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之前是不是替我出气了？”
“树枝自己断的，和我没关系。”
林宿生脑筋转了半天，反复确认几遍又问道：“诶不对，我没说什么事，你怎么知道是树枝断了？”
对方并没有再回答，沉默地背着林宿生继续往前走。
天色渐亮，黛色的远山轮廓层层交叠，呈现在眼前。
为了赶路，亓曰在一路疯走，连跨两阶台阶后，忽然感觉后颈被人轻轻戳了戳。沁凉的指尖点在肌肤处，不断传来酥酥麻麻的痒意。
林宿生虚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慢点……你不觉得、颠得慌……嘛。”
“你忍心让人家一个人在山顶等你那么久？”亓曰语气不善，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脚下却悄悄放慢了速度，“耽误你们看日出，这锅我可担不起。”
林宿生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应该说话，因为他无论说什么亓曰都会把话题引到石陨的身上，然后毫不留情地噎他一顿，这已经一路上是他第五次被怼得不知道说什么。
他难免有些委屈：“是你说要拿下他的真心，才能解开血契。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又怎么会大半夜不睡觉跟着他来这里爬山看日出，我白天刚刚排练完，晚上又睡不好，被人半路扔下撞邪也就算了，还……还要被你说这说那……”
他越想越悲怆，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最后几个字甚至颤抖着带了点哭腔。
当然，三分真情，七分演技。
亓曰意外地很吃这套，他语气明显弱了些：“搞定石陨，就算是成功三分之一了——另外那个，你演……演的不错。”
如果放林宿生下来，他此刻必定是叉着腰的姿态：“听起来，你这是在夸奖我嘛！”
“……”在林宿生看不见的地方，亓曰默默地抿了抿嘴，“至少妆化得不丑。”
“那是当然啦！”林宿生很轻易地被哄好了，听见这句话甚至愉快地晃起了脚，“传说中的格维利娅可是一个大美人呢，只可惜年纪轻轻就被许配给了皇室内脾气最暴戾的小王子。”
“你不想知道石陨演的是谁嘛？”
“……说话就好好说，”亓曰语气略微有些不满，“别晃脚，你想害得我们再摔下去吗？不老实就滚下去。”
我们。
亓曰甚至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竟然能脱口而出这句“我们”。
林宿生晃动的幅度渐渐小下来，趋于平静。他今天对于亓曰的恶劣语气持一种很宽容的态度，双臂环在亓曰脖子前，继续兴奋地介绍道：
“石陨扮演一个神秘勇猛的骑士，在剧本里，据说他曾经斩杀过的恶龙能够填满一整条护城河。”
亓曰嗤笑：“幼稚。”
“身负婚约的贵族小姐和骑士相爱，被她古板的伯爵父亲发现，就在愤怒的伯爵要绞死这个骑士的时候，骑士的身份也被揭开——你猜他是谁？”
亓曰：“没兴趣，爱是谁是谁。”
“笨呐，骑士就是那个传言里暴戾凶残的王子啊！”林宿生得意地复述完毕，对自己速记剧本的本事很是满意。
亓曰又往前走了几步：“不就是千篇一律的大团圆结局吗，俗不可耐。”
“嘶，”林宿生愈发觉得这个人……哦不，这个怪物空有一身爆表的战斗力，其实是个死不开窍的榆木本木，“胡说，这叫皆大欢喜，你个没谈过恋爱的懂什么？”
亓曰：“……”闷头走了好几步，愣是一句话也没说。
林宿生见他许久不出声，索性伸着脖子，硬是要脸凑到人家跟前看个清楚，还一个劲地问道：“不会吧，难道你真没谈过？也是哦……凶，脾气差，又不会说话，还总臭着张脸，谁家女孩子看得上你？”
有道理。
“滚下来！”
“。”林宿生蔫蔫地闭嘴……是不可能的，“你生气了？哎呀，我不是说你不好的意思，虽然你现在没对象，但以后万一有了呢是不是，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以后也没人看上你，那也不能证明什么，至少——”
“滚下来！！！”
林宿生无赖地在人家蛄蛹起来：“脚踝扭了走不动。”
