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这些,书生还在破屋外起了一座坟。
符卿云的尸首尚在塞北,书生便把怀里的玉佩先埋了进去。他用手将土一抔一抔填上,整整一夜,才弄出了坟冢的样子。
原本白皙的双手多了无数划痕,看上去惨不忍睹。
符卿云看着一言不发的书生,心下大为些触动。
他与书生相识不过三载,三年里说过的话并不多,书生的这双手平日里是握笔的,今日却要一抔土一抔土为他建造衣冠冢。
没想到这人如此感念他的滴水之恩,竟为他立碑,哭坟。
“将军,等我。”
书生说完这句话,背上包袱便消失在了风雪中。
符卿云本想跟着他,没想到刚离开坟冢不到几丈远,便像是被什么东西揽住了去路,再也无法前进。
难道是因为玉佩。
他忽然意识到这几日能跟着书生,是因为书生随身装着那枚玉佩,眼下玉佩被埋进土中,他便只能留在此地。
符卿云试着去挖坟,好不容易见到了玉佩,却发现自己并不能触碰到这个东西。
很是奇怪,旁的东西他都能碰到,唯有这个玉佩他无可奈何。
没办法,符卿云只能守着坟冢等书生回来。
冬日的竹林压了一层厚厚的雪,好些窜的老高的竹子被风雪催折。
符卿云这几日被困在破屋里,他想起自己在沙场上一次又一次得胜,想起东陵王每次拉着他的手,亲切地叫他贤侄,忽然觉得心下一阵惘然。
什么都没有了,不论生前做了什么,身后都归于黄土了。
骂名也好,美名也罢,眼下他有的,只是一处没有埋着棺椁的坟冢,还有一个在外远游不知道何时回来的书生。
符卿云忽然不知道自己留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是宰了东陵王,还是做别的什么。
他确实可以想办法接近东陵王,但若是骤然时局变动,太子担不起重任,到时候苦的是百姓,是他符家历尽百年维护的东陵。
当朝太子体弱刁蛮,其他几个皇子又是野心勃勃,都存着夺嫡的心思。原本就不安生的东陵,若是起了乱子,就是给他国趁虚而入的机会了。
天气晴一日雪一日,符卿云便日复一日的琢磨。
原本还有书生能看两眼解闷,这些天连书生也没了,真真是无趣。
符卿云就这么在破屋等了几个月,原本就残缺的魂魄,一天天随着风雪慢慢消散。
一直到正月十五,城中灯火鼎盛之时,只能靠在墙边维持残魄的符卿云,忽然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踏着风雪回来了。
是书生。
书生穿着破衣烂衫,身后托着一个木板做的小车。
符卿云这颗“望夫石”像是忽然有了力气一般,瞬间飘了过去。
书生瘦了很多,原本还带肉的脸,面颊深深凹了下去,脸上脏兮兮的,有沙土刮过后留下的细微伤口。
这人是去哪儿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鬼样子?
