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啊。
若把你活着的三十五年做个总结,你从出生时便站在了人生的最低谷,之后的日日夜夜你被来自母亲的怨意、恨意、苦意浇灌,你的内心渐渐长出一个不知天光为何物的丑陋怪物。
这只怪物阴湿、冷漠、木然,再鲜活的春天,热闹的秋天,也抚慰不了它,它游匿在下水道,爬行在阴影处。
怀揣着这样的怪物,你装得像个人,又不是人。
-
所以,你也并不觉得所谓美好、自由、好玩的大学生活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
直到你认识了一个叫蓝灵的女孩子。
-
你第一次见她时,她正在吃方便面。彼时红色泡面桶上飘出袅袅烟雾,圆润的鼻尖上浸着微微细汗,面条入口,她仰起头滋溜着,眼角全是满足的弧度。
听到人声,一张清秀澄澈的脸转过来,冲你们甜甜笑。
她说:“你是李重吧。你长得好高哦。”
你母亲阴沉沉地审视着一切,她嫌弃这里距离男宿舍太近,嫌弃辅导员是男的,嫌弃散发着青春荷尔蒙的男大学生们,她像个严厉修女,对你耳提面命,叮嘱你千万不能在这里交男朋友。
你烦透了,一路上冷着脸应付……
蓝灵对着你这张阴郁冷漠的脸还能笑着打招呼,见你不吭声,她眼波一转,立马站起来上前拉着你的手,把你牵到最里面的床铺边。
“咱们这是四人间,咱们两个先到。你睡里面这张,相对安静些。我睡你对头,靠着门我进出方便,怎么样?”
她的手和她的脸色一样热乎,她还把最好的床位让给你。
你甩开她的手,满脸冷漠,“我本来就要睡这张床。你不让也得让。”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哎呀,你敢想又敢说,可真厉害啊。”
后来你才知道,蓝灵的心晶莹透亮,任何阴影都别想投射进去。
-
宿舍四个人。其中两个是省会人,选择走读,不住宿舍。
蓝灵来自比你更偏远的山区,母亲早逝,父亲病弱,家里还有三个弟弟妹妹。她比你大三岁,打了三年工攒够了学费,安排好弟弟妹妹才得以圆了自己的大学梦。
她对自己的情况毫无避讳,就这么睁着簇亮的眼,兴奋地向你描述她是如何游刃有余地打三份工,如何巧妙攒下这笔巨款学费,如何偷偷挑灯夜读复习,如何从父亲手中抢回她攒下的工资,如何打得媒人不敢登门提亲……这些苦,那些难,在她眼里压根不是问题。你从没见过把方便面吃这么香的人,没见过活得如此有滋有味的人,更没见过拥有如此鲜活生命力的人。
蓝灵就像从沙海枯洲长出来的一株野草,迎着热浪,撞着疾风,施施然出现在你面前。
若是苦难可以比较,好似她更胜一筹?
你虽然穿大穿肥穿丑,好歹有衣蔽体?
你虽然不得母爱,好歹母亲还活着?
你虽然有个烂人父亲,好歹他没有把你卖了换钱?
不!不行!
苦就是苦,难就是难,它们活生生割裂人的身体和心灵,日日夜夜淹没着,浸润着,腐蚀着,怎么能“五十步笑百步”,用“比较”来获得幸福?
-
蓝灵见谁都笑,见谁都乐,像个小太阳。她如此急切地呼吸大学校园的新鲜空气,参加一切可以参加的社团活动,协助老师,帮助同学……旁人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她有四十八个。她可以不睡觉,不休息,热烈旺盛地证明自己活在她曾经幻想的“美好生活”里。
与她相对照的是冷寂沉默的你。
你还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逃课、偷懒、躲忙、四处游荡,以最低标准完成“上大学”这个动作。
你母亲还担心你交男朋友?她更应该担心的是你压根不愿和人说话。
蓝灵才不管你是什么要死不活的狗样,她认为她和你是舍友,天然应该是最亲近的……
她拽你准时上课,边扯你边唠叨:“多少人羡慕你上大学,乖,教授等着咱呢,咱不赖床啊。”
她提溜你按时吃饭,边拉你边唠叨:“你看你瘦得跟麻杆似的,乖,咱多吃点。咱们李重胖点就更好看了。”
她逼着你参加班集体活动,若你不去,她会一直坐在你床铺旁用咯吱人这种无语方法逼你同意。
你骂她有病,骂她多管闲事,骂她整天乐呵跟个傻子似的……
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蓝灵从不生气,还笑嘻嘻地回敬你:“我就是有见不得人糟践自己。我就是喜欢给人当妈。我凭什么不能笑?我笑一笑,能老十岁呢!”
