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林。
夹道两旁栽种着南方最常见的香樟树,昏暗的夜色作为背景镶嵌其中。
夜幕中第三片阴云飘过头顶时,长椅上坐着的人站了起来:“果然还是没本事。”
亓曰舔了舔嘴角,像是在回味什么,静谧的夜里除了树叶摩挲的动静就只剩活动手指关节的咔嚓声。
他刚迈出脚,一顿,又站回原点——一阵惊惶杂乱的脚步声刺破了长久以来的静谧。
“有意思。”亓曰揭下帽衫,浅色眼瞳在夜里亮起,就像是随时准备出击的饥肠辘辘的猎豹。
“亓曰————!!”
一道惊惧万分的求救声划破周围诡异的静谧。
“三。”
林宿生已经数不清身后跟着多少鬼东西,只知道跑到这片香樟林,兴许那个叫亓曰的会救自己。
冷汗浸湿了额前碎发,他嘴里全是铁锈味。
“二。”
黑雾里,树影显得格外诡异。
“一。”
“抓到你咯。”亓曰站在一棵树后,一只手抄兜,另一只手预先伸出树外,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惊呼,亓曰稳稳地把人提到了自己面前。
由于两人的身高差,亓曰又揪着林宿生后颈衣服,显得林宿生格外像是一只被拎在空中的弱小可怜无助的小鸡仔。
突如其来的“抓捕”吓得林宿生在慌乱中并未能看清对方。
他紧闭着眼,两手扑腾,嘴里胡乱喊着:“鬼哥鬼姐我几天没洗澡了身上可臭可难闻了血也是臭烘烘的你们大人有大量放过我这回让我好好洗个澡再对付我也行嗷嗷也不行呜呜呜我不想死啊啊啊放过我吧……”
“……”亓曰把人拎高了些,才能不费劲地平视这人。
“大家都公平竞争,那只不是追了我一路过来的,怎么就你守株待兔搞偷袭啊呜呜呜……”误以为对方是哪只精怪的林宿生捂着脸控诉道。
亓曰沉默半晌还是决定开口:“你觉得鬼能听懂?”
“你这不是听懂了吗……”林宿生嘀咕着,随后胡乱抹了把脸然后睁眼,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在看见亓曰的那一瞬间亮了起来,像是燃了丛篝火,“是你!!”
“对,没错。就是一脸死样,说话拽得跟个失智二百五的那个。”
要不说不能在背后说人长短呢。纯情男大的睫毛挂满水雾,黑亮亮的眼睛眨巴眨巴,三分懊悔七分羞赧。
亓曰皱眉看了好半天,毫无征兆地松了手,对面的林宿生猛地跌落在地。
林宿生捂着屁|股:“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屁|股被你摔成两瓣了你知道嘛!”
亓曰蹲下来,警告道:“你信不信我现在扔你出去,你的屁|股能变成更多瓣。”
“啊?唔、唔!——”
只听外头忽然传来一阵不正常的动静,林宿生的嘴不由分说地被捂住,只能勉强从亓曰指缝中溢出几声呜呜。
树干勉强能将两人的身影遮住,外头是四处游荡的鬼物,亓曰一手捂着林宿生的嘴,另外还得分出些心神用身影挡住林宿生。
“别出声。”
林宿生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只管看着面前这个男人。
强大、神秘、行事惯有的作风强硬且不由分说。
月光浅淡,光线昏暗,这人的眉眼一如月色的清寡,尤其那双浅色的眸子,无论看过多少遍,都让人无端想起莽原上蛰伏的蛇。
冰凉、寡情,甚至连造物主都吝啬在他脸上留下哪怕多一分有关情义二字的雕写。
见林宿生不再挣扎,亓曰缓缓松开手,抬起他下巴:“不是说腰杆子硬,不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吗?怎么,大晚上散步来了?”
稍一放松警惕,虎口忽然传来痛意。
“你干什么!”亓曰惊道,虎口处赫然留下一排齐整的牙印,压低声音怒道,“你是狗吗?”
林宿生松开嘴,得意地笑了:“耍赖是狗,这也是我说的。”
原以为作为人,活在这样一个处处充满诡诈和规矩的地界,十几年光阴足以磨平这人身上这股近乎愚蠢的直率,没想带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样的直接率性。
不过像他这样特殊的人,直率真诚一类在他身上从来不会是什么好的形容词。
“既然都这样了——”林宿生破罐破摔猛扑上前,抱着亓曰的大腿猛蹭,“小哥,你不介意再救我一次吧~”
身后的香樟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本就高度紧绷的神经让林宿生不由得抱得更紧了些。
亓曰腿上拖着个人,一个转身,躲过了一个无头女尸的飞扑。
他垂眸漠然地看向不准备撒手的林宿生,索性拎起他的后颈衣物,像掷保龄球一样将人横着扔出——效果极好,为首的几个是实体的人形怪物被扫倒在地。
“诶呦!你特么真狠啊——不过……扔得挺准的哥。”
林宿生脸着地,趴在一堆树叶里。
他忙不迭爬起,还没来得及抖落肩上的碎叶,就听见身后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像是无数条细蛇交缠着爬出泥洞的摩挲声,尖锐的刮擦声类似让人想到毒蛇吐出蛇信,接着想到死亡。
亓曰高大精壮的身形在林宿生幽黑的剧烈收缩的瞳孔里变化,已经不能用人的形态来形容的亓曰缓缓抬起两只“胳膊”。
无数条极其细小的荧白色筋脉状长条从他黑色袖管中抽出来——林宿生想,那可能就是摩挲声的来源。
那确实是他的筋脉。
怪物的筋脉。
白色筋脉速度快得惊人,很快就将周围那些身形虚幻的鬼影缠住,迅速织开一张惨白的密网,将鬼影裹住。
吮吸声不断从这张巨网内溢出,白色的筋脉很快通体变红,直到整张网彻底变成一张血网,所有的动静这才逐步休止。
周围忽然只剩下他和眼前这个叫亓曰的怪物。
大场面见过不少,但这样限制级的场面倒是第一次见!
