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听潮几乎一整天都在对着电脑敲敲打打。
夜视屏幕下,台灯晃得她双眼发紧。视线虚虚浮浮,融入满屏的字符里,折出一张木然而疲惫的脸。
她用力挑挑眉骨,强打精神,又坚持了二十多分钟才咬牙切齿地按了最后一下回车键,浑身泄了力。
终于卡着时间把中期答辩的修改稿发到了导师的邮箱里。
她没急着拿起手机,缓缓合上电脑,从桌前起身,隔着玻璃面对着窗外气势磅礴的图书馆远眺。
J大媒体与传播学院研究生毕业论文的中期答辩定在十月初。临近答辩日,宋听潮的参考文献出了点问题,原作者被举报学术不端,她基于原作的理论模型所写的社会分析全部作废。要改的体量并不少,情急之下,她把自己关在学校附近的小公寓里,将论文重新拆解开,耐着性子一一标记好需要修改、替换的部分,按部就班列好计划表,大刀阔斧地改了将近一周的时间,勉强达到及格线。
整天把自己泡在一堆字符组成的文献里,不说心力交瘁,头昏脑胀是一定的。
这样静站了一会儿,她向后瞥了眼时间,差十五分钟到零点。于是,她一边转着脖子,一边拿起手机,习惯性地点开【短信】页,慢慢打下:
上个月开始陆续翻了翻已发送的晚安,算算时间,竟然已经写了五年多……等到我发给自己的晚安和曾经写给你的一样多时,我就……重新开始计时。
因为期待着重逢,分开的时间里总是想让自己竭尽全力。
这样我或许就不会后悔。
晚上好,晚安。[月亮][月亮]
宋听潮通读一遍,确认没有多字少词后,按下发送键。发完忽然有些想笑,在公寓里闷头改论文,连写晚安都像在走流程。时不时翻涌起的少女情怀,在完全苦逼的读研时光里,不是恋爱脑,而是调味剂。
好在,今晚就结束了!她长舒一口气,把手机扔到床上,转身往浴室走,抬高音量念叨着:
从明天起,做一个具有前瞻性的人,博古通今,中西结合;
从明天起,做一个遵守DDL的人,论文在手,天下我有;
从明天起,关心神经和睡眠,我有一处公寓,面朝学校,秋去冬来;
从明天起,屏蔽所有组会的群聊,告诉他们我的痛苦,那痛苦的闪电指引我的……是敢说不敢做的——手机免打扰!
让组会什么的,都去死吧啊啊啊啊!
发泄完毕,她拉开浴室的门,短暂地注视着精神状态堪忧的自己,然后照旧在脑海中翻找当年沈淮桉在医学院读博时的情景。自己有没有无理取闹过?怎么不记得他**文也这样崩溃呢?
……
宋听潮的思绪越飘越远。女孩子单凭回忆就可以给故事里的人镀金身。
宋听潮不止加滤镜,她还会自我反省。
分开的两年里,她经常有意无意地观察自己,然后顺着记忆的脉络找到和沈淮桉相关的碎片,把那些细枝末节搬出来和自己做比较。
两个人恋爱时,她就有这种莫名其妙的胜负欲,评判标准极其简单粗暴,比如:他能临床、科研两手抓,我当然也要实习、论文双开花;他连续拿了国奖校一,我当然也要评得上……
诸如此类的对照,她孜孜不倦、乐在其中。当时如此,分手后依然。
针对这一无比幼稚的行为,室友莫筠半玩笑半认真地给了她一个真理性解释——因为是初恋,初恋都这样。别担心,交给时间,多谈几个就死心了。
那时她什么都没解释,自己习惯性地回望既不是为了证明,也不是想要获得启发,她只是喜欢放纵自己沉浸在过往里,仅此而已。
……
这一觉睡得非常踏实,宋听潮睁开眼已经将近下午一点。
九月份的上海暑气未消,空气依然粘腻、燥热,偶尔一场淅淅沥沥地降水如同往蒸笼里添了碗清汤,热浪滚滚而至。
她简单洗漱后拿上雨伞,照例散步到学校西门的面包店。
J大有两个校区,她们专业在郊区,方圆百里没有商圈,好在校内的配套设施完善,连锁店开得多,生活上没什么不便。只是因为校区实在太偏,学生如果出校,大多直奔市区,周围零星的几个商铺经常倒闭,基本都开不过一年。
这家面包店在她研究生入学那天开业,开到现在不满两年,已经算极具“生命力”了。
店名叫“没有面包的日子”,孤零零地立在报刊亭子旁,无声控诉着“没有顾客的日子”。生意冷清又不开通外送,根本不像是为了赚钱。
店面整体是色调润泽的原木风格,看起来温吞而安定。门口挂着古早的晴天娃娃风铃,推开门有一串不会扰人的响声,清凌凌的,恍恍惚惚像一脚扎进了动画片里。
店员小杨看见宋听潮站在门口收着雨伞,立马从收银台的高脚凳上跳下来,非常有眼力见儿地接过她手里的伞,眼睛亮亮地看向她说:“来啦!”
