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号私藏的备用机甲是天翼98，确实如老埃尔诺所言，是十年前的淘汰版本了，放在这里有些不够看，好在机甲师的经验还能弥补一部分缺陷。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涂装着深蓝高塔的机甲被成功拖在了深空环境中，可其余轨道站的救援仍然没有抵达。
战局正在向深蓝一方缓缓倾斜。
老埃尔诺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表情愈发冷厉，正准备向女皇走去，留在场内的宾客却忽然爆发出一阵骚动。
他顺着看过去，有些意外地在投影着曙光号外战况的虚拟屏上见到了一具灰白色的机甲。
同样涂装深蓝高塔标志，可在高塔下方，还卧着一杆长柄镰刀，通体漆黑，就像是古地球传闻中的死神镰刀。
“黑镰？”有人惊呼道。
“他亲自出手了？还是说只是个仿品？”
甫一出现，灰白色机甲便在混战中锁定了一具天翼98，而后加速俯冲，转身，攻击……几个干脆利落的动作，天翼便解体了，逃生舱在机甲碎片中弹出，却再度被轰成一碰灿烂的烟花。
如果说刚才还有人怀疑这是不是伊万诺夫亲自出手，那么此时，血淋淋的战绩已经毫无保留地证明了一点——此时此刻在黑镰里的，确实是深蓝头领，那位高居悬赏榜首第一多年的星盗。
“完了。”不只有谁念叨了这么一句。
会场里顿时一片愁云惨淡。
下一刻，另一具天翼98出现在了黑镰旁边，幽蓝光芒亮起，刹那间，xx炮已经在极近距离下轰击三次，黑镰动作一滞，灰白色的表面顿时出现一片焦黑。
没有尝试拉开距离，黑镰亮起了光刀，瞬间向斜后方刺去，天翼98似乎有所预判，提前避开了，但还是被刮到了右臂。
好在不影响行动，两具机甲又立刻缠斗了起来。黑镰是平衡型机甲，而天翼98偏向于灵活，天翼机甲师的目标显然不是为了猎杀黑镰，而是不断利用速度干扰黑镰，将他困在了远离曙光号的地方。
机甲虽然是制式机甲，但具体能发挥到什么程度，还是要看机甲师的精神链接度和经验，能将天翼98这种落后型号开成这样的，全联邦没几个人。
“是奥利维德。”裴吉低低地开口。
宾客们精神不由一振。
可快乐总是短暂的，时间似乎对科技造物尤为残酷，十多年的差距终究无法靠着经验与技术完全拉平，黑镰很快抓到了一个破绽，光刀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刺向天翼98。
裴吉脸色大变，抓着椅背的指尖用力到几乎要将其捏碎。
就在光刀离刺入驾驶舱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黑镰猛地一震，机甲往侧方偏移了些许，光刀就此落空。
一具银红涂装的机甲出现在黑镰和天翼98之间，速度极快、攻势极猛，简直是追着黑镰攻击，典型的不要命打法。
“那是谁！？”
“不，不对！这机甲不是天翼98！”
“是援军么！？我们有救了！？”
“那、那是伏尔甘号么！？晨星的人来了！？”
“可怎么只有一个！？”
“宇宙啊，是我眼花了么，这人好像和埃尔诺少将不相上下啊！”
“天啊，能不能再多来几个这样的，一个不够吧。”
……
老埃尔诺盯着虚拟屏，神情微妙。他环视了一圈，果然发现少了几个不应该少的人，神色不由愈发冷厉。
扫了眼虚拟屏，他做了决定，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
咳嗽声渐渐响起，Alpha的优秀嗅觉让他捕捉到了空气中的一丝微不可察的异味。
“什么东西坏掉了么？”有人如此问道。
技术官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排气口，满脸绝望，“不，是、是维生系统！”
老埃尔诺的脸色终于变了。
另一边，按照既定程序向最近轨道站飞驰的救生舱终于被截获，只不过现在的轨道站已经是深蓝的了。
大概是有什么特殊标记，路林刚从狭窄的救生舱被拽出来就被三名全副武装的重装卫兵带走了，成功获得了旁边一众被束缚装置捆的动弹不得的俘虏的怒视。