你翻她白眼,她把你眼皮往下捋,认真地捧着你的脸说:“你笑起来一定很好看。”
“滚!我不是卖笑的。”你气得举起拳头。
她握住你的拳头,把手指头一根根捋直,“哎,你的手怎么比我还粗糙?不应该啊。来,我给你擦下护手霜。”
你真是烦透她了。你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而她不嫌你臭,不嫌你脏,非要和你贴贴,和你黏糊,和你做好朋友。
-
你每周回黔北一次,雷打不动,从不食言。
你早已习惯了母亲折腾你,磋磨你。有洗衣机也不让用,只能用手搓。明明靠着羊肉粉店挣了钱还让你去菜市场捡剩菜。要么半夜抚摸你的脸,嘀嘀咕咕神经叨叨。总之,每周日你从黔北坐火车赶回省会时,脸色都会很差,对想念你两天的蓝灵更是没好话说。
她真是长了颗玲珑剔透心,从不说羡慕你有母亲的傻话,只是看着你叹气。
后来你母亲觉得这些所谓的“控制”还不够,逼着你每天早中晚准时给她打电话。有时候你晚打一会儿,从遥远黔北拨来的电话铃音就在整个宿舍疯狂作响,你若还不接,没一会儿整条楼道的宿舍电话都会响起。大家怨声载道,蓝灵则哈着腰,陪着笑,去各个宿舍道歉。
你烦她这样,笑话她谄媚,鄙夷她爱讨好别人,她头一次情绪低落,“你要是我亲妹妹就好了。我可以去跟咱妈说,爱,不该是这样的。”
你被她的话刺得浑身疼,冷笑道:“你妈死那么早,你懂什么是母爱?”
你以为她会生气,谁知道她又冲你露出招牌笑容,“是啊,我是不知道被妈妈抚摸,被妈妈唠叨,被妈妈叮嘱是什么感受。但我可以当自己的妈。”
她伸出双臂,交叉放在胸前,温柔地拍了三下,“自己抚摸自己,自己关心自己,自己叮嘱自己……自己好好爱自己。”
-
再硬的石头也可能被固执、倔强、有力的野草突破、盘踞、侵占。
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和蓝灵同进同出,影形不离。
你依然很烦她,她则不管不顾地黏着你。
奇怪又不奇怪。
-
渐渐的,你发觉自己会不由自主把醋瓶递过去,因为蓝灵吃粉的时候会倒很多醋。你会忍耐蓝灵边扫地边唱她们那片的难听山歌。你多了些耐心听她讲其周末打零工的有趣事……
你以为你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可蓝灵让你发现你的心底还潜伏着其他“可能性”。
这样的变化陌生又有趣,你每每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品咂着、琢磨着自己的异常,竟然从心里冒出一句话:要不再坚持坚持,说不定明天的太阳会很暖和?
-
大三时,蓝灵谈恋爱了。
她的朝气给自己招惹来了一个有钱男人。
那人是蓝灵打工的酒吧老板,长得好看,穿着有品,礼貌端正,你远远瞥过一眼……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那人不过是皮囊不错的坏东西罢了。
蓝灵在你面前总爱当妈,这回她给自己找了个爹当男朋友。
-
你看着她那么开心,不能劝,也不想劝。
人总要自己撞到南墙才知道痛。
你冷眼旁观,瞧着她被那人制造的粉红泡泡挟裹着越飘越高,越飘越远……
-
人是可以被修正的。蓝灵以前总把挣钱两字挂在嘴边,她身体力行,从不犯懒。可自从那人出现,她过去被无视、被忽视、被抛弃的所造成的裂缝和褶皱,突然被充沛汹涌炙热的爱填满、抚平……
怎么可能抵挡得住呢?
她说自己小时候从没有去过游乐场,那人便包下整场让她疯玩到脱虚。
她说自己忘记了母亲的样子,那人想方设法找到她母亲身份证的照片,让她又惊有喜,泪洒当场。
她说她不懂红酒,那人找来专业的品酒师一点点教她。
她说自己从小过年都羡慕别人有新衣服穿,那人一口气买了二十一年的新衣服,尺码从80公分到165公分,年年渐长,年年都有。
-
这个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男人?比你的老陀还好?