符卿云垂眸往板车上看,只见草席中是一具尸体。
书生把板车停在坟冢前,刨出了玉佩,又将板车上的草席解开。
那板车上的尸身已然僵硬溃烂,分辨不清是什么人,但符卿云心下忽然生出很强烈的预感。
直到书生从那尸身衣裳里翻出一张用红线绑着的符纸,符卿云才终于明白,那板车上的人正是他自己。
那符纸还是临走前,管家从庙里求的。
书生这是去往千里之外,一路用小车将他的尸身拉了回来。
符卿云低头,只见书生的鞋子已然被磨破,双脚渗出的血干涸在鞋面上。
这一日,耳畔尽是呼啸的风声,也是这一日,符卿云知道了什么叫痛哭失声。
他亲眼看着书生把自己的身体安葬,双手沾满混着泥土的鲜血,亲眼看着书生眼泪流干,几次晕倒在坟前。
他真是个重情义的人,到现在还记得自己的知遇之恩。
符卿云觉得自己从前没白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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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符卿云的坟冢才被填好。
书生做完这些,便开始盯着木牌愣神。
这样心如死灰的神情叫符卿云有种不好的预感,书生向来意气用事,不会要寻死吧。
果不其然,只见书生蹙了蹙眉,径直向那木牌撞去。
这木牌虽不如石头坚硬,但也厚的很,几乎是挖地三尺才埋进去的下半截,历经风雪仍旧屹立不倒,虽撞不死寻常人,撞死一个体弱的书生还是可能的。
符卿云见状,也来不起多思量,只快步山前将那木牌用脚狠狠一踹。
独自在竹林这些日子,符卿云能察觉到自己的魂魄越来越散,但也不知现下是哪里来的力气,反正这木牌是被他踹裂了,上半截直接落到了地上。
书生扑了个空,一下越过过木牌摔倒在土堆上。他睁开眼,懵懵然看着地上裂成两半的木牌,愣了许久的神。
符卿云觉得这人是被吓到了,毕竟哪有凭空折断的碑呢。东陵人向来敬重鬼神,书生别再吓出病来。
“将军。”许久,符卿云听到这么一句,他就站在书生面前,书生却再也看不见他。
“是你吗,是你不要我死吗,你总是不要我死。”
符卿云看见书生又落泪了。
头些年在府邸时,书生再怎么寻死觅活也没哭过。这会儿怎么这泪水就没停过,难道他的死比书生自己死更值得难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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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放弃寻死了,这倒是让符卿云挺意外,毕竟从前这人是逮着机会就寻死的。
白绫,毒酒,跳湖,割腕,哪样书生也试过。还是后来把他送去学堂,书生才有了慢慢有了活下去的心思。
往后没了将军府,不知道书生一个人又能去何处。
把坟上的东西面前添置齐全,书生就暂时住在了竹屋里。这屋子四面漏风,阴冷异常,比外头好不了多少。
符卿云跟着书生住在竹屋里,时不时偷偷去外头给他捡些柴火晾在太阳底下。
书生不爱说话,一个人一坐就是一整天,除了出门扫扫坟前的落雪,就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愣神。
符卿云觉得再这样下去书生会出事的,果然没几天的功夫,书生就浑身滚烫,发起热来。
冬日里这荒郊野岭没大夫,也没药草,好在书生尚有求生的意识,自己强撑着身子去郎中那里买了些草药。
回来的路上,路过一座府邸,有人正往收外扔东西,有旧衣裳,也有旧书。
书生看了一眼地上的旧书,只问那扔书的小厮,这个书怎么卖。
风雪中的书生像一枝快要开到尽头的牡丹,风一吹就要碎了。他的腰挺的很直,是宁愿碎也不远弯折的性子。
符卿云当时喜欢去书生那儿,就是看上他这股傲劲儿。
小厮看书生的气质不凡,模样又俊的很,以为他是哪户人家的公子,便恭敬道:“回这位爷的话,这些书大多被虫蛀了,我家公子不愿看见这些脏东西,叫我拿远些烧了。”
“烧了……”书生面露惋惜,符卿云一眼看出他这是在可惜书。
读书人最见不得书被糟践,就好似符卿云最爱惜刀剑,这原是应该的。
符卿云抬头去看,只见这小门旁的木牌上刻着一个十分潇洒的“顾”字。
京都顾家,此处是丞相家的宅院。
“将这些也一并烧了吧。”院内,一个穿着月牙色袍子的年轻人走了出来,约莫十**的样子,步履十分稳重。
“柳公子。”那人见到书生,眼睛一亮,一把撒开手里的破书,冲到了书生面前。
也是这会儿,符卿云才意识到书生是有名字的。
书生叫柳倾秋,这个名字在将军府少有人提及,连卖他的舅舅也没提过,符卿云甚至一度以为书生就叫书生。
“顾公子。”柳倾秋唤了一声,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咳嗽声,原本如玉的脸颊因为发烫,已然染了层不太正常的红。
顾南风一眼看出书生的异常,也不嫌他身上沾了风雪,只一把扶住他的胳膊,关切道:“你病了,许久未来学堂,原来是病了,怎么不与我说一声?”