七绕八拐走了长长一段路后，他被带到了轨道站控制室。开启了全视模式后，轨道站四周的舱壁像是根本不存在，瑰丽的星域就在面前展开，而不远处，就是一片悬浮着机甲碎片的混乱战局。
寂静无声，只有身后轨道门缓缓合上的嗡鸣。
正中央站着一个极为高大的男人，宽肩窄腰，饱满的肌肉将旧式制服撑出完美的弧度，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身体素质相当出色的人。
可这并不能弥补他此时的糟糕行为——高等级Alpha的精神威慑毫不收敛地释放着，即便路林只是个beta，也觉得有些不舒服。
他缓缓走近，近到能看见男人眼中的玩味和打量，以及一只明显是义眼的灰白色眼睛，不仅如此，这人的面部还有一条几乎贯穿整个面部的伤疤，即便已经痊愈，也能想象到当时的惨烈。
路林直视着男人，平静道：“伊万诺夫阁下，原来您在这里。”
伊万诺夫，或者说，黑镰意外地笑了一下，眼神微妙，“你叫我阁下？”
路林简短道：“您曾经是第三军团的军团长。”
在通缉榜上挂了太久，很多人已经忘记，伊万诺夫并不是在深蓝属地出生纯正的深蓝人。在被军事法庭判定犯下贩卖情报等多项罪名前，他已经从一届无名小卒爬到了军团长的位置，几乎是那个时候平民阶层的巅峰了。
伊万诺夫喟叹了一声，逼近了路林，眼神滑过他的右臂。那并不难看，仿生皮肤因为先前的对战而有所破损，露出下方银灰色的内芯，金属丝相互缠绕，像是机械仿造出的肌肉，粘稠的半透明材料填充其间，在灯光下折射出微光，大概是因为失去了大部分能源的缘故，机械臂只能软软地垂着，多了种脆弱的美感。
“听说，有人把这口锅扣到了我头上？”他问道。
路林忍耐地皱了皱眉，没回答。
伊万诺夫危险地笑了起来，抬手按在了路林肩膀上，略一向后便擦过了后颈，带着些许甜味的气味顿时被他捕捉到。
极淡，但不容忽视。
他再一次有些意外，怎么会有一个Omega的标记？
感受着手下细微的战栗，他低头注视着青年，温声道：“你很聪明，要不要，我帮你覆盖掉这个标记？我的标记可是很有用的，足以让你在深蓝畅行无阻。”
“阁下，我不喜欢您的语气，”路林停顿了一下，嘴角泄出一抹细微的笑意，抬头看向深蓝首领的眼神带着些怜悯，“而且，我很喜欢这个标记。”
伊万诺夫的脸上一下浓云密布，阴沉得似乎下一秒就会把路林直接扔进外太空。冷笑了一声，他粗暴地抓住了机械臂，手指撕裂金属纤维，扯开生物介质管，在其中缓缓翻搅着。
剧痛一下从手臂传来，路林险些站立不住，耳边传来伊万诺夫充满恶意的声音：“看样子，你还不明白深蓝的规则，没关系，我会教你的，即使，你只是一个beta。”
“没有我的庇佑，你会在深蓝工作到死，永不停歇，既然你能在五年里研制出伏尔甘号，那么你说，五十年，你能交给我多少东西……”
插在手臂里的手指仍然没有停下，粘稠的介质液滴滴答答地滑落着，已经在地上聚集了一小摊，痛苦也许会变得麻木，可传感器不会停止工作。
路林看向伊万诺夫背后的星空，曙光号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破损，胜败似乎已成定局。
可涂装着黑镰标志的机甲和伏尔甘号都不见了。
快了，快到时间了。
刚想着，控制室内的警报就响了起来。
刺目的红光不断闪烁着，将周围的星空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
伊万诺夫神情一滞，半液态的防护装置瞬间在身上开始蔓延。
可还有东西比他更快——他只觉得手里一沉，眼前的beta就陡然和他拉开了距离，伴随着砰一声，他眼前血色弥漫。
流动着金属光泽的防护装置停滞了一瞬，伊万诺夫被爆炸重重摔到了舱壁上，全视模式在撞击下自动关闭，呈现出原本的灰白色。
一击得手，路林没有耽搁，立刻朝控制室外撤退。他没指望能直接这么刺杀黑镰，要是这样也能成功的话，那1000万星币的赏金早就有人领了。救生舱的备用能源相当稳定，就算他利用手臂破坏了稳定性，但可用的能源到底有限，黑镰这种S级Alpha不会失去行动力太久。
轰击声越来越近，路林陡然停步，避开不远处的深蓝卫兵，拐进了另一条通道。
首都星轨道站都是统一模式，为防维生装置故障，每隔一段距离都设有一个隐蔽位点，能在紧急时刻提供庇护。
砰——
轨道站猛然一震，路林耳鸣了一瞬，一个踉跄撞到了墙壁上，机械臂断口处传来钻心的疼，他再度清醒了过来——不远处有东西爆炸了。
