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的细雨无声无息地落在伞面上。
伞低下的小孩静静和他对视。
祝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孩子。
黑曜石般的眼珠，长长的睫毛，精巧的鼻尖，皮肤雪白，嘴唇红润。精致的五官带着稚气未脱的柔软可爱，乌黑的秀发垂落在肩上，神情淡淡地看过来，像个高傲的小公主。
小公主对蚂蚁搬家不感兴趣，他看了祝原一会儿，忽然问道：“喂，你是异管局的人吗？”
祝原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有编制吗？”小公主又问，“你不会是个清洁工吧？”
祝原摇摇头，抬手一指总局大楼，“我的办公室在上面。”
闻溯满意了。
他估摸着这是哪个高层把自己的傻儿子塞进来吃空饷了，也懒得问他是干什么的，微微仰起头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知道这是什么吗？”
祝原早就看见了，眼见这孩子如此直白，心中顿时有些怜惜，安慰道：“只是临时监管。别担心，如果你是无辜的，等案件查清楚就能摘掉。”
“不。”闻溯说，“我的意思是，我现在也算是你的同事了。”
“……”祝原茫然地看着他。
闻溯循循善诱：“你为总局做事，我也在配合总局工作，虽然职责不同，但我们都在为异管局效力，对吧？”
“……”祝原用自己目前能调动的思维能力吃力地反应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道：“嗯……对？”
行吧。
闻溯心想，傻子也有傻子的好处。
他扭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监控电子眼，对祝原笑笑，“那我们就是朋友了。”
他伸出手：“你来陪我玩跳房子吧。”
祝原对小孩子一向非常有耐心，很顺从地答应了要求，任由着他把自己牵到了花坛边的空地上。
地面湿漉漉的，画不了格子。
但闻溯不在意，他扔掉伞，随手捡了块石头，沿着杂乱的地砖往前踩，“这是1，这是2，这是3——4——……”他乱七八糟地踩了一圈，最后扭回头说道，“记住了没？”
祝原盯着地板，认真地点点头。
闻溯也不管这小傻子是真记住还是假记住，既然他说记住了，那就当他是记住了。
他转身走回来，刚要说点什么，目光一抬，忽然发现自己现在还没这人胸口高。
“……”
当惯了低头看人的那个，现在要被人低头看，闻溯心里顿时就有些微妙的不爽。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面前的人就再次屈膝蹲了下来。
天光于他白皙的面颊坠落，划过干净漂亮的线条，闻溯这才注意到，他的左耳上有一枚极细小的、浅粉色的小花朵耳钉。
他微微仰头看向闻溯，深黑的眼珠透出一股缺乏灵魂的傻气。
可惜了这张帅气的脸。
“知道跳房子吗？”闻溯问。
祝原点头，“知道。”
“我来给你介绍规则。”
祝原愣了一下，“我知……”
“记住，”闻溯打断他的话，“跳房子最重要的规则有三条。”
“第一，”闻溯竖起一根手指，“不能踩到线或外面。”
祝原怔怔地看着他。
“第二，”闻溯竖起第二根手指，“不能跳进石子标记的格子。”
“第三，”他紧紧盯着祝原的眼睛，稚嫩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道，“——你最终必须回到起点。”
说完，闻溯收起三根手指，笑着问道：“明白了吗？”
面前的人一脸呆呆的模样。但看见闻溯笑了，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很乖巧地点头说：“明白的。”
也不知明白了些什么。
雨变大了一点。
三两滴雨珠融成一团，顺着他光洁的额头滑落。小傻子毫不在意，只兴高采烈地望着闻溯：“开始吗？”
瞧着怪可怜的。
闻溯突然就觉得，好像陪他玩会儿幼稚的游戏也没什么。
他把手里那枚石子递过去，轻声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祝原。”小傻子说，“你呢？”
“闻溯。”他笑了笑，说，“你先开始。”
对面的街道上，几只电子眼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
……
异能管理总局，9楼。
“已经是第十六起了。”
办公室压抑凝重的气氛里，林赛把报告递给对面的路绎，面色沉冷，“半小时前发生在南区宛云街，犯人被当场抓获，已经吞毒自尽了。”
路绎的脸色同样难看，“不是通知过犯人有自尽可能了吗？”