-
蓝灵每天深夜才回到宿舍,她喷薄而出的甜腻气味让你非常不适。
你并非嫉妒,你只是不相信。
“怎么办?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他。他的手指好看,眉毛好看,嘴唇也好看。说话的语气又温柔又真诚,总盯着我的看,好像我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美丽。”
“他见不得我穿旧衣服,总爱带我逛商场,只要我多看一眼,那套衣服就会是我的。”
“还有啊,他会带着我去见他的朋友,说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是他娇养的小女儿。”
“我感觉我快被他宠坏了。”
蓝灵一对簇亮的眼睛里,含着甜蜜,也藏着忧愁、烦躁、不安,她的玲珑剔透心被包裹了些看不清的东西,又飘又沉。
你问她兼职工作怎么办?那些好不容易稳定的挣钱路子就此断了吗?她还攒不攒去看更大世界的经费?
蓝灵的脸上浮上一层幽幽冷色。
“他说我这样好的女孩子不该受这样的苦。”
“我赚的那些七零八碎不够他饭桌上一瓶酒钱。”
“他说他会给我钱,学钢琴,学跳舞,学英语,出国也行,他喜欢我蓬勃的生命力,希望我能够做一切我想做的事。”
“重,真的好像一场梦啊。我从来不知道被扎扎实实地爱着是这样令人陶醉。我是不是要否极泰来了,老天爷看我太苦,要给我转运了?”
-
转运?
命运的车轮只会不偏不倚地碾压任何人。或早或晚,或重,或者更重。
-
所有人都知道蓝灵交了个有钱男朋友,她再也不是那个从偏远山区走出来的可怜女孩。
被那人装扮、雕饰、修正一番后,她成了一名娇软可爱的“白富美”。
名牌包包、化妆品、华丽的衣服应有尽有,奢华旅游、看展、听音乐会等等,全都体验了一遍。
再后来,她连宿舍也不回了,住在了那人为她租住的大房子里。
她离开宿舍的时候,抱着你说舍不得。
你冷冷道:“你很快就会回来的。”
蓝灵嘿嘿笑道:“是。我还要回来上课呢。”
-
接到蓝灵电话时,是某个寒冬的半夜。
她在电话里哭得稀里哗啦,连话也说不清楚。
你叹了口气,说:“你等我。”
-
后来的后来,蓝灵缓过劲儿来才想起来问你,那天晚上你是如何躲过宿舍阿姨的鹰眼?又是如何知道她住在哪里,甚至连门牌号都清楚。
你让她闭嘴。
你怎么可能告诉她,你早知道这天会到来,提前贿赂了宿舍阿姨,还跟踪了她。
-
那确实是一套足以让人丧失斗志的房子。
犹如供奉神像的神龛,带着天然的控制和松弛。
只是,若供养人打算改换门庭,令立新神,再漂亮的神像也会被拽下神位,摔在地上。
蓝灵窝在昂贵的貂皮大衣里,原本清澈透亮的眼睛失去了焦点,木然地盯着某处虚空。那颗玲珑剔透心如今被恐惧笼罩着,再也阻挡不了阴影的侵袭。
她像被谁抽走了精气神,变成一具穿金戴银的粉红骷颅。
你用脚踢了踢她,她好半天才仰起头来,挤出一个超级难看的笑。
“他说他不爱我了!”
“他说他看见我就想吐。”
“他说让我立刻从这里搬出去。”
-
你从书包里掏出一套蓝灵以前经常穿的衣服。
“脱掉!全脱了!”
蓝灵愣了愣,“为什么?”
你恶狠狠捏住她的下巴,“你以为你是谁?你他妈就是个没爹疼没娘爱的小可怜,你就该穿着旧衣服,擦着十几块的洗脸霜,毕业后命好的话找份月薪三五千的工作,再命好的话找个比你工资高一点,家里有房有车的男人当老公,你还得偷偷攒钱救济娘家人,要是生不出儿子会被婆家埋怨,老公说不定会出轨找别人生……”
蓝灵满脸是泪,拼命摇着头。
“不,我不是。我不信!”
