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滨海分局刑事大队到文汇花园只需要绕过一个街区，正值台风季，外围雨带带来的强势暴雨已经下了一上午，陈秋池举着黑色大伞，淌着积雨足足走了二十分钟才到。
文汇花园地势低矮，是新安市滨海区最出名的内涝点，也是这片租金最低的老小区，陈秋池刚来警局上班时就租住在这里，对这里很熟。
大门被雨水围堵，物业正在组织人续高防洪袋。
桥安街道派出所的章策瞧见陈秋池，赶紧上前迎道：“陈警官，这是报警人方月华。”
雨声极大，夹杂着炸雷声，震得人心乱。
陈秋池微微抬起伞，把视线挪到章策身旁的男人。
男人三十出头，国字脸，有棱角，模样颇为端正，整张面孔和他的姓一样方方正正，如同讲究平衡对称的汉字。个子也算拔萃，他似乎非常讨厌淋雨，举着一个尺寸惊人的雨伞，将自己遮盖地严严实实，以确保不被斜吹的雨水打湿。
他看到陈秋池的瞬间微微愣了下，大概对方过于年轻，还是位女警。
“你好陈警官。我叫方月华。我老婆失踪了。”
这人声音十分平静，眉间也未见明显愁容，好似他讲述的事情与今天是个坏天气同等效力，不过是客气礼貌的聊天开头罢了。
陈秋池点点头，“进屋看看吧。”
同她一起来的还有刑事大队今年新报道的警员苏鹤。苏鹤与章策年龄相仿，入警培训时便认识。两个年轻警员相互交换了眼神，并未多说话。
今天上午十一点，警方接到报警，有人声称自己妻子失踪了，且超过了三天。
派出所出警了解情况后，请分局刑事大队派出刑侦人员前来协助。
方月华租住的房子在11栋6层。他话音刚落，陈秋池便绕过他径直往左走去。
老小区没有电梯，6层是最高层，当然也是小区内租金最便宜的。
与小区的糟杂破败不同，报警人租住的房间非常干净，甚至干净得有些过分。
“我老婆叫李重，木子李，重量的重。在市设计院上班。她平常工作挺忙的，经常需要出差。前天她跟我说她要去上海出差。昨天晚上我联系她，她没回我微信，打电话也不接。我就去问她的同事，谁知道对方说她一周前就提了离职。”
有些泛黄的结婚照还挂在墙上，这个叫李重的女人一脸甜蜜地手捧鲜花。
“你妻子辞职这件事，你不知道？”
方月华摇头，“我不知道。”
“结婚几年了？”
“10年。”
“没小孩？”
“丁克。”
房间内随处可见成双成对的东西：同款不同色的拖鞋、牙刷、水杯等等。
“平时夫妻感情如何？”陈秋池实在忍不住又看了眼他的头顶。这人的发型哪怕在台风天，哪怕在妻子消失的第三天，也四平八稳，纹丝不乱。
方月华无奈地笑了起来，“你们难道怀疑是我？是我把我老婆杀了？”
陈秋池沉沉地看着他，语调毫无波澜，“我只是问你夫妻感情如何？如实回答就行。”
“挺好的。我俩是初中同学，不过，她研究生毕业后我们才谈的恋爱，结的婚。夫妻嘛，难免吵吵闹闹，但不影响感情。”说到这里方月华眼神直直凝视着陈秋池，“我跟其他结婚多年的丈夫不一样，我不会因为结了婚就认为夫妻会恩爱一辈子，我还是花了很多心思维护我们之间的感情。”
“家里少了什么东西？”
“她行李箱不在，化妆包不在，常穿的几件衣服也不在。其他的，没发现。”
“她同事有说什么吗？”
方月华黝黑的眼珠子往下一垂，苦笑道：“她同事说她离职是因为和我闹矛盾，想休息一段时间散散心。”
“你们吵架了？”
“没有。”方月华一口否认。
李重所在的设计院是市属国企。虽说这两年随着地产行业行情下滑，业绩受到一定冲击，但在这里上班好歹是体面的。
说辞职就辞职，还瞒着丈夫？正常吗？
陈秋池看向书柜。这对夫妻租住的房子只有六七十平米，书柜几乎霸占了整个客厅，里面塞满了各种书。除了五排文学书外，就是考证教材。设计院嘛，尤其是国企设计院，格外看中学历、职称和证书，设计师升职加薪全靠它们。
“你妻子在这家设计院工作几年了？”
“八年。我们结婚第三年，我老婆通过熟人介绍进的这家设计院。”
书柜最上面一格还摆放了一个奖杯，上面写着“2019年度优秀员工”。
陈秋池又问了几个问题后，说：“方先生，我们回局里先查一下你妻子这几天的行踪信息。有消息会通知你。”
“我老婆有时候就是爱跟我闹脾气，这次闹得时间有点长……陈警官，给你们添麻烦了！”
方月华像是因为自家小孩惹事而尴尬抱歉的家长，一脸赧然地将陈秋池三人送到了门口。
“方先生，近段时间你不要离开本市，警方会随时联系你。”