林宿生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保持住脸上僵硬的笑容,鬼知道但凡他多表现出一点害怕和嫌弃,这个怪物会不会一怒之下生吃活剥了自己。
“哇、哇哦,好身手啊……太哇塞了吧哥!”
亓曰僵硬地转过身来,被那道阴沉目光注视的林宿生后背发紧,愣在原地,整个胸腔内只剩下一颗狂躁的心脏在跳动。
不过令林宿生在溺死人的紧张中缓了口气的是,这个怪物就算是换了装变了身,那张脸也还是一如既往地深邃好看。
额……如果忽视他脸以下的部位的话,其实也还不算太骇人——比起刚刚追他的那些鬼怪而言。
亓曰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林宿生这边看,忽然那些吸血的藤蔓一样的经络疯了一样朝着他飞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头顶便传来一道骇人的惨叫——
一个六足八头的人面蜘蛛从树上摔落下来,成功吸到血的经络们餍足地回到主人身边。
“瞧瞧,你多诱人啊。”
亓曰漠然的脸上忽然笑开,是对着林宿生的。阴恻恻的笑声混杂着身后涌来的更多怪物的声音,林宿生竟诡异地从中听出来了几分查验货物的满意。
亓曰动作不紧不慢,让人猜不透他的本意。
既然他也不是正常人,那三番五次的施救无疑显得多余且浪费时间,但如果他真是本着一腔善意前来,那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岂不是又与之矛盾。
这人身上的所有事情都古怪的很。
夜幕似丧气一样的幽暗,黑雾不断,只有那点不真切的轮廓才隐隐约约有点大学校园的影子。
如果这真是梦,那身上那些具象化的痛意为什么如此真实,倘若不是,那这里又是哪里。
自己究竟在哪里?!
眼瞧着这怪物正激战,跑,赶紧跑!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啊?!
一番打斗后,亓曰露出满足的微笑,像是中世界传说里骄矜端庄的吸血贵族,叫人胆寒。
那些藤条一样的筋脉被抽走,脸色终于恢复了些血色。
他视线逡巡一番,死死抿着嘴,垂在身下的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狩猎时不慎被狡猾的猎物逃脱,无疑是一个猎手最耻辱的时刻,但诚然,给这场狩猎增添了些许意料外的乐趣。
亓曰并没有追,相反,他停在原地好整以暇,像是在等待。全无躁意。
没过多久。
黑雾里仓皇跑出一个人影,对面看见是亓曰,又没命地掉头往回跑。
第二次路过时,林宿生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但还是一眼都不敢多看,很快又窜走了。
直到第三次。
林宿生跑得就快踹不上气,于是认命般索性停下,牵扯出一个可谓算得上难看的笑,自圆其说道:“诶?找你半天了,原来你在这啊……”
亓曰:“……”
逃跑无果的林宿生干笑两声,打起哈哈:“那什么,我看你也没个称手的武器,心想着给你找根木棍来……”
“怎么样,跑得出去吗?”
亓曰解决完那些与之争食的鬼怪,现下倒是很有耐心地与他开诚布公。
没错,他既不是好心,也不是什么善人,甚至,连人都算不上。
自从他见林宿生的第一眼开始,就无时无刻不在盘算如何取得他浑身上下这些诱人的血,就连林宿生五岁时那次初次相救,也本是冲着要他的命来。
猎物尚未果腹,怎么能落入其他饕餮之手。
这方面,亓曰有着近乎刻薄的占有**和护食本能。
“跑?你觉得我能跑得出去吗?”林宿生眼见对方不再遮掩,于是干脆也坦诚相待。
闻言,亓曰稍稍挑起眉尾,有几分欣赏他这次的小聪明,又惊讶于对方能有这样的胆量在他跟前把话挑明:“说的没错,跑不了的。从你今晚选择相信我的话,踏入这片林子开始,你就逃不走了。”
“不。”对方摇摇头,天知道林宿生是强压着多大的恐惧和这个杀人不见血的怪物对峙,“早从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任你摆布了不是吗?”
“我的骨钉……”再笨的人也该清醒了,林宿生干脆破罐破摔,“你从一开始就想杀我了,像刚刚你的那些同类一样,只是因为一样畏惧我的骨钉,所以才迟迟不敢下手吧。怎么?它一失效,你们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都爬出来了?”