“他们把装有毒液的软胶囊直接藏在口腔里，很难防备。”
路绎眉头紧锁，翻开报告：“情况怎么样？”
“各区加强管控后情况有所好转。”林赛说道，“目前东区共计发生五起爆炸案，南区三起，北区西区各四起，造成约200人受伤，7人死亡。中心区暂未发生，已经通知治安局做好防范。”
“以及——那个羊头标志，确认在每个案发地点附近均有发现。”
路绎盯着报告上那张鲜红的图片。
山羊头、荆棘丛、红色花。
毕业多年后，只应存在于教科书上的案件照片再一次以这种形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它的背后曾是一片腥风血雨，是整个星寰难以忘怀的伤痛和疮疤。
过去了这么久、风平浪静这么多年，它为什么又突然出现了？现在的这些人到底是模仿作案，还是曾经的漏网之鱼卷土重来？
路绎不由得向窗外望去一眼。
天空之上阴云密布，看不见太阳。
“另外，东区第一起爆炸案里有件事让我非常在意。”林赛双手撑在桌面上，微微俯身投下一片阴影。
她看向路绎，“我想申请查阅当年454特大恐袭的调查档案。”
“副局！”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女人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匆匆走来，“犯人的面部图像比对结果出来了。”
她把一沓资料放在桌上，随后向让开身位的林赛点头致意，“林队。”
她比林赛足足矮了快一个头，相貌温柔甜美，浓密的深褐色卷发披散在身后，行动举止间相当干脆利落，颇有些雷厉风行的味道。
林赛对她一点头，“余秘书。”
路绎取过资料快速翻阅了一遍，目光停留在最终的结论上面，眉头再次紧紧皱了起来。
他把资料递给林赛，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说道，“你去申请吧，我来批。”
林赛接过，直接翻去最后两页，“黑户？”
“嗯。”路绎把眼镜了带回去，声音沉沉，“电子眼一共捕捉到十四个人的面部数据，其中有六人没有找到符合的信息记录，包括那三个已经死了的。”
如今的星寰，想要躲过无处不在的电子眼，不留痕迹地生活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荒原来的偷渡客。”林赛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果然是……”
“不管是偷渡客还是别的什么，”路绎抽出文件里那张看着就令人感到不适的羊头照片，“只要和这东西沾上关系，我们就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递给秘书余歌：“拿去给曲言，看能查出点什么。”
余歌领命而去。
门外，一个男人与她擦身而过，相互打了个招呼，吊儿郎当地迈进副局长办公室的大门。
一进屋，他便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往后一瘫，“啊，累死我了。”
“一大早就被调出去外勤，好容易回来歇会儿又被我爸一个通讯喊起来跟他汇报了俩小时的案情，”他长吁短叹，“我怎么这么命苦，都成局长特助了，还得干特勤的活儿——诶，我们局长呢？一天都没见着人了。”
路绎懒得理他，“你是特助我是特助？”
“嘿！”男人猛地挺直腰板，“这下我倒是特助了，哪次调我出外勤的时候先想起来我是特助呢？”
“出外勤也没少了你的津贴，闭上嘴吧。”
“我在乎的是那点儿津贴吗？”男人把自己摔回沙发里，“我要是在乎，还用求着我爹把我提过来干特助吗？”
他大呼小叫，“啊——我真是命苦啊。”
路绎心平气和地把视线转向林赛，“你交个报告把这玩意弄回去吧。”
林赛在一旁抱臂而立，风凉道，“不必了。自从不用在队里天天看见他，我心情舒畅多了。”
这玩意——大名周剑逸——是异管局鼎鼎有名的二世祖，吃喝玩乐样样精通，行事作风放荡不羁，加之又爱沾花惹草，分过手的姑娘能绕总局三圈有余。
他爸是上一任副局，路绎的老领导，他妈是药品巨头的老板，一年赚得比老头十年工资还多，称得上是家财万贯。
老两口都宠儿子，于是周剑逸顺理成章长成了个天赋异禀的纨绔。
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就是勤勤恳恳吃苦耐劳从第一军校毕业，拿了全额奖学金和优秀毕业生，就盼着在老爹的提携下进来总局找个清闲工作端着金饭碗混吃等死。
谁料被前任局长看中，认定是个值得调教的人才，一脚踢进特勤队，开始了昏天黑地的打工生活，哭天喊地地拿了两年的英勇奖章，人都瘦了一大圈。
