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万籁俱寂,月黑风高,四野虚旷。
收到缪伽的联络信号后,贡策特再次来到了三天前曾到过的山洞,这一次,他没能看见银发的皇子。
光秃秃的洞岩中,只有一只半人高的大木箱被孤零零地摆放在最中央的地面上。
贡策特的内心鼓噪起来,他几乎是有些急切地上前,一把打开了箱子的盖头。
冻鱼、火腿、肋排……珍惜奢侈的食物叠得密密匝匝,连边边角角的缝隙里都被仔细填上了小块的肉干。
自打被逼进林子里躲藏起来以后,因为担忧烟火暴露行踪,克鲁塔部落已经不知多久没有点火升灶做过饭了,每天只能茹毛饮血,甚至靠扒树皮野果来饱腹度日,乍然被这一整箱的肉香扑面袭击,贡策特感觉自己眼睛都要绿了。
这个糙汉子在过了小半年苦日子以后已经无师自通地掌握了精打细算的技能,他在心里快速估量了一阵,这一整箱口粮,份量应当在百斤以上,只会多不会少。
族里一共百余人,可以吃两天……不,太浪费了,要节省一些,肉可比果子顶饿多了,这些都是熏制过,可以直接食用的好货……咬咬牙的话,半个月……一整个月!能不能行呢……
克鲁塔头领完全被这份沉甸甸的诚意冲得头晕眼花,脑袋一阵阵发热,他压抑住砰砰直跳、快要冲出胸膛的心脏,朝着远处,萨曼塔部落的方向深深行了一礼。
缪伽殿下……真是一个说到做到、魄力非凡的人,只冲这一点,克鲁塔就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恩情!
身高接近两米的蛮汉小心翼翼地搬起眼前视若珍宝的木箱,沿着来时路又悄悄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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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手上扛着逾百斤的重物,因为心思雀跃,即便在崎岖的山路上,贡策特依旧是健步如飞。
月至中天的时候,他终于返回了克鲁塔部落目前所的驻地。
深夜中,依旧在等待首领归来的族人们看见贡策特的身影,都急切地围拥着上来迎接。
贡策特怀抱着喜悦的心情,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他的族民展示自己肩膀上扛着的木箱。
“我们有食物了!”他说。
贡策特将箱子的盖头在众人面前掀开,展示里面丰厚的储藏。
迷人的肉香气如同之前俘虏了贡策特那般,也彻底俘虏了克鲁塔部落中的每一个人。
“头、头儿。”因为过于激动的心情,大家说起话来甚至有些口吃,他们费力地吞咽着不受控制的口水,将视线艰难地从那些诱人心扉的肉上移开,“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呀?”
缪伽之前和他的联系进行的非常隐秘,克鲁塔部落中知情的人很少,但贡策特在略一迟疑,最终还是决定如实摊牌,毕竟这件事早晚总是要说出来的。
贡策特斟酌着字句,慢慢开口说道:“是萨曼塔的……”
“萨曼塔部落!”他的话还没说完,“缪”字的首音节尚在喉咙里没有出来,就被激动的人群中途打断了。
人们焦躁难安地相互交头接耳。
“他们的大殿下,不是下了命令,要把我们全都杀光吗?为什么现在又送来食物了?”
“难不成……萨曼塔部落想要收编我们?”
其中一个人试探性地提出了自己的猜测。
这个想法以极其可怕的迅猛速度传播开来,并被所有人一致接受了——克鲁塔如今的状况,就如同溺水中即将死去的人,哪怕是一根幻想中的稻草也会拼命伸手去抓住的。
他们几乎毫不怀疑地接受了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甚至迅速地跳到了下一步,开始畅想归降萨曼塔部落之后的生活。
“我们也会住到那个马索河谷里面去吗?”
“听说那里有条一年到头都不结冰的不冻河,能吃到新鲜的活鱼……”
“那我们以后也要自称是萨曼塔人了?”
“图腾也要改成他们的吗?”
贡策特看着眼前七嘴八舌的族民,看着一张张死气沉沉的面孔上重新浮现出了对于未来的期望向往,原本想好的腹稿,卡在嗓子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要怎么向他们解释,不忍心将这刚刚升起的虚幻美梦砸碎。
可是、可是……不是这样子的啊,缪伽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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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领。”贝戈瓦茨在暗中拉了拉贡策特的衣袖,“我有话要和你说。”
贡策特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就被自己的发小拽着离开了人群。
贝戈瓦茨是贡策特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体格上虽然不比贡策特强壮,头脑却十分冷静敏锐,克鲁塔部落中很多事务还要靠他拿主意,是部落里实打实的二把手。
贡策特相当信任贝戈瓦茨。
两人刚刚走到一个僻静角落,都不用贝戈瓦茨主动开口询问,贡策特直接就像竹筒倒豆一样噼里啪啦地说了起来。
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向对方征询意见了。
“那些东西,是缪伽殿下给的,可不是萨曼塔想招降我们啊……我们是要去帮助缪伽殿下登上皇位的,说不准还要打起来呢……”
贝戈瓦茨听完了他的话,第一时间并不言语,他冷冷地瞅了贡策特一眼,开始低头在四周地面上四处探看,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
“贝尔,你找什么呢?”贡策特奇怪地问道。
贝戈瓦茨抬手一巴掌就呼在他的后脑勺上:“我他妈在找你脑子里流出来的水!!!”