陈秋池只比方月华低一点，一眼就看到方月华的鼻子快速抽动了两下，四平八稳的国字脸立马像被谁推入水中，在水波晃荡中变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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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1楼下来，雨终于小了些。
陈秋池撑开黑伞，朝几个坐在亭子里老年人走去。
章策见状抬脚就要跟，苏鹤拉住他，“我们在这里等组长吧。”
陈秋池身形高挑，气质清冷，在乌云压顶的台风天里黑衣裹身，黑伞遮顶，明明周边有翠亮的树，走动的人，可过分纤细的她，走在朦胧的雨雾中就像遗落于这天地画布中的一道孤墨，若是被雨打湿，就会迅速晕染，变淡，而后消失。
不多时，这道孤墨问完话转过身来，素白的脸越来越近。
苏鹤赶紧迎上去。
刚好有位老太太住在方月华和李重租住的房子隔壁。据她反映，这对夫妻在这里住了好几年，进进出出手总会拉着手，看起来感情还不错。不过，前段时间老太太半夜睡不着出门遛弯，看到李重穿着睡衣在楼下抽烟，脸上还挂着泪。不过很快她丈夫就过来了，半蹲在她面前说了几句话就把人哄了上去。
那也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章策忍不住道：“大概率就是夫妻吵架，妻子故意藏起来玩惩罚丈夫那一套。”
苏鹤：“那也不至于辞职吧。市属国企可是香饽饽，尤其失踪人已经深耕八年，还是项目经理。只要再干几年，说不定会升职为中层干部。”
陈秋池微微皱眉，“不管怎么说，先把人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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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接下来的一周时间，人还是没有找到。
李重人间蒸发了。
从7月14号上午推着行李箱离开文汇花园，消失在监控盲区，之后再无痕迹，她没有买前往上海的机票，也未在任何酒店住宿，更没有任何消费记录。她也在几年前与母亲断了联系，母亲得知她失踪了，只是冷冷回了句：“她说过，她就是死也不会回来看我一眼。”其他亲戚朋友同事更无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消息在文汇花园渐渐传开，大家瞬时想起杭州那起杀妻分尸案，顿觉毛骨悚然……或许这个消失的女人又悄无声息地被带回了文汇花园，自家下水道常年不散的异味就是因为那什么。
7月24日大清早小区来了一群警察，包括穿防护服的，在11栋拉起了警戒线。小区绿化带、小花园、天台、蓄水池等等都被翻查了一遍。有人将照片发到网上，舆论热度一下子起来了。
有人说这又是一起杀妻分尸案，不然警察没事干大张旗鼓来家里勘察？又有人把方月华接受记者采访的视频发到网上，大家见他陈述妻子失踪就像陈述别人家的事那样平静，越发觉得他就是凶手。其实就算他在镜头面前痛哭流涕，大家也会觉得他就是凶手。
反正就是他了！跑不掉！
文汇花园本就因为房子老旧价格卖不上去，现在又成为凶杀案疑似发生地，这下更难出手。业主们唉声叹气，有人把矛头指向把房子租给方月华的业主，逼着他赔钱给大家。
小区大门口、围栏处、对面小区的屋顶都站满了前来直播的人。甚至有人连夜在文汇花园门口做法事，跳大神，神神叨叨一番表演后说消失的李重就在这个小区的地底下，彻夜哭泣，不愿投胎。
滨海分局刑事大队就在文汇小区附近，也成为直播对象。但凡警车进出，消息立马传到网上。
一时间滨海分局被迫站到了舆论的潮头，分局上下，尤其刑事大队压力骤然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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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所在的设计院也陷入舆论漩涡。这年头大家工作压力都大，但凡谁跳个楼消个失出个事，广大社畜立马感同身受，恨不得在网上狂喷，用口水淹死对方领导，顺便淹死自己领导。