“Hello,小学妹。”宋听潮笑着回她。
小杨算是宋听潮的直系学妹,大四课少她又不打算考研考公,大把空余时间,非常适合兼职。宋听潮来得多了,两个人自然就熟悉起来了。
“学姐,今天来得晚啊。”
“是啊,论文交上去了,今天休息。”宋听潮视线扫过展示架上的小蛋糕,补充问:“今天还没卖么?”
“等学姐开张!”小杨腼腆笑笑。
“那就各要一份,我拿回学校分。”
“好嘞!”
付过钱后,宋听潮留了一块蛋糕给她,调侃说:“小学妹,你看我像看财神爷一样。”
“我得努力啊,万一老板关门大吉了,我真找不到这么自由又清闲的工作了。”
宋听潮回她说:“放心,已经超过一年了,魔咒解除。”
二人闲聊一会儿,宋听潮正欲出门时,小杨又叫住了她,“学姐,如果大四参加西部计划可以申请休学么?”
宋听潮微微疑惑,“应届毕业生报名面试后直接就能去吧,你如果想参加西部计划应该是不需要申请休学的。”
小杨一脸高深莫测,“不不不,我是想晚一点毕业。”
宋听潮想了想,严谨地答:“非学业、身体因素,学院应该不会轻易给办休学的。你还是要问问辅导员,每一届的政策不太一样。”话音刚落,她又追问一句,“怎么想休学呢?”
“想开个独立工作室做剪辑,家里不同意,非要我赶紧找班上。咱们这个专业参加西部计划应该也是做宣传类的工作,对口又自由,我还能攒攒素材,万一做得不错,家里没准儿就同意了。”
“那你好好加油哦!”说完,她提着袋子往宿舍走。
宋听潮出了门,隐隐有些懊悔。尽管不对他人的人生指手画脚,是她吃过苦头后养成的好习惯,但她还没修炼到言行一致的境界。表面疏离、洒脱、漠不关心,实际上这是她在高中毕业后给自己选定的人设。如果演不好,就要贴上冷漠、清高、不好接触的标签,正好和高中那会儿来自□□匿名消息的评价一致。
她并不在人际关系上太为难自己,只把这些看作间接筛选朋友圈的方式。
当然,人一旦自作聪明地认为是自己选择了命运,它便会算着时间,悄无声息又无时无刻地在你耳畔低喃:苦海浮沉,我佛慈悲,别急、别急,马上就轮到你。
半小时后,宋听潮站在宿舍门口,刚一推门,屋里两个姑娘同时转身,脸上挂着相似的震惊,是个无法叫人形容的表情。
莫筠首先回了神,瞪大眼睛,“朝朝,你怎么还……”
赵嘉瑞拽住莫筠的胳膊,放大音量把话打断过去:“论文改好了么?”
“没啊……我当时真是不开眼,只顾着那个国外学者的社会实验,一点背调也没做,现在好了,跟推翻重建差不多了。”
“那、那个,要不我帮你看看?”