贡策特猝不及防间挨了他这一下,倒也不曾动怒,嗷了一声之后,有点委屈地摸着脑袋说:“干嘛骂我?”
“因为你欠骂。”贝戈瓦茨说道,“谁给你的勇气,还打起来,凭什么去打?凭我们这几个月里吃出来的野果核?还是凭这半年像丧家之犬一样东躲西藏的日子?你是没看见努德贝里那道被劈出来的裂隙,还是忘记了相隔百里被一箭射死的魔兽泰内拉?半年前擦身而过的一道魂能都能让你伤得小半个月下不了地,只能被人抬着跑!怎么半年以后你就有本事和人家对着干了,你有这个资格吗?”
“可是、可是……”贡策特想要争辩,但直到脸涨得通红,都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克鲁塔确实是没有资格去与赫尔曼作对的,两者之间的实力落差有如云泥。
最后贡策特也只能恹恹地说道:“但是,缪伽殿下……”
“人家有说过要让你去打他的大哥吗?”贝戈瓦茨没好气地顶了一句。
贡策特顺着他的话开始认真回想起来。
最开始的时候,是缪伽殿下主动传达来希望私下联络的信号,后来见了面之后,也确实说了要合作的话,贡策特如今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银发青年镇定从容地站在自己面前,承诺会带来诚意的画面。
如今那份诚意也确确实实地被摆在克鲁塔部落的驻地里。
可是,说是要合作,归根结底,缪伽殿下,好像,完全没有提到,到底要合作什么事情啊……?!
越是回忆,贡策特的眼睛就睁得越圆。
缪伽殿下,真的没有说到过!!!
所谓的谋逆,好像只是他自己臆测出来的,因为想当然地觉得,和敌人私下联系,肯定是另有所图来着……是他把缪伽殿下想得太奸险了!
贝戈瓦茨一看自家首领这幅蠢样,就知道他醒悟过来了:“你现在想明白了?”
“人家养尊处优的二殿下做得好好的,饭吃太饱啦要跟你谋反?”心力憔悴的二把手恹恹地说道,“科瓦希那家伙不顶事,他们兄弟在这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呢。”
如果顺着这个思路去想,一切就豁然开朗了。
先是以强硬的铁血手腕将克鲁塔逼上绝路,然后再让年幼些的皇子以柔软的姿态私下接触,一来二去间,萨曼塔人就能毫不费力地吃下他们这支人马。
让缪伽殿下出面的情况也很好理解,萨曼塔部落的王上身体虚弱不能外出在北境已经不是一个秘密了,而如果是大殿下赫尔曼相邀,给贡策特一千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去呀。
那么,能接过和谈担子的人选就只有从学校放假回来的缪伽殿下了。
连时间也是正好的,刚巧能赶在冰封期之前……
这出阳谋的效果之佳,看看克鲁塔部落中如今人们对投降全不抵触,反而十分向往的姿态就知道了……在半年前,他们可还是一块梗着脖子喊“打就打!”的硬骨头呢。
形式比人强啊。
贝戈瓦茨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你都搬了一路了,还没闻明白那箱子上飘着一股沉木香吗?除了那个足不出户的科瓦希,在北境谁外出狩猎还用这种有味道的东西……这次的事情肯定也通过他的授意了,难道你还觉得萨曼塔的王会和二殿下一起谋反?图什么啊?他们肯定是想招降啊!”
想通关窍之后的贡策特也不在嘴犟,游移不定地询问贝戈瓦茨:“那,我们是,降还是……不降啊?”
“东西都收了,还有第二条路吗?”
贝戈瓦茨照着贡策特的头又来了一下,他今天实在是看这个不成器的首领格外火大:“人家都这么重的诚意送过来了,你还想给脸不要脸?”
他话说完,颇有些丧气地叹了一口气,肩膀垮塌下来,不复刚才喝骂的精神。
这一去,科特兰到马索,那就都是萨曼塔的地盘了,如果再打通努德贝里那一侧,三分之一的北境顷刻间就全归他们所有。
“还真是……庞大到令人吃惊的野心啊。”
贝格瓦茨转头望向幽幽月色,苦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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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萨琴科这两天简直要抓狂到发疯了。
她本以为,完成二殿下交代给她的命令,好好看管关禁闭的加久利,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却没想到加久利像中了蛊一样,拼了命的要往外跑。
这两天里声东击西,暗中偷袭的把戏,他已来过无数回了。自从伊萨琴科撞见他在夜里偷偷摸摸挖地洞以后,栗发女官如今是一步都不敢离开加久利的身边,必须要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对方才能放下心来。
就这么一个看人的活计,要是再做砸,到二殿下面前就太说不过去了。
伊萨琴科也有试图与加久利交流,询问他为什么总是要往外面去,但加久利从不肯正面回答她。
灰发青年只是用那双澄澈的眼珠盯着伊萨琴科不断地重复:“我要出去。”
“不行,你私自外出,之后又在王后的宫里发酒疯,接连犯了两个错误,二殿下亲口说了,要关你七天,现在就是不能出去的,这是规矩。”
“那我要见二殿下。”
加久利说着,停顿了一会儿,认真思考一阵之后,把他的两个诉求结合了起来:“我要出去见二殿下!”
