身的彻骨疼痛。
可此刻,却出现了意外。
两山间,呼啸的风穿过。
无事发生?
林茵只觉得那是很漫长的时间,可明明只是几次呼吸的片刻。
少女惊疑未定地抬眼看去——
不器剑身凝聚磅礴灵力,剑势如虹,竟不费吹灰之力接下了那些邪修恼羞成怒的全力一击。
银白的剑气涤荡开死亡腐朽的黑气,像是从漫漫长夜中泄露出的一丝天光。
是那么地皎洁明亮。
可它身后,空无一人。
林茵不信,视线事无巨细地扫过辽阔天地,却还是没有找到心心念念的那人。
上古神剑有灵,终身只认一主。
凌翊绝对没事。
林茵在心里这般安慰道。
下一瞬,银白神剑疾如闪电,一息间就到了林茵手中。
浩瀚灵气凝结在不器剑上,林茵本来维持法罩枯竭的灵田,瞬间充盈全身,并且更纯粹,更丰沛。
那是化身期的修为。
九州上下也不过寥寥数十人。
林茵虽不解这高深修为从何而来,但她明白,她们有救了。
邪修身负元婴期修为,比之前的林茵高一个大境界,故而毫不把她放在眼里,捏死她跟捏死一只蝼蚁没有区别。
而如今。
化神期的林茵也足足比邪修高了一整个大境界。
那她玩弄这些凶残的邪修也不过是轻而易举。
但真的很可惜,林茵没有什么亵玩作弄人的想法,她第一反应就是报仇。
杀死这些目中无人伤害凌翊的混蛋。
邪修见到林茵身上磅礴无垠的修为,此刻也是心惊胆战,他们对视一眼,想到任务失败后到主人面前被千刀万剐的可怕情形,只能拼死一搏。
左不过一个化神期。
他们十三人难不成还打不过一个狐假虎威的小丫头。
有灵性的神剑只认一主。
凌翊尚未身死,这不器剑竟也认可林茵是她的主人。
浩瀚无垠的灵力从不器剑上涌入林茵体内,少女早就丢开妨碍动作的厚重冬袍,此刻身着贴身的练功服,袖口间绣着的腊梅红印也随她的动作上下翻飞。
林茵单手持剑,山崖间呼啸而过刺骨的寒风,她下盘极稳,纹丝不动。
清丽的眉眼间满是刚毅之色。
此刻目光如炬,紧盯着半空中的邪修。
邪修们既已决定以死相抗,便把己身也化作浓稠的黑气,全须全尾地融进身前幽红的法阵。
霎那间,法阵运转,其上凝聚成形的凶兽印也张开它那血盆大口,四根细线拽着的眼尾唇角也凄厉地流下粘稠恶臭的黑血,滴落之处,大地生灵尽灭,寸草不生。
就连之前那被不器剑涤荡开的一抹天光,也被这法阵源源不断散发着的浓郁黑雾所遮挡。
天地间又成了那副目不可视物、耳难闻悦声的混沌景象。
纵是这般奇诡难缠不知来历的敌手,林茵也丝毫不惧。
纤长的指尖掐着繁复的法术,她将全身灵力调动至此,法毕,一个覆盖雪山灵植、灵兽的遮天法罩降下,丰沛的灵力流转在庞大无际的保护罩上。灵兽们似是也被这法罩上温暖圣洁的灵力所安抚,不再嘶哑哀鸣,乖乖蜷缩其身体。
此事毕,林茵单手拎起重大上百斤的不器剑,凌空飞跃千丈之上,眨眼间便到四溢黑气的凶兽法阵跟前。
她神态冷冽,目淬寒冰,直面那血盆大口的沁血怪物。
只一瞬的功夫,林茵念动法决,万钧雷霆从无垠高空降下,引至银白锋利的不器剑身,浩瀚灵力裹挟其中,就要当头劈向那尚未完全雾化的邪修。
邪修见势不妙,忙将法阵调转,迎面接上这震天撼地的一击。
乌黑粘稠的腐蚀性黑气与森寒剑气短兵相接,在半空中纠缠良久才堪堪应下。
邪修被凌冽剑气重伤,深知不可坐以待毙,留不得一丝生还的念头,当即以身填入幽红法阵中。