下一秒，他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失重感，皮肤上泛起微妙的刺痛。
恐怖的断裂声响起，像是钢筋被强行扭断，又像是垃圾回收站压缩垃圾的声音，五年前工程师号星舰的最后哀鸣在这一刻和轨道站断裂声的渐渐重合。
是伊万诺夫引爆了轨道站的能源核心。
路林瞳孔一缩，没想到伊万诺夫会不顾整个轨道站里的深蓝人马，强行把敌人重新拉进深空环境中。
即便在同样的生理条件下驾驶着同样的机甲，机甲师在深空环境中也会更容易达到神经耐受度峰值，毫无疑问，比起其他已经战斗了许久的机甲师，黑镰具有绝对优势。
咚——
天花板重重地砸下来，要不是路林躲得及时，此时就已经变成一滩肉泥了。
脚步一转，他朝方才深蓝卫兵前进的方向跑去。
“嘀——维生系统故障，正在尝试修复，请所有人员及时撤离。”
“嘀——维生系统故障，氧气含量20%，辐射已超标，无法处理！”
“嘀——维生系统故障，氧气含量17%，请、请……故障中！故障中！”
……
越靠近，空气便愈发稀薄，路林艰难地呼吸着，在一连串故障音和断裂声中捕捉到了几道风声。
手臂神经丛彻底破坏带来的疼痛感仍然尖锐，却正好中和了缺氧带来的昏沉感。三年前，他便觉得，跟着工程师号一起葬身星辰也许也是个好去处。
可他最后还是觉得太亏了，天天三点一线地跑，最后成果都便宜了别人。
于是便多活了三年。
要是现在死了，那就更亏了，简直是亏大发了！
白白送了一颗有价无市的源晶出去，白白让柏舟的吻技升级进度条涨到了20%，白白便宜了那个最后享受到完全体柏舟的不知名人士……
他要求也不高，再多活十五年就是赚！
念头飞闪，他已经开始暴力破解掩蔽仓。
轨道站的内部构造注定了伊万诺夫无法驾驶黑镰，而受限于权限，他也无法利用轨道站本身的可控隔断来限制行动和追踪，但维生系统故障后，掩蔽仓便会开启自动锁定。曾经是正规军的伊万诺夫也知道这些，做得非常绝。
一旦暴露在外太空环境中，自己必死无疑。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感变得飘忽，似乎极为漫长，又似乎只是短短几次心跳。路林耳边风声骤响，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便是一片黑暗。
温暖而柔软，还有充足的氧气，以及微弱但不间断的震动。
路林深深吸了口气，意识到他被塞进了救生舱里。
按照联邦规定，所有深空作战机甲必须配有救生舱，以备机甲因故解体时驾驶员逃生。
所以……
他眯着眼，凭着记忆果然在黑暗中摸索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凸点。
按下，接着是另一边的凸点，一片只有寻常虚拟屏一半大的虚拟屏出现在眼前，幽幽光芒中，是一具十分熟悉的机甲——黑镰。
这种共享视野的设计本来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但在设计伏尔甘号的时候，他刚好听闻研究院的某位教授启用了一个废弃已久的课题——单人辅助式双人机甲。
驾驶机甲对机甲师的神经负荷极大，那么如果两个人共同分担同样的负荷呢？
于是，他便多此一举地做了这么一个隐蔽设计，打算在伏尔甘号完成后尝试利用救生舱这个位点看能不能降低神经负荷。
路林的心情很糟糕，没想到这个设计最终居然用到了自己身上。
而且……
他垂眼看向虚拟屏。黑镰闪得很快，几乎像一抹幻影，而在躲闪中，还能有余力进行攻击，状态显然很好。但柏舟的速度也毫不逊色，路林估计，他已经将伏尔甘号的速度提到了极限。
考虑到他驾驶伏尔甘号的时长，他的神经负荷应该已经相当重了。
这还是路林第一次看见柏舟在外太空作战，又是在这么一个不利的角度，他不可避免地焦虑起来。
自己多活十五年那是赚，但要是……
他不敢细想。
救生舱猛地一晃，路林心里一惊，立刻低头看去，心情如慢速过山车一样又缓缓回升了一点——黑镰右腿明显受到了重创，行动严重受限。
与先前相似的震动感再次传来，他盯着虚拟屏，陡然暗自怒骂起秦诺来——他就不相信这两个老东西斗来斗去十几年了，这么大的场合连自己都能想到可能有问题，秦诺连一点准备都没有！