亓曰的脸色算得上极致的臭：“那就把嘴闭上，你嚷得我心烦。”
林宿生觉得自己被吼得实在是委屈，但还是耷拉着眉眼老实了下来。
天色微明，整个世界像是裹了层奇异的浅蓝。
林宿生被禁止说话，闲着无聊只能借着渐亮的天光去观察眼前这人。好奇探究的目光从亓曰宽厚的肩膀移向微乱的发丝，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挽住一小截栗色的发丝。
修颀白皙的小指绕过发丝，带起了些淡淡的木质香。
亓曰感受到，语气不耐：“你又搞什么？”
“有泥，我拍拍。”林宿生惜字如金地谨慎回道，说罢果真抖落下一下片泥灰。
他借着微光扫过衣物、头顶、肌肤上那些泥痕，心下一顿，接着试探性问：“……我刚刚和石陨一起的时候，一路上没见到你。”
“废话，走的是另一条，省时间，再晚点来你小命就没了。”亓曰没好气地回道。
省时间，但也陡峭湿滑，艰险难走。
林宿生垂下轻柔的长睫：“原来你一路都跟着我们啊，怪不得那么及时……”
“不然呢，我不是说了会一直陪……”亓曰言辞躲闪，顿了顿，最后换了个说法，“一直跟在你身边吗？要不然你尸体哪天硬了都没人知道。”
想到那条少有人迹，嶙峋难走的路，林宿生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一些场景，问：“你摔跤了？”
“路滑，没事。”亓曰淡淡地看了眼胳膊和裤腿上的泥渍，似乎没太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你不是说过，我这样的怪物和你们人不一样，无情无义，又怎么会在意这点小伤。”
林宿生的思绪回到医院长廊那日，想起了他说过的话，不禁有些恍惚。
他轻晃了晃腿，示意对方看过去：“喏，现在一样啦。一样狼狈，一样脏兮兮。”
亓曰低头去看那双翘起来、显得很欢快的脚，裤脚上洒满了泥点子，膝盖，大腿，再往上一点的上衣，灰扑扑显得有些滑稽，和现在同样一身狼狈的自己确实别无二致。
淡青色的天际逐渐染上几抹橘黄色，暖暖的，金色的太阳隐在云层，已经初露端倪。
亓曰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踏上最后一阶台阶，终于来到了浮云山顶峰。
几乎是林宿生落地的一瞬间，一望无际的天幕远方忽然乍显一道金灿的日光！
两人并肩站在山顶，身后是鼎沸的人声，簇拥着人间的热闹，迎来了新的黎明。
一瞬间，旭日东升，霞光万道。
身后人们各自选择用自己的方式记录着此刻的美好，亓曰则下意识把视线移向一旁的人，他向来都不是很喜欢呆在阳光充足的地方，却罕见地觉得此刻被阳光沐浴着的感觉还可以，至少不讨厌。
林宿生伸了个懒腰，不小心挨到了亓曰的肩头。
迎面扑来的光蓄在那双黑眼睛里，让亓曰想起在幼时林宿生家中总能看见的那罐玻璃糖，澄澈明亮。他的余光扫过林宿生白皙干净的脸，和流畅的下颌，看得有些入神……
“没见到石陨……他应该是还没上来吧。诶你说我们待会怎么下去？欸，跟你说话呢——”
亓曰猛地回神，脱口而出：“我没看。”
“什么没看，你在说什么？”林宿生觉得莫名其妙，“我问你，我们待会怎么下去？走路，还是坐缆车？”
“……”亓曰错开目光，“都行，只要不用我背。……你不找石陨一起走？”
说起这个，亓曰忽然想起什么，随后眼神很快恢复镇静。他道：“算了，他估计是不想上来。我们走吧。”
天真的林宿生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在人群中最后环视了一圈，仍然没发现石陨的影子。他觑了眼此时心情难得不错的亓曰，本着一山不容二虎的经典原则，心情反倒觉得轻快了些。
与此同时。
已经捡到玉佩的石陨心情复杂地坐在半山腰的石阶上，紧攥着拳头。
身后是一道防火防盗防怪，尤其防石陨的隐形结界，结界上空游走着几根标志性的白色细须。
而石陨紧攥的拳头上布满愤怒的青筋，还有好几道像是被什么线绳勒出来的狰狞伤痕：“草，亓曰你给老子背后玩阴的。”
浮动在空中的白色神经们逐渐汇成三个小字：学……着……点……
“你、你们这些东西真是……狗仗人势！”石陨吃痛地捂着伤口，悲伤道，“你们主人不讲武德撬人墙角，你们这些小东西更是可恶，我分明都没动手，你们搞什么偷袭嘛！”
