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如果有什么比童言无忌在长大后被提及更恐怖的事情,那就是童言无忌的对象正好坐在你的面前,而你的童言无忌还恰好是肖想对方的虎狼之词。
景暄觉得一代帝王就此陨落,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但他发誓,他对顾放绝对没有过任何非分之想!
一切都只不过是因为在年幼的时候,生命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略年长他一些又哪儿哪儿都好还对他极好的“长辈”,所以有了孩童之间惯有的崇拜而已。
如果不是薛清书天天看些话本,说些什么嫁不嫁娶不娶的,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说出要立顾放为后那种天打雷劈不要命的浑话。
但最重要的是虽然他对顾放没有非分之想,顾放却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觊觎他的美色,这些话若是被顾放当真了岂还了得?!
景暄当即回头心虚怒斥:“放屁!朕那时候才五六岁,年幼无知,说了些活该被天打雷劈的诨话,算得哪门子心中有你?你在朕的心中连个,连个,连个屎壳郎都比不得!”
景暄耳面涨红,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了他所能想出的最恶毒的骂人话语。
骂完还觉得自己贼凶凶,圆瞪眼睛,磨着虎牙,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但还没他府上新捡回的那只小狸奴来得有威慑力。
顾放也乐得哄他,松开手,继续淡定挑着小菜里的芫荽:“宫中蜣螂每日得以瞻仰圣颜,自然也是金尊玉贵,臣自是比不得。但若只是说想嫁于臣的话,倒也算不得天打雷劈的浑话,毕竟这长安城里想入臣府中的男男女女不说不计其数,也算数不胜数。你说呢,陛下。”
说完,轻挽袍袖,优雅地将那叠已经把芫荽挑得干干净净的小菜放到了景暄跟前。
景暄:“……”
你个年近而立的老男人在这儿开什么屏!
“这么多人想嫁,那你倒是娶一个呀,不然也不至于一大把年纪了还是个老光棍。”
景暄咬牙阴阳。
顾放却依旧淡定:“臣这不是已经娶了吗。”
景暄:“?”
顾放看他:“臣的爱妾这会儿正身着宫装与臣共进晚膳,至于能不能扶为正妻……那全凭陛下一道旨意了。”
顾放眉眼淡然,语调正经,一副认真模样。
景暄:“…………”
狗东西,去死吧!
景暄一脚踩凳,一手拍桌,抄起一根筷子就要朝顾放刺去。
薛婶儿赶紧拦住劝道:“哎哟喂,小陛下,怎么又打起来了呀,小时候俩人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怎么长大了懂事了反而还天天见面就打呢!”
尽管两人后来已经闹成了你死我活的君臣模样,但每月一次的来薛婶馄饨摊吃馄饨却从未落下。
只是每次吃着吃着两人便要打起来,有时候有薛清书在,还会三人混战,把薛婶儿愁得头发都变得花白。
景暄却羞恼得根本听不进劝,攥着筷子:“你听听他说的是人话吗!
顾放则慢悠悠地替他挪开身前可能伤到他的东西:“臣之所言,是为国事,皆为肺腑。”
“肺腑你大爷!还什么国事?想让朕扮成女子助你查案,那你还不如直接让朕去死!”
“哎呀,小陛下,哪儿能天天死死死的,快呸呸呸!”
“确然,陛下自当千秋万岁。”
“有你在一天,朕就不可能千秋万岁!”