你把她从貂皮大衣里拽出来,揪着她的胳膊把舒软的毛衣脱下来,精致玲珑的内衣也被你扯下来。
蓝灵捂着胸,试图从你手里夺走她早已习惯的物件,你把它们狠狠甩远,“你现在还来得及转头。”
-
转头,并不是转运。
转头朝向你口中所说的另一个路径,另一个很多女人走过的,或正在走的恐怖路径。
即便如此,这也是大众认为“命好”的女人才可以享受到的“幸福”。
-
走时,那人的女秘书把蓝灵浑身搜查了一遍,还不忘阴阳怪气一番,“蓝小姐,我们崔总还是心善。他知道你喜欢洋牡丹,让我订了一大束送到你宿舍。算是今天他口不择言的道歉。”
蓝灵大病了一场。
你用棉签沾着温水轻轻湿润她干枯的嘴唇,你钻进她的被窝,彻夜拍着她的后背,让她不要再在梦里呓语那个人的名字。
你倒反天罡,竟然当上了蓝灵的妈妈。
-
你不知道旁人失恋会如何缓解?你心硬心狠,除了母亲和老陀,从不会为旁人,更不会为了男人寻死觅活。
蓝灵这场失恋缠绵阴湿,生生瘦了十斤还没缓过来。
好话歹话说尽,她时好时坏,情绪极不稳定。上一秒还在畅想暑假和你一起打工挣钱,下一秒盯着自己掉了皮的搪瓷杯幽幽地说:“重啊,他会专门坐飞机去日本京都买一种叫‘月见’的茶杯。这种杯子釉色很轻薄,很透亮,拿在手上,就着灯看,就像月光洒在我的手心……”
你没打断她。你知道她说完这些话定会痛哭半天。
哭吧。
人的眼泪应该有定量,哭够了,哭完了,也就不会再哭了。
-
现在轮到你每天拽着蓝灵上课、吃饭、睡觉。
只是,蓝灵像失去儿子的祥林嫂,不停地在你面前絮叨过去六个月中她所经历的五彩斑斓的华丽日子,像梦,像泡影,发生过,又好似没发生过。
你发现她宁可渴着,也不愿喝茶房烧出来的水,宁可露点,也不穿十几块一件的内衣,宁可没钱吃饭,也必须每天喝上一杯咖啡。
她的□□已经远离了那个不属于她的上层生活,可她的精神意志还死死扒着她高攀不上的台阶……
-
没过多久,你竟然发现那个人像影子一样出现在蓝灵周边。
蓝灵对此毫无觉察。你也装作没看见。
他什么也不做,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她。
乍一看倒像余情未了。
是放心不下?过来看前女友过得好不好?
呵!你从不相信男人有这样的好心。
那人一身黑色风衣,半张脸掩在立领里,就这么盯着消瘦的蓝灵。
-
蓝灵失去了双腿,游魂一样飘荡在她曾经为之努力三年的梦中情校里,不再展颜,不再兴奋,更不会好奇……她变成另一个你。
那人看在眼里,却面无表情,躲在暗处足足“欣赏”了一周后这才消失。
期间有几个男同学试图安慰失恋的蓝灵,但她毫无兴趣,不是嫌弃对方抠门,就是认为对方幼稚。那人俨然成了她的恋爱标杆,构建得太高,以至于任何人都翻越不过去。
她的状态越来越差,行为越来越偏执和诡异。她会钻在你的被窝讲述她与那人的性-爱细节,会逼着你学那人哄她入睡的姿势,会拉着你一起偷窥那人……
结果看到那人有了新欢:另一个和蓝灵一样充满朝气和幻想的年轻女孩子。
同样铺天盖地的礼物诱惑,同样日夜陪伴的甜蜜体验,同样来自上位者的宠溺和来自下位者的崇拜。
蓝灵受到极大的刺激,失语三天后,竟背着你上门祈求对方回心转意。
-
没过多久,她飞回来了,脸上满是快乐的红晕。
她说那人捏了她的脸,心疼她瘦了。
她说那人朋友请吃饭,不仅邀请她,还委托她邀请你。
你把她狠狠骂了一顿,让她不要再见那人。
蓝灵哭着摇头。
“我太爱他了。我离不开他。”
“他朋友知道你肯定不愿意去,但他说你要是知道他是谁,肯定会去。”
你皱起眉头,“谁?”
“他说他姓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