“上梁不正下梁歪！！！”
“阿嚏！”林宿生蹙眉，心情古怪，“是不是有人背后蛐蛐我们？”
“山间凌晨气温低，你穿得少，可能是着凉。”亓曰刚刚才被讹了一笔坐缆车的钱，脸色有些阴沉，偏头看向窗外，“但也不排除自身人品问题招的小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山雾蔼蔼，晨光赫赫。视野开阔，林间景致，尽收眼底。
亓曰正环臂坐着，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贴了过来，转头就看见林宿生紧紧挨在自己身侧安静坐着。
他不习惯和人坐得那么近，于是往一旁挪了挪。
对方穷追不舍，动作轻缓地又靠近了点。
亓曰干脆坐到最边上，靠着窗。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林宿生再一次坐了过来。
“嘶，那么宽的位置你非得——”
“嗯……你别动，我有点困……冷，你身上……热一点，很舒服。”鼻音哼哼唧唧的，腿还不安分地总想往亓曰这边靠。
亓曰沉默了会，还没等反应过来，肩头忽地砸来一个脑袋。
乱糟糟的发丝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刮着亓曰有些敏感的皮肤，正当他准备推开肩上这个有些烦人的脑袋时，对方却传来平缓的酣睡声。
亓曰不认可这种可以随意倒在外人面前酣睡的行为。
但他却没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而是在这样安详的酣睡声中足足保持了十分钟的坐姿没动，僵直着脊背，直到最后颈间微微发酸。
保持着长时间的坐姿不动，他不能轻易地转头看别的地方，只好垂眸去看林宿生搭在膝盖上的手，血迹已经干涸，可即便如此，微薄的血腥气对于亓曰这类嗜血的怪物而言，仍然极其具有诱惑力。
喉结在不经意间滑动，内心的冲动让他现在有些烦闷，白色神经似乎也感知到了些什么，纷纷冒头，显得蠢蠢欲动。
“阿嚏——”睡得正香的某人拖着有些浓重的鼻音喃喃了两句，随后继续倒在亓曰的肩头酣然大睡。
亓曰收起白色神经，眸色微敛。
人类体弱多病，敏感而卑怯，这是亓曰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
睡眠不足、晚上受凉、熬夜爬山再加上一系列的惊吓，林宿生能挺到现在的确出乎了亓曰的意料。正想着，身旁的人忽然吸了吸鼻子，不难听出声音里很重的鼻音。
“……”
亓曰冷着脸把外套拉链解开，动作顿住了好几秒，脸色闪过好几种情绪，之后又像个没事人一样重新拉好，沉寂几秒之后，亓曰再次把外衣拉链解开。
反复几次之后，林宿生单薄的肩膀上多了件灰扑扑的宽大外套。
亓曰状似不经意地侧脸看去，林宿生鼻骨挺拔，眉目舒朗，睡得很安心——不说话的时候也还算顺眼。
观察良久，亓曰终于抬起手，食指在对方纤长的睫毛上方逗留了一阵，随后移向耳垂，那里有一颗亓曰后来亲手戴上去的骨钉。
粗粝的指尖最后在林宿生眼尾处一截擦伤处停下。
这是被那只怪物拖行时留下的，林宿生当时六神无主，以为自己摔下来悬崖，所以只顾找喊自己，所以并未留意到尖锐锋利的石子在脸上留下的这道划痕。
事实上，亓曰根本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境。所以，这样的担心在他看来除了多余，就只剩下愚蠢。
“……蠢货。”
在那道擦伤的末端处，最后轻轻留下了一枚指纹。
彼时，光满群山。
亓曰：我摸摸我摸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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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霞光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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