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村的百姓,过得是最朴素的农耕生活。
大寒山的寒霜逼近,风雪虽没到,也影响了气候。近些日子收成不好,说是让闻霄等人做农活,实际上也不过让他们做些洒扫的活计。
他们朴实热情,又好客真诚,反倒是因为村里填了三十多口子陌生人,多了些生趣。每天都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新鲜事,他们与这些生人分享不同的生活,仿佛自己也走出去看世界了一般。
闻霄和祝煜被族长分到部落最北边一户人家。
这家人姓黄,家里有个大爷大婶,还有两个小丫头,年长的十岁,叫漱玉,年幼的七岁,叫漱香。入住的是个土屋,用一些不太结实的土砖盖成,有些危房的意思。许是因为离大寒山有些近了,总在炕上发冷。于是一觉起来,闻霄总是迫不及待翻身下炕,开始给自己找点活计干。
他们既然是客人,便勤劳些,有时候是犁地,有时候是煮饭,也有时候在院子里练剑。
两日下去,闻霄发现自己真的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愚钝之人。
首先是犁地,祝煜扛着锄头一路向田走去,启程的时候心情是飞扬的。毕竟祝煜是在京畿长大的,没真的下地干过活,对农具都十分陌生。
当第一脚踩进松软的地里时,祝煜暗骂一声,拔出沾满泥垢的脚。
“这……”祝煜脑子里想了无数个委婉的措辞,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黄大爷见状,不禁哑然失笑,“少年人,能行吗?”
祝煜看着黄大爷十分利索的动作,几下就将土翻好,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不行,便道:“能行,包在我身上。”
钟鸣了两声后,一半的地都快被黄大爷锄好,祝煜还在忙着他那丁点地方,地没耕出多少,人倒是大汗淋漓,笔挺的鼻梁骨上还沾了点土。
黄大爷见状笑着把他脸上的土抹掉,“这和你们舞刀弄剑不一样吧?”
祝煜惭愧道:“不一样,大不一样。”
“这活讲究技巧,任你力气再大,也没有用处。”
黄大爷说着,接过祝煜的锄头,刻意放缓了动作,只见他虎口微微用力,将锄头高高举起,而后猛地向下挥落锄头,黄大爷顺势将身体重心下压,一整块厚实均匀的泥土便被翻了起来,泥土在空中翻滚后,又松散地落于一旁。
呼吸平稳,力道均衡,轻而易举。
祝煜暗暗抹汗,朝远处眺望,发现人家都是牛在耕地,只有他们在卖力地用手。
祝煜便说:“大爷,咱有没有牛啊?”
黄大爷挠挠头,“牛啊……咱们家比别家穷些,没买上呢。”
“哎您说说,这不就正好了吗。”祝煜一摸腰间,“我有钱,送你家头牛就是了。”
黄大爷连忙摆着手推搡,“这怎么行呢,你们少年人的钱,成家立业用的呢!我收不得收不得。”
“怎么收不得!你不收我可干不了这活,你看看牛干活不比你干活舒服吗?”
祝煜说着,摸到腰上空荡一片的佩带,心里开始阵阵发凉。
黄大爷微微歪头,“怎么了啊?”
祝煜暗暗说了句,“我……钱丢了。”
三三村不比别的地方,是个老有所终,幼有所养的好地方,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有人丢了财物,便是塌天大祸了。
黄大爷忙丢了锄头,拉着祝煜跑到组长那里,咿咿呀呀一顿哭。
村长闻言,拍案震怒,全村上下都开始找祝煜的钱袋,仿佛丢的不是钱袋子,而是什么传家宝。
归家的钟响起,乡野间时不时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
祝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土屋,刚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饭香。他急忙跑到院子里,看着闻霄正一盘盘往外端菜。五花八门,酱肉、醉鸡、炒韭菜。
“你做的?你还有这手艺?”
祝煜对闻霄厨艺的认知,仅限于一碗能吃的清汤面。
漱玉和漱香近乎从屋里弹射出来,趴在桌前,用力深吸一口气,“好香啊!”
漱玉道:“大姐姐哪有这个手艺啊,这是我阿婆做的。”
闻霄不仅掐腰,“我也有出一份力的!”