伊萨琴科差一点被他给气笑。
随着时间逐渐流逝,加久利越发焦躁不安,在他昨天听见天空中哈巴特的响亮鸣叫之后,这种躁动在今天早上已经达到了顶峰。
囿于伊萨琴科的视线,他没有办法做大的动作,只能不断地在屋子里来回转圈走路,看得人都眼晕。
缪伽就是在这种焦虑的气氛中一脚跨进了加久利的屋子。
房中的两个人看到缪伽的到来都精神一振,伊萨琴科率先围了上来,走到缪伽的面前。
缪伽对她说道:“你先去吃早饭吧,伊伊。我过来看看阿加,和他说两句话。”
伊萨琴科闻言也只能出去了,临走前,她在缪伽看不到的角度里转头瞪了加久利一下,警告他不要胡闹。
缪伽是带着食盒到加久利的屋子这边来的,他在来的半路上刚好遇到了要过来送饭菜的宫人,就顺便把东西半道接手了。
此时他将竹篮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出来放在桌子上,对加久利说:“过来吃饭。”
加久利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显出有很多话想说的样子,当缪伽走近后,他却一言不发了,听到缪伽说的话后就真的乖乖坐在桌子边的椅子上面,开始用饭了。
加久利的用餐礼仪其实还可以,起码能把餐具用的有模有样,而不是直接用手去抓。
缪伽记得在原身的记忆里,加久利刚刚来到部落中时,那真的是和野兽没有什么区别的。
大殿下赫尔曼花了很大的力气去严厉地管教他,才将那层兽性从他身上扒去。但时至今日,加久利也依旧有很多过去的积习难改,比如,他在下意识中还是会使用蹲在地面上的姿势。
赫尔曼每次看到这种情况都会教训他,久而久之,加久利就记得不能在大殿下面前那么做,但其他时候还是照样蹲,也可以说是非常的狗脾气了。
加久利吃饭的速度很快,他会把食物尽可能多的塞进自己嘴里,并且不经过太多的咀嚼就直接吞咽下去,对于他来说,进食是一场需要迅速展开并且能随时结束的战斗。
在将食物吃光以后,加久利小心仔细地把餐具归位。这也是他在长久的教养中学到的有限规矩。
随后,他抬头看向缪伽,好像是想要说话,但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起头。
缪伽同样淡然地回望着他。
短暂的寂静过后,二殿下开口说道:“我记得,这味药起效的速度很快。”
他的话音才落,加久利就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猛地站了起来,却站不稳,摇晃间把椅子带倒在地,发出剧烈的响声。
加久利想要朝缪伽走去,但他的左右两条腿,就像是踩在波浪上一样,不断地互相打架,根本迈不开步子,立时就要栽倒在地上。
浓烈的酒气开始在室内陡然炸开,但是缪伽早有准备,沉静的月桂香气毫不留情地将这最后的呼救围绞搅散,侵入吞噬。
两人的魂域交融在了一起,激烈地缠斗后,神志涣散的加久利节节败退,桂花酒的馥郁甜气充斥着整个房间。
加久利没能抵过汹涌而来的浪潮,整个人砰的一声跪了下去,凭着最后的意志,他向前爬动了一小段,伸手轻轻拉住缪伽的袍角。
灰发的青年抬头向上看去,眼眸中是一种近似于哀求的恳切之色。
“二殿下……”他喃喃道。
缪伽终于大发慈悲地低下头去看他,青年的神色实在太过好懂,心里、眼里在说的话都是——
“不要背叛。”
他最终没能把最后几个字说出来就失去了意识。
缪伽注视着青年整个人松了气力,眼皮也缓缓耷拉下来。
他弯腰把蜷在地上的人抱起来放到榻上,加久利的神情中残留着强烈的不安,眉头紧皱,好像随时会醒过来似的。
甜蜜的桂花酒味越发浓厚了。
缪伽伸手抚了一下加久利额前的碎发,将他皱起的眉间捋平。
“……乖小狗。”
北境人没有钱的概念,肉脯才是硬通货……替换成文明社会的话大家就理解成缪伽准备了一座金山给贡策特叭(怎么讲起来好心酸的样子,为了几斤肉死心塌地
缪伽:造反吗,我偷大哥的粮库养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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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缪哥被神仙队友气死还有___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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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白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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