设计院是什么地方？项目大过天，图纸多如毛，时间逼得比死神还狠，改不完的效果图，做不完的分析图，加不完的破班，项目一个紧着一个，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李重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做了不理智的行为？
警察进进出出，对李重的领导、同事反复盘问。
“李重这个员工非常踏实，项目交给她我们几个院领导都非常放心。原本我打算下半年给她涨工资呢，谁知道出了这档子事。”
“设计院很多擦屁股项目都是李重接的，她心态很好，从不抱怨。”
“她跟谁都笑呵呵的，没心没肺没烦恼。”
“她跟他老公感情很好。我们是饭搭子，经常聊彼此的老公，我基本在骂，她全是夸赞。”
“她突然辞职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她悄悄提了辞职流程，也没和我们说一声就走了。还真是气人。我们做了八年同事啊，我以为我们感情很好的。”
陈秋池坐在会议室，看着面前的笔录，在李重名字旁写下三个词：“讨好”、“恋爱脑”、“完美”。她皱眉想了想，在“恋爱脑”旁打了个问号。
“李重肯定不会自杀！”面前的南一彤斩钉截铁。她是李重在设计院关系最近的同事，也是她告诉方月华李重辞职是因为和他闹了矛盾。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陈秋池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现在李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尤其在她消失前的最后地点，技术人员地毯式搜索后也一无所获，现在局里一种初判倾向是李重或许跑到某个犄角旮旯自杀了。
“她跟你说过什么？整个设计院除了领导和HR只有你提前知道她离职的事，想必在她心里，你是不一样的存在。”
南一彤眼圈瞬间泛红，“她不肯跟我说。只告诉我她必须离职，我问得急了，她就说和方月华吵架了，想出去散散心冷静一段时间。”
“她说没说她要去哪？”
“没有。她别看整天笑呵呵的，其实把事都憋在心里。她告诉我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出国读博。”
“留学？”陈秋池感到有些意外。出国读博当然越早越好，可李重今年已经35岁，且结了婚，从传统世俗角度出发，她花钱出国读书不如攒钱买房生孩子。
“她在攒钱。虽然杯水车薪，可每次攒到一点钱就会特别高兴，叽叽喳喳跟我炫耀。她那么想出国读书，怎么可能会自杀？”
“你觉得方月华这个人怎么样？”陈秋池抽了张纸巾递过去。
南一彤擦了擦眼泪，“他对李重好得没话说。每天车接车送不说，还会亲自下厨做三餐。逛街不厌其烦地陪同，来大姨妈时会煮红糖姜水让她喝，每次我们熬夜加班，他都会在设计院楼下等……简直就是二十四孝好丈夫！”
陈秋池放下笔，“是吗？”
她虽然漂亮得很有距离感，可声音温软，语气令人安心，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多说点什么。
南一彤受到了鼓励，“我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反正我感觉，方月华对李重好的有点过头了。这简直不是在宠老婆，是在管女儿。有时候我们一起出去玩，他不会追问李重，反而是不停给我发微信让我拍照都谁参加了聚会？喝没喝酒？一次两次我还觉得他们挺甜蜜的，次数多了，我会觉得方月华是不是不相信李重啊？我反而变成他监视李重的工具？他这样做让我不太舒服，我就直白告诉他，你别问我，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李重……后来我才知道，他不仅加了我的微信，还加了所有和李重走得近的人。”
陈秋池快速记下，抬头又问，“李重有抑郁倾向吗？”
南一彤苦笑两声，“这年头谁不抑郁？我只是听她说这几年动不动就早醒睡不着，但应该没去看医生，也没吃药。”
“她最近一段时间有什么反常行为吗？”
南一彤摇摇头，“她曾经告诉过我，她最大的本事就是伪装。”
“伪装？”陈秋池心头一颤。
南一彤的脑海里浮现李重的脸，她爱笑，一笑起来眉眼便弯得像月牙。