老副局禁不住他苦苦哀求，在新局长上任后专门替他开了个特助岗位把人捞了过来。平常还能躲躲闲，忙起来的时候还是得被路绎扔回队里干活。
“这几天老头子估计还会联系你，”周剑逸换了个姿势瘫着，“他不知从哪儿听到消息，这次爆炸案和当年的454有牵扯，紧张得不行，我好些年没见他这么严肃过。”
路绎翻着案件报告，“十六起爆炸两百多人伤亡，已经是件大案了，更别说还出现了454的标志性符号。”
“抓到活口没？”周剑逸问，“上午在西区那儿，我亲眼看着方队把人控制住，结果没多会儿他就直接伸手把自己喉咙捏碎了，”他咋舌道，“真tm狠啊。”
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林赛，“活口……倒是有一个。”
“但照这么来看，”她想起那人的德行，沉默了会儿，“……他可能真的不是犯人。”
路绎抬起头，“是谁？在哪儿？怎么不早说？”
“昨晚就报了，是个3号分支的A级。”林赛说道，“东区第一起案件发生后在现场附近徘徊，被分局的人抓获，今天上午由我押回局里，进了白楼。”
“不过，他的身份似乎有点问题，”林赛皱了皱眉，“我查过他的信息，显示权限不足。”
周剑逸坐正了起来，“连你都查不到？”
路绎也很意外，他思索片刻，拨通了内线，“找一下昨晚上报的，涉嫌东区第一起爆炸案的疑犯身份资料。”
没多久，余歌敲开了办公室的门。
“副局，”她递过来一个工作终端，“疑犯资料的加密分级太高，我只能查看部分内容，没有调阅权限。”
周剑逸目瞪口呆，把目光投向林赛，“局级以上的加密等级……你把什么玩意抓回来了？”
路绎指尖在桌上敲了敲，抬手接过终端，叫了一声：“404。”
屏幕上乱飘的哭哭脸表情立刻改头换面，眨着星星眼弹出一行字：【我在~~】
与此同时，少年阳光开朗的声音在办公室内响起：【路局。】
路绎吩咐他，“用我的权限查查这个人。”
【收到！】404轻快地回答，【已为您更新资料信息。】
终端电子屏很快显示出了闻溯的全部资料。
路绎一目十行地扫过，闭上眼抵着额角沉默半晌，扭头对余歌道：“把人找来。”
周剑逸耸着眼睛望向路绎手里的屏幕，“什么来头啊？我能听吗？”
路绎放下终端，言简意赅道：“贺家的人。”
林赛一怔，“他说他在融云岛被关了二十多年，难道……”
路绎神情复杂地点点头，“对，就是他。”
周剑逸一头雾水，转向放下通讯器的余歌：“谁啊？余秘书，这说的是谁？”
余歌也没想到抓回来的疑犯是这么个来头，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星历458年政变事件中，罹难的贺家家主及夫人唯一留下的那个孩子。”
“卧、卧槽！”周剑逸震惊了，“那个‘功臣之后’？”
“3号分支异能者，5岁时就因为精神力异常，长期在融云岛接受精神治疗。”路绎看着资料上显示的内容，“高家发动458政变后，贺家与理事会联合平叛，其双亲在镇压行动中不幸罹难。”
“他本人这些年一直在融云岛进行保护性安置和治疗，目前因为状况稳定，已经解禁。”
“不是——”
周剑逸瞠目结舌，“454、458，这俩都tm是大案啊！这……这怎么扯到一块儿去的？”
办公室陷入一片凝重的静寂。
“暂时还不清楚是什么情况，”路绎沉声道，“但他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
林赛蹙眉，“这样一来，即使不符和爆炸案的嫌疑人特征，也不能就这么放他走了。”
“贺家能答应？”周剑逸问，“再怎么说这也是上任家主留下的一根独苗苗，贺家的现任家主还是他亲姑姑吧？”
“那又如何。”林赛抱着手臂淡淡道，“我们是异管局，代表的是局长，不答应你就让她来和局长亲自谈。”
周剑逸闭上了嘴。
路绎看向她，“你接触过他，他是什么样的人？”
“……”林赛默然。
她回想起和闻溯短暂的相处，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处开口，“他……”
“叩叩——”，办公室门外响起两下敲门声。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勤务员有些神情忐忑地走了进来。
路绎皱眉望向他空荡荡的身后，微微加重了语气：“疑犯呢？”
年轻的勤务员立刻肃容行礼，“报告！疑犯……”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顶着路绎的注视大声回答：“……正在和局长玩跳房子！”
“……”“……”
办公室里一众人沉默半晌，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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