……
时间似乎变得无比漫长，不知过了多久，眼睛逐渐酸疼起来，黑镰的速度已经比刚开始降低了许多，攻击手段也从热武器变成了光刀近战。
黑镰是重度改装过的机甲，原型是格拉尼003，属于标准的重型机甲，搭载有当时最先进的各类武器，几乎是座移动的炮台，是在伏尔甘号出现之前综合战力最强、精神负荷最重的机甲之一。
深蓝对于原始格拉尼003的改造未知，但根据现有的几次遭遇战来看，应该是牺牲了部分火力来提高黑镰的速度以及灵活性，但速度越高，对于精神的负荷就越大。
光刀在虚拟屏上闪耀，几乎连成一片。
心脏高悬的某个瞬间，伏尔甘号再度一震，耳边又响起干脆的撕裂声，路林便失去了意识。
“打捞！快点打捞！这里还有！”
“……啊，救生舱里有人！”
“……生命体征较为平稳，右臂神经严重受损……”
……
再次睁眼的时候，眼前是暖白色的天花板。
“已经为您呼唤医生了哦，请耐心等待~”察觉到人醒了，医疗仓AI发出了甜甜的声音，十分悦耳，情绪十足，一听就知道工程师没在情绪系统上偷工减料。
他半坐起身，安静地等待着，手指不经意间将被子揪起了一片皱巴巴的痕迹。
医生来得很快，跟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路林缓缓眨了眨眼，将那人从头到脚看了又看，方才低声问道：“柏舟？”
柏舟一瘸一拐地绕到病床另一侧，俯身把脑袋轻轻往眼前瘦得骨头都凸出来的肩膀上象征性地一搁，声音像最轻柔的绒羽一样飘进路林耳朵里：“是我。”
温热气息擦过耳畔，肩膀上传来切切实实的压迫感，路林又闻到了那股类似于香草蛋糕的味道。
不是幻觉啊。
心头大石安然落地，化成一片月光下的湖水，路林低头掩饰性地眨了眨眼，把险些冒出来的咸涩液体逼回去。
还有一个人。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医生刚刚好像说了什么。
医生确实说了，但也没说几个字，刚开口，她就意识到现在不是个好时候，索性直接闭了嘴。
眼下，见两人一齐看了过来，她展开一个职业性的假笑，说道：“辐射伤害已经痊愈，您的右臂神经因为多次强力破坏受损，我们已经为您进行了重建，义体定制完成后就可以直接链接使用。唔，我安排您三天后出院可以么？”
路林点了点头，“可以。”
医生满意地点头，飞速消失。
病房门一关，柏舟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关，先是顶着路林威力非常的眼神，老实交代了一下自己的腿——骨折外加辐射伤害，愈合速度缓慢，但不碍事。
而后便绘声绘色地描述起了首都星这小半个月里的跌宕起伏，那几乎可以说是“首都星事变”了。
当然，柏舟起的这个外号虽然有些缺德，但确实很恰当。
路林渐渐陷入了一种很诡异的情绪中——一方面，他急于知道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另一方面，他似乎只是看着柏舟在眼前活蹦乱跳，就已经十分愉悦满足了。
“……总而言之，埃尔诺倒台了，黎明研究所的内幕被放出来了，JKL-0893的事情也已经进入了调查程序。”柏舟最后略带兴奋地总结道。
路林看了好一会儿柏舟亮晶晶的眼睛，毫无抵抗力地扭头，“深蓝呢？”
柏舟一脸无辜，手却悄悄爬上了病床被子，先是试探性地搭上一根手指，看路林无动于衷，胆子便肥了起来，几乎是以一种势在必得的架势包住了路林左手，“黑镰死了，风神不知所踪，不过应该还活着。嗯，他还怪有意思的，居然在曙光号宴会厅里留了句话。”
“……什么？”
“唔，‘怪丑的，首都星人的审美真烂，回去救我的死鬼老公了，感谢好心人弄死了那傻X，拜拜’。”
三天后，路林和柏舟静悄悄办好了离院手续，登上了回家的悬浮车，车载AI正在念着金融市场的最新波动，柏舟已经纠结了好一会儿午餐吃什么，现在开始利用个人终端内的随即小程序开始盲选。
看着窗外不息的车流，路林突然一愣。
回家，一个曾经多么遥远的词，居然在此时此刻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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