柳倾秋闻言,只垂了垂眸,抽出手来,退后一步,恭敬道:“哪里敢劳烦公子。”
哪是因为病了,分明是因为将军府倒了。
柳倾秋的目光沉了沉,眼眸下垂,头却一点没低。
两个人一口一个“公子”,叫的符卿云心理着急。
读书人的礼节多,但这大冷天总在外头站着算怎么回事,他要是还在,怎么也得让人进屋说话。
在雪中站了多时,柳倾秋终于被顾南风请回了府。
将军府发生的事顾南风已然知晓,尤其是那场声势浩大的抄家,虽然一个仆从也未伤及,但沸沸扬扬闹了好些日子,京都人尽皆知。
符卿云居功自傲,抗旨不遵,因为莽撞害的将士们损失惨重,顾南风是听父亲这么说的,虽不知其中真假,但事已成定局,他不能再说什么。
柳倾秋被顾南风带到了自己的书房。
待遣去所有仆从,屋内只剩二人一鬼后,顾南风才道:“柳公子,我知道符将军没了,眼下你没有去处,若是你不嫌弃,可以到顾家来。”
“不……”柳倾秋低下了头,显然并不想要这个归处。
符卿云知道柳倾秋不会想再依附于什么人,他这人身份特殊,若入了府,旁人未必会好生待他。
“柳公子,你怕我不成,你我在学堂相识两载,你就是不信我,也不该如此怕我。就算日后不安置在这儿,眼下你病了,就暂且住几日不成吗。”
顾南风是丞相之子,往日里从未软声细语地求过什么人,柳倾秋是第一个让他甘愿如此对待的人。
符卿云虽然觉得这个顾南风腻歪,但眼下外头天寒地冻,书生又生着病,很容易丢了性命,还是留下合适些。
他爹与丞相顾桦是旧相识,原先还领着他来过顾家三公子的满月宴。顾桦对内极严,为人也不错,柳倾秋名义上是将军府的人,顾桦应该不会刻意刁难。
许是思量清了利弊,柳倾秋最后答应了暂住相府养病的提议。
顾南风是个聪明人,办事极为稳妥,没有让柳倾秋住到本宅,而是住到了京郊的一处小院,来了个“金屋藏娇”。
顾南风带来的郎中重新给柳倾秋开了药,药方子上又出现了人参、鹿茸一类名贵的玩意儿。
符卿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静静听着郎中交托给顾南风的话。
郎中说柳倾秋这是旧疾,体内有寒气,更有郁气,不可过分悲痛。这话倒是说晚了,早在几天前,书生就大悲大痛过了。
顾南风给柳倾秋找了安置的地方,又雪中送郎中,书生对他自然感激,临走时起身送了送。
顾南风言语中满是关切,道别之时眸中对柳倾秋的贪恋已然毫不掩藏。碍于柳倾秋病着,才不好继续留下。
柳倾秋身上有残疾,是男身,但那二两东西长得不好,比寻常人要秀气些。
听人说这样的人面若好女,身子也极为风流。在京都这样的地方,生成这样,要么被家人当做妖物早早遗弃,要么被卖去富贵人家做玩物,极少有书生这样能去学堂的。
符卿云常年在边塞,与府上的人聚少离多,不能花太多心思在柳倾秋身上,只让下人们好生照看府上,得了空儿才回来去各处看看。
他记得自己生前最后一次见柳倾秋,还是在去年中秋,那会儿府上设宴,容慧姑娘在院子里弹琴。柳倾秋中途来坐了一坐,但也只是坐一会儿就称病回去了。
那天柳倾秋的脸色极差,阴沉沉的,嘴撅的能栓头驴,不知道是病的,还是瞧见自己心情不好。
柳倾秋:醋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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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本将军入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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