“这个炒韭菜吗……”漱香指了指角落的那盘韭菜,炒的过于浓绿,甚至有些发乌。
闻霄深吸一口气,有些不想承认,“是的。”
祝煜想起自己锄的地,不禁拍了拍闻霄的肩头,“你要相信,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闻霄抽了抽嘴角,“真的会好吗……”
那边漱香吃了口韭菜,呛得吐了出来,“好咸啊!”
好不了一点!
黄大爷和黄大婶一同回来,一家人带上祝煜和闻霄,坐在小院子热热闹闹吃上了饭。
闻霄不得不承认,黄大婶的手艺一绝,在玉津做个名厨也是能够的。
她一边品着酱肉,一边道:“听说你钱袋子丢了?”
祝煜大窘,“没丢没丢。”
“那怎么兴师动众,全村都去找了?”
漱玉和漱香不知为何,捂着嘴笑成一团,头上两个小揪揪甩来甩去的。
祝煜道:“我自己放在隔壁李姨家门槛上了,忘了拿走。”
“你好端端把钱放人家门槛上做什么?”
“系靴子系带啊!”
黄大婶笑眯眯道:“待会你把靴子给我,你的系带送了,我给你拧条新的。”
祝煜立即两眼放光,“好哇!谢谢大婶,有红色的吗!”
“有有有。”
于是饭后,祝煜拉着闻霄兴冲冲进了土屋,却没见到黄大婶,只看到个小丫头片子,蹲在地上吃东西。
祝煜拍了拍那丫头的肩头,“漱香,你在干嘛呢?”
那小丫头转过头,一双眼睛格外清澈漂亮,只是嘴角沾满了泥土,连牙上都是。
“我不是漱香,我是漱玉。”
祝煜皱眉,比了比她的个头,“大的那个不是漱香吗?”
闻霄小声提示道:“大的那个是漱玉。”
祝煜便一把将漱玉抱起来,摸了摸她嘴边的泥,“你怎么弄的呀,脏兮兮的。”
漱玉吐了吐舌头,“你才脏。”
“你看看你,满脸都是泥,还好意思说我脏。”
“略……”漱玉吐了吐舌头,开始拳打脚踢,闹着要下来。
漱玉越折腾,祝煜越不放手,弄得小姑娘一直吱呀乱叫。
闻霄看不下去了,把孩子一把躲了过来,“你欺负她干什么?你也十岁啊。”
她瞧着漱玉舌头上也有泥,觉得不对劲,伸手抹了把漱玉的脸,“漱玉,跟姐姐说,你刚才在干嘛呀?”
“我饿了,炕角的泥很甜。”
闻霄大惊,“可不能吃泥啊!”
祝煜在一旁抱胸,“我说吧,明明是她脏兮兮的。”
话音刚落,胳膊就挨了漱玉一脚。
闻霄想着,方才吃饭,漱玉也没少吃,竟然又饿了。她转念一想,或许是村里的孩子动得多,消耗也快。
“姐姐给你煮东西吃,好不好呀?”
漱玉想了想,为难地皱起脸,“不、不了吧……”
“怎么了?”
“你做的有些难吃。”
……
常言道难得糊涂,因为糊涂最难得。
闻霄在村子里是个生人,无一技之长,只能跟着学,每天囫囵着过,竟也别有一番滋味。
祝煜为黄大爷家添置了牛,可惜祝煜不比以前阔绰,最后买了头老牛,动两下歇一歇,不像个牲畜,倒像是宠物。闻霄闲来无事,就坐在牛背上,抱着漱香,看祝煜干活。
她忽然有了一些新的人生志向,比如学会耕作,在三三村落户,有自己的小土屋,过着悠闲的生活。
闻霄抬手,给漱香遮着日头,漱香就迷迷糊糊倚靠在闻霄怀里睡过去。闻霄忽然有些紧张,又有些窃喜,觉得自己抱了块白瓷娃娃,时不时就要戳一戳漱玉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闻霄听到远处传来大婶的吆喝声。
地里的人纷纷抬头,看着大婶摇摇晃晃跑来,“闻姑娘!闻姑娘!”