“她说，伪装快乐，伪装勇敢，伪装幸福，装着装着，说不定一切就成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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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家都以为方月华马上就要被迫卸下伪装面具，成为新晋杀妻凶手时，滨海分局发布警情通报，只说此案还在调查中，请大家切勿信谣传谣，并未提及方月华半个字。
同时警方组织人员在文汇花园外围请那些凑热闹蹭流量的主播们离开，分局外则加大站岗，方月华也没被抓起来。
这下大家看不懂了。按理说这么受人关注的案件，警察都地毯式搜索了，难道什么都没发现吗？
要么是这个丈夫反侦察能力超绝，欺骗了经验丰富的警察，要么这个丈夫被冤枉了。
鉴于对警察能力的信任，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瞬时有人怜爱起这个可怜的帅气丈夫了。老婆生死不明，如今自己还身陷怀疑，这世界上还有比他更惨的人吗？
舆论导向很快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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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一分一分流逝，方月华不再相信警察。他请了长假，化身没了儿子的祥林嫂，逢人就问：“你看见我老婆了吗？”
他像不知疲倦的陀螺，每天天未亮就出门四处张贴寻人启事，以文汇花园为靶点，从方圆三公里，到方圆十公里，再到全市范围……只要他还有一口气。
悬赏金额从一万元涨到十万元，手机都被打爆了，方月华也不辞辛苦，哪怕知道可能性不大也要过去看看真假。
他找遍了所有李重可能认识的人。
这些人几乎都是李重在工作场合认识的，并未深交，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一脸同情且敬佩地看着这个被不幸笼罩的男人，饶是端正的脸庞现在十分憔悴，下巴微微冒着胡茬，他的头发依然梳得整整齐齐，衣服依然穿得整整洁洁，用最后一点力气顶着如此巨大的变故。
每每说到最后，他总会用沙哑的声音喃喃道：“都怪我，都是我的错，如果我稍微留意一点，再多关心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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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如果。
李重消失了，如同一滴水落入大海，一缕风吹进树林，了无痕迹。
就在这时，有人找上了门。对方声称是MCN机构，提供自媒体内容策划和宣传。方月华当然知道他们是干嘛的，现在很多网红都会签约这样的公司。
他首先表露的情绪是愤怒，义正言辞地声称自己不想当网红，不想趴在生死未明的妻子身上吃红利。
对方显然预判了他的预判。
“方先生，我们对您的不幸表示同情，但在线下张贴寻人启事效率太低，您可以在我们平台发起寻人直播……群众的力量不容小觑，说不定马上就有好消息传来。”
方月华有些迟疑。警察说前几天围堵文汇花园的主播们严重影响案件侦破，且万一老婆被谁绑架了，这个人基于舆论压力害怕恐惧，把老婆撕票了可怎么办？
对方依然预判了他的判断。
“方先生，您妻子消失已经两周多，如果被绑架为什么没有索要赎金的电话？您发起寻人直播，可以达成三个目的。第一，让更多的人看到您妻子的信息，摄像头拍不到的地方人的眼睛总能看到。第二，若是您妻子故意藏起来，您在网上深情呼唤她，启发她对您们夫妻感情的美好回忆，说不定她就自己回来了。第三，”说到这里，那人一脸同情地看着方月华，“您也是受害者，若不在这时候站出来，还自己一个清白，以后您还怎么好好活下去？再说，如果警察有办法，早该把人找到了。他们说的话您还要听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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