“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一个表情这么精彩,看论文是我们寝室的风格嘛?”宋听潮调侃道。
莫筠咧嘴回答:“再过一年多就要读博了,学习上是得抓点紧了。”
宋听潮看着她假正经的表情,扑哧一笑:“行啊,那你们帮我看看吧。对了,那个青年学者去年来学校访学时学校官微是不是发过学术成果啊?我在外网已经查不到他的论文了。”
“学术造假唉,想想我们受了多少折磨,杳无音讯是他应得的。”
话题再次转到论文,熟悉的焦灼侵袭,宋听潮揉揉眉心,使劲晃了晃脑袋说:“几个平台都没有信息,当初是谁负责接待来着?他那个社会实验的理念其实还蛮好的,我还真想再看看那个层级划分的依据,我们学院的官微有没有信息,诶,等等,我去看看。”
“别!”两个女孩儿异口同声。
“有人塌房了?”宋听潮直觉她们两个人今天有些默契得过分。
莫筠和赵嘉瑞面面相觑,宋听潮见状不再多问,直接打开了微博。
搜索栏里,连着三个“爆”字,红乌乌地闯入眼帘。室友们的开解融在细密而微弱的雨声中,万顷铅丝锤在她的心上,周遭的一切,忽然就滞住了。
#某高校医学院副院长疑似出轨学生
#宋某某
#J大
宋听潮结实地倚在柜子旁,四肢不自觉得发麻。但她依然有序,点击展开更多,扫视过去,还有些热度逐渐攀升的话题,无一不跟她父亲有关。
她逐个点开,每个词条都翻了一会儿,即便网络上的消息人云亦云,但大概什么情况,她已经不用再确定了。十二页微信聊天截图、打胎证明、时间线的梳理、受害者的自述……
她印象中永远温文尔雅的父亲出轨了他的学生。
这事中午那阵就已经发酵起来了。甚至她看到的微博,已经是被降热过的,没那么不堪的几页。
实时更新的网友留言里夹着“视频已看,私信自取”。
宋听潮疯狂刷新着页面,不声不响地站在那儿看了很久很久,直到零碎地拼凑出完整的聊天记录……宋听潮猛然意识到,或许用出轨这个词形容对他而言也实在宽宥,在婚姻关系里的出轨,对那个女孩儿而言是诱|奸。
“那个……朝朝,你先别激动,学校还在调查。”
宋听潮没答,立刻拨通母亲的电话,“妈妈,您和爸爸现在在一起么?”
“朝朝?”温澜的声调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外溢。
“在医学院办公室么?我来找你们。”
“朝朝,你留在寝室好么?这些事学校已经在调查,让大人们处理,你不要参与。”
“妈妈,我过去陪您一起,好么?”
“你过来也无济于事,听话,待在宿舍。”
宋听潮面无表情地挂断电话,径直走到阳台,拿起摆在地上正晾晒的伞,一言不发地往门口走。
莫筠说:“朝朝,你听温教授的话吧。你现在过去确实于事无补。”
赵嘉瑞也拦着:“对啊对啊,现在社交媒体实在太吓人了,万一扒出你的信息,后面麻烦肯定更多。”
“朝朝,我们不是要瞒你,这个事情其实和你没关系……”
两个人安慰的话说得很密,但落在宋听潮耳朵里是被逐渐拉长的、有延迟的几段回音。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自言自语地答,是,对的,我现在过去会让很多人难堪。
“朝朝,你还好么?”她们围在她身旁站着。
宋听潮呆坐在椅子上,瞬间的无助在好朋友们的关怀下,顷刻瓦解。
“我不知道,我……”她哭到有些缺氧,哑着嗓子,喘不过一般地艰难讲着:“那个女孩儿,才大三……比我们小很多,我见过她,跟她讲过话。”
“那个聊天记录,我控制不住,控制不住地……想象那个画面……”
宋听潮有些失控,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凭着情绪断断续续地讲着。
直到苦涩的气味从胃里升腾,熏着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她猛地冲进卫生间,在无法挣脱的眩晕感中【哗啦】一声,吐到肠胃抽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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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从明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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