闻霄抱着漱玉,从牛上跳了下来,“大婶,怎么跑来啦?”
“你那日洗的衣服,我看破了块,应当是被划坏的。我给你补了下,洞太大,就用了我们自己的纺布,绣了块花。你看你喜欢吗?”
大婶一面说,一面接过漱香,让闻霄试衣服,闻霄便披上外衣,只见肩头多了一串金黄的栾花,璀璨热烈,明媚动人。
“是栾花!您怎么知道我喜欢这花?”
大婶见闻霄喜欢,眼睛笑成两道弯,“我看你不少物件上都有,又怕绣不像,请教了村口的老赵头,他早年走南闯北,应当见过不少。”
闻霄是真的喜欢极了这衣服,又想到自己在日头下坐了这么久,身上是污秽的,怕把新衣弄脏。
大婶善解人意道:“姑娘你随便穿,你喜欢,我多给你做几件。”
闻霄想起,上一次有人给她补衣服,还是青葱年少的时候。
那时候她下了学,和兰和豫拉着手,蹦蹦跳跳回到家,涂清端会坐在床边,对着光一针一线地缝着。神情专注,气质温婉,几缕碎发从鬓边滑落,美艳又动人。
兰和豫笑着道:“涂姨,又在做宝贝呢?”
涂清端看到是兰和豫来溜门子,登时喜笑颜开,“做什么宝贝,小霄摔破了衣服,我给她补补。”说完顺便责骂闻霄几声,“小姑娘家家,不好好走路,把衣服跌成这样像什么话?”
闻霄顿时不高兴了,瘪着嘴背过身去。
兰和豫素来是嘴甜的,扒着窗户探头往里看。
闻霄站在一旁赌气不看,只听兰和豫惊叹一声,“这还不是宝贝,要我说,是神明送来的针线,才能做出这样的宝贝吧!”
涂清端听了自然开心,道:“就你嘴甜,一会留下来吃个饭吧。”
栾花枝子垂在窗畔,闻霄恼火地一把折断,抖了一地碎花瓣。
她又实在好奇涂清端补了个什么,悄悄瞥了一眼。
那是一朵金色的小栾花,惟妙惟肖地落在衣襟上,太过明媚,连窗边真的栾花都成了陪衬。
涂清端问,“小霄,你喜欢吗?”
闻霄还在因涂清端责骂她生气,便说:“不好看,我一点也不喜欢。”
此去经年,栾花又浮现的衣袖上,为她补衣服的人却不在了。
闻霄一把搂住大婶的脖子,鼻头有些酸,“谢谢您,真的谢谢您。”
“你这孩子,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最好的东西,是神明送来的针线才能做成的吧。”
他们和黄大爷一家越来越熟悉,走在村子里见到谷宥,就像是见到了普通的邻居。
渐渐的,闻霄开始觉得自己就是这里的人,生生世世都是这里的人。
那遥远的玉津,竟不像是她的故乡了。
一日叶琳说起此事,闻霄发现她亦有同感,二人开始唏嘘不已。
寒山还没解封,洗雪大典却一直在如火如荼的操办,乡亲们纷纷伸手相助,已经顺利度过了净雪这道大关。
涤身,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步骤,不涤身,是对先祖不敬。村民给闻霄指了条路,顺着蜿蜒山道一路走到尽头,竟然有口温泉。
氤氲水汽迷了闻霄的眼,她泡在叶琳身旁,看着叶琳曼妙的背影,上门是各种烫伤。
她没法想象,叶琳这样的少女,是一个生育了两个孩子、经历了那么多创伤的人。
叶琳道:“因为我们没有家了,旁人给了点温情就是家。”
闻霄微微点头,把水一点点泼到肩头。
“我最近经常做梦。”叶琳含混着说道,似有淡淡的忧伤。
闻霄顿时警醒过来,“梦到什么?”
“梦到我在羌国的日子。”
“喔……”
还好不是梦到宋袖。
看来祝煜的神力还不错,这种梦到遗忘的旧情人的狗血戏码,千万不要再上演了。
叶琳自顾自道:“起初他们对我还算不错,后来……他们要把我的孩子送去人祭,我说我不愿意,他们就用烙铁烫我。”
水汽遮住了叶琳的面孔,闻霄无法看到她的神情,只觉得她面前的水汽腾空直上,郁结成一股浓烈的忧伤。
“若是京畿倒了,我还会有家吗?”