法阵当即红光大盛,暴戾嗜血的妖兽栩栩如生,像是从地狱魔门中秽土转生的魔,让人不寒而栗。
林茵见已无法阻挡邪修以身饲阵,且这妖兽声势浩大,不容小觑。
抬眼间,便做下应对之策。
只见少女动若惊鸿,身姿飘渺,三息之间,便持银剑在暗空中绘制出明锐清晰的阵法。
其形端正对称,其势磅礴威严。
闲清山藏宝阁古籍所载——
非参悟冥透者;
非修为高深者;
非锐意执着者;
皆不可为。
纵是在天下古往今来浩如烟海的阵法间,也名列前茅。
【玄黄】
玄黄大阵已成,林茵位于阵心,于万顷高空,携雷霆之势,成功破敌,斩十三邪修于剑下,成白雾飘撒于天穹之下。
修士相斗,地崩天摧。
满天风雪飘摇而下,笼罩了山巅许久的漆黑灵气被一剑劈开,苍穹重现光明。
少女英姿飒爽,持剑翩然。
一战后,恶敌已除,林茵心下却仍不曾平静。
她迫切地急促地希望找到凌翊的下落。
凌翊遍体鳞伤,鲜血喷溢而出,至今生死未明,不知昏迷与否。
不器剑像是感召到她的心绪,飘至半空,指引方向,银白的剑身在明亮的日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林茵目光如炬,紧随其后,死死盯着飞落山崖的银白剑身。
化神期修为极强,林茵霎那间可移千丈。
不消片刻,她便看到了那个被她抛下悬崖的坚硬无比的金刚罩。
在她触碰到金刚罩的一瞬,林茵好像看到了凌翊一抹极浅淡的笑。
那人好像是意料之中,像是料到了林茵一定会找到他。
——
在成百上千次循环往复的痛苦旅途中,不器剑穗上那颗早已与林茵相连的湛蓝的珠子一直“嗡嗡”震动。
就像是真实的林茵在安抚那个迷茫、无措、悲戚的十三岁凌翊。
凌翊自是清楚,这镜阵幻境不过是映照人心底最恐惧之事,然后反反复复轮回徘徊,磋磨心境,击溃意志。
而在无数个破阵方法中,此时早已化神期修为的他,携不器神剑砍死那些邪修,是最简单的破局之法。
但他心存不甘。
更不愿。
是以此刻简简单单一剑贯穿所有阴谋迷诡最为简单。
也可挽救他五年前所作错误行径。
让他不必在日后的次次午夜梦回间,脑海里浮现出那以身相搏只为救他一命的清瘦背影。
他可以心绪坦然地拿幻境里的打败邪修去蒙骗自己,去重覆过去,放下心结。
但那怎么能行呢?
就那么轻飘飘地放下?
凌翊心绪反复,久不能平。
他厌恶这样卑鄙懦弱、不敢直视过去的自己。
十三岁自视甚高、不知好歹的凌翊合该遭受这样辛狠惨厉的苦楚。
十五岁坚韧勇敢、舍命相伴的林茵却不该受这万箭穿身过的痛苦。
于是他做下了一个决定。
凌翊将清醒以后的九成修为凝聚于不器剑身,趁林茵熟睡之时暗下剑契,传于林茵。
剧烈的山风间,少女眉目清丽,神情坚韧,袖间的红梅印也随风飘拂,花枝招展、栩栩如生。
像是九天而下普渡众生的仙子。
凌翊情真意切地笑着。
是林茵救了他。
这是不该被改变的事实。
也是值得凌翊铭记于心的事实。
林茵是他的救世主。
不可更改。
更不容许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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