整个林子里,平素所有的不甘和委屈此刻被点爆。
他额角青筋凸显:“那凭什么非得是我?!我只是想好好地像个正常人一样地生活,这样很难吗——?!”
不知为何,林宿生这个模样让他想起了路过幼时林宿生家外时总是走上前来蹭他裤腿的那只猫。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有时,亓曰的确还挺招小猫小狗喜欢,至于这点其实亓曰本人也百思不得其解。
起先,亓曰总是不耐烦地绕道走,甚至会在没人的时候偶尔变换一下怪物的身躯,吓唬吓唬小家伙。
那家伙炸毛的时候,也和林宿生一个样。只不过后来竟也多多少少习惯了些,至少不会再用那些白色筋络吓唬人家。
亓曰稍吸一口气,回过神:“你很聪明。不过我要提醒你的是,别拿我和那些低级的鬼东西相提并论。”
林宿生却管不了这么多了,只管竖起浑身的尖刺,那样才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方法:
“我他妈管你低级高级,你这个长满了白色触须的肮脏吸血怪,阴沟里的猥琐爬虫,变质牛奶里的白色肥蛆,鞋底作呕的滂臭狗屎!你到底放不放我走——”
亓曰再次亮出了那些能杀鬼于无形的白色筋脉,低下头看了好大会儿:“……这是我的神经。”
“你你你!你——”再次看到这个,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林宿生憋得脸成了猪肝色,想着今天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问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还、还有,这个地方,到底是哪里?!”
林宿生话音刚落,就被亓曰的白色神经死死钳住,送到了他面前。
亓曰字里行间淬满致命的毒汁,将林宿生的理智逐步瓦解:
“小朋友,你上大学了吧。老师教你读书认字,教你构建自我世界观,有没有告诉过你,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们人类,还有些别的东西……比如——”
“……鬼?”林宿生离亓曰的距离极近,让他将怪物模样的亓曰看得一清二楚。
眉眼倒是一如既往的凌厉冷炼,脸却并不像电视剧里的僵尸一样惨白羸弱,古铜色的肤色下是隐隐现出紫电一样的轮廓,危险的信号让人只想远离。
“都说了那种低级的东西,不要用来和我相提并论。”
亓曰眉眼间多有嫌恶和鄙夷,缓了会儿继续说,“鬼自有鬼的去处,就像是你们人类一样,群聚而居,至于一直以来想杀你、喝你血的那些东西,只不过是一群不自量力的畜生罢了。”
“除了人,和你们肤浅意识里的所谓鬼,就是能游走在人和鬼之间的我们。不是人更不是鬼,换个你们能理解的叫法,或许可以理解成怪物。”
“混血儿啊……”林宿生大咧咧地想着,又盯着亓曰深邃英俊的五官看了半天,“难怪那么好看嘞。”
箍住全身的白色神经无疑向林宿生展示了它们主人的怒意,林宿生痛苦地拧眉道:“那你、你们为什么非得喝我的血?!!猪血牛血鸭血不行嘛!”
“那些畜生或许是因为嘴馋,你的血能长它们的道行,毕竟好不容易从异世逃出来,就为了你这口。至于我……”亓曰微眯起眼,复杂的情绪在眸底生根发芽,但很快消散,“你猜猜看。”
亓曰手上那些白色神经结成的网将林宿生笼住,就在快要下手之际,林宿生猛地撞向亓曰的脑袋!
狗急还跳墙呢,兔子急了当然咬人啦!
虽说两人实力悬殊,就是再来一百一千个林宿生也估计不是他的对手,但谁让林宿生这人从小就不要脸呢!
都说兵不厌诈,这小混血未必能懂他们人类世界那么高深的兵法。
林宿生明显感觉到网住自己的白色神经松泛了些,说时迟那时快,他眼疾手快地拔出耳垂的骨钉,紧握着浑身上下唯一可以与之对抗的“利器”,狠狠地扎向了对面的脖子。
亓曰本撞得大脑混沌,敏捷的本能让他下意识侧脸去闪,谁料好巧不巧,正扎在亓曰脑门上。
骨钉上还沾带着林宿生自己的血,不偏不倚地击中亓曰的眉心!!!
亓曰难得地反应慢了半拍,愣神了三秒。
大脑嗡鸣一阵,只能听见林宿生絮絮叨叨的道歉声:“对、对不起啊,我正当防卫而已啦~谁能想到刚好扎在那里,你、你可别碰瓷啊,明明是你先动手的……”
亓曰隐忍地闭着眼,再睁开时,骇人的滔天怒意朝林宿生扑来,这般窒息的溺亡感让他忍不住觉得,完蛋,这下彻底玩脱了。
白色神经松开了他,他如愿地被放开,跌在地上,可再也没有力气和胆量跑走。
亓曰瞪着猩红的两眼,声线失控得颤抖着逼问道:
“你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吗!”
亓曰(郁闷)(坐在白色筋脉编成的小秋千上):有那么吓人吗……我觉得还好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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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血契结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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