“会……会吧。”闻霄干涩道:“我不太会安慰人,但是我想,既然你活在世上,安身立命,你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说得也是。”叶琳苦笑道,显然闻霄的话对她并没什么作用。
忽然一双手捂住了闻霄的眼睛,闻霄挣扎两下,呛了口水。
闻霄不用猜,就知道是谁,挪开眼前的小手,“漱香!”
“你怎么知道是我?”漱香咯咯笑个不停,解开衣带跳进温泉里,炸起一片水花。
闻霄怕她淹着,一把搂过她,“除了你,谁还有这么嫩的小手呀。正好这个姐姐家里还有个小弟弟,你这么爱闹,不如把你送给这个姐姐,和那个小弟弟闹去。”
叶琳也笑道:“是啊,你年纪大,我家小弟弟就是你的小玩意儿呢。”
漱香立即瞪大了湿漉漉的眼,小手交叠捂着嘴,“带我……去?”
闻霄认真的点点头,“是呀,去羌国。”
“娃娃亲?娶媳妇?”
“啊?”闻霄没想到她年纪这么小,就懂嫁娶之事,刹那间不知怎么答了好,又怕吓到小孩,开始满肚子编织安抚的话。
谁知漱香兴奋地叫起来,“太好了吧!姐姐家的弟弟好看吗?英俊吗?高大吗?像祝煜哥哥那样的吗?”
“你好像很兴奋的样子。”
闻霄支支吾吾道:“我没见过,不过模样应该不错。现在还在长身体,应当也不会矮……你喜欢祝煜哥哥?”
漱香捂着心口,道:“喜欢啊!虽然他很凶,我阿姐也说他凶,但是我知道他是个大好人。那天小胖打我,他把小胖的耳朵都拧了一圈呢!等我长大,我就要嫁给祝煜哥哥这样的大好人!”
漱香已然已经是花痴状,她又没长开,身上还有婴儿肥,闻霄不禁笑了起来。
叶琳道:“干嘛等长大呀,你现在去找他呗。”
漱香正色道:“祝煜哥哥不是和闻姐姐是一对儿吗,这点分寸我还是懂的。”
睡觉的时候,闻霄把这件事讲给祝煜听,又让祝煜得意许久。
闻霄嗔怪道:“你在美什么?”
“瞧瞧你挑的好人,连个七岁小孩都被我迷得七荤八素,你好好珍惜吧。”
“没正性。”闻霄背过身,摸着肩头的小栾花,心里甜兮兮的。
祝煜的声音十分轻柔,“明天你要去采蓝?”
闻霄点头,道:“我问过了,采蓝不过是采一种石头,外表圆润,撬开壳,里面就是一片晶蓝,带回来做成涂料,祭典时候,抹在脸上。”
“山路难走,要我陪你吗?”祝煜的手悄悄从闻霄背后环住她的腰身。
闻霄以为他又没想好事,他却只是头埋在闻霄发间,深深呼吸了一口,十分安心的样子。
“不要啦,你不是要帮大爷做活儿吗。族长说带我去,况且在村里这些日子,我觉得自己矫健了许多。”
实则不然,采蓝的山路要比寻常山路更加陡峭,几乎是贴在崖上往前行,山壁还垂下根根藤蔓。
族长喜欢讲精怪故事,五花八门,吓得随行的姑娘们抱在一起,一点点往前蹭着走。
起初闻霄是没当回事的,听到其中一则,越发觉得诡谲。
“话说那女人死了后,化作厉鬼,魂魄缠在这些藤蔓上,看着你们每个人……”
族长拖着嗓子,徐徐讲道。
闻霄只觉得脸侧发痒,转头一瞧,竟真觉得藤蔓后有一双眼在看着她。
她是个不信邪的,旁人第一反应是躲,她却伸手一拨,那藤蔓后竟露出张女人的脸。
顿时姑娘们一阵尖叫,闻霄没被女人吓到,被尖叫声吓到,脚一滑朝后仰去,眼见着就要栽下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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