屋内灯火如豆,食香味暖,自北地起便有着的那些情义冲淡了权力的倾轧,喧哗又热闹。
然后便有人于深夜寒风里轻轻叩响了门扉,用细微孱弱的声音唤道:“店家,请问我可以用一文钱买两个馄饨吗,我家孩子实在饿得受不了了,若您嫌钱少,我也可以替您干活。”
那声音孱弱无力得像是即将熄灭的烛火。
景暄侧首怔住。
薛婶儿也反应过来,赶紧打开店门。
只见深夜的暗巷里,一位身形佝偻,骨瘦如柴的老人,正牵着一个约摸五六岁的瘦弱孩童,拿着几枚早已沾满油垢的铜钱,抄着一口江南口音,冲薛婶儿笑得抱歉又温和。
“本不该叨扰店家,只是我们从江南赶路而来,她爹娘都走了,孩子着实太饿,路过闻见馄饨香,肚子一个劲儿地叫,我实在心疼,这才想着能不能向好心人求个施舍,您放心,我们不要多了,就两个便好,两个便好。”
薛婶儿家的馄饨是三文一碗,一碗二十只,只只都用的上好的肉与皮,在长安城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决计不算昂贵,甚至可以说是普通百姓们最爱来的去处。
可便是这般平民的食物,于这祖孙而言,竟也成了一种难以启齿的奢侈。
而那女孩也不吵不闹,即使已经饿得面瘦肌黄,可一双眼睛依旧滴溜溜的圆,就那样乖巧地任由他祖父牵着,眼巴巴地看着景暄桌上的那碗馄饨,努力抿嘴,像是想控制住自己不咽口水。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的景暄觉得内心深处有某块地方似是被人用棉花包裹铁拳,然后又闷又重地锤了一下。
酸,软,疼。
还滋生出了某种无限蔓延疯长的无地自容的羞耻与惭愧。
他慌忙正了身形,收了神色,对薛婶儿细声道:“那个,薛婶,你让他们进来吧,下两碗大份的馄饨,再给这孩子上一盏牛乳,给老人家上碗肉糜,都算我请的。”
“这……”
门外的老人闻言抬头向店内看了过来,竟似恍然看到了神妃仙子。
而还不等他拒绝,那女孩儿就奶声奶气说了句:“姐姐,你是天上的神仙吗?我爷爷说我娘就是去天上当神仙了,你有见过她吗?”
她问得认真,眸子清澈得像初夏朝日里从荷叶尖尖上淌下的露水。
景暄从前是不大喜欢被认作女孩的,因为他自幼便男生女相,尽管后来也长出了些少年的倜傥英气,可是依然没少被那些武将们嘲讽瞧不起,说他远没有先帝的霸主之气。
可此时,他却全然不再介意,蹲下身,摸了摸女孩的脑袋,用生平最轻柔的声音说道:“嗯,我是神仙,在天上见过你娘了,她很漂亮,也过得很好,还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他将一些散碎银子放到了小孩儿的手里,既没有多到会惹人觊觎的程度,也足够让这祖孙俩暂时吃几日饱饭。
“这是你娘当仙子时的俸禄,你可得好好藏着,别被其他人发现了。”
女孩儿将碎银如珍宝般藏进了贴身小兜里。
景暄才站起身,对老人温声道:“我与我家王爷今日重修旧好,正是欢喜之际,理应做些善事,老人家不必推拒。三日后会有人在城西郊外开棚施济,赈钱施粮,还请老人家回头多多通告乡邻,莫要错过。”
说完,景暄微颔了首,便回到自己的座位,埋下头,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吃起了碗里已经凉掉的馄饨。
浓妆艳抹的戏曲妆容掩盖了他面容的神情。
老人瞧着他的背影,想说些什么,但踌躇半晌,最终未替,只是郑重行礼,拱着手,低着头,颤抖着嗓音道了句:“多谢善士,救命之恩。”
景暄的头埋得愈深,眼尾的胭脂却更红了几分。
顾放低问:“扮作臣的宠妾,陛下不觉委屈?”
景暄往嘴里塞进最后一个馄饨,没抬头,只是说:“朕是天子,当为民死。”
那一夜,长安城迎来了明和八年秋天的第一场雨。
那一夜,他们的君王化作了一道孤勇的风。
他匆忙忙地去,又匆忙忙地归,长安城的雨便成了他披星戴月的见证与拥趸,陪他一起驰过章台巷,绕过朱雀街,穿过银台门,最终踏上紫宸殿的高处,于那本就暗流汹涌的朝堂上,卷起了滔天的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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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昨夜襄定王为了搜寻一个逃妾,不惜动用了银鹤卫,最后抓到了那逃妾后,甚至还不顾禁令搂着那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于闹市纵马奔驰,右相府中之人连夜上奏,引得圣上龙颜大怒,直接下旨命顾放禁足一月,还收回了银鹤卫的调令?!”
一夜雨后,长安城里百官醒来,听到手下禀报消息,纷纷震惊愕然。
左相府里更是彻底乱了套。
“那襄定王速来最是克己守礼,君子端方,怎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举,此间必然有诈!”
江越一身中衣,坐在案旁,一拍茶盏,说得毫不犹豫。
门下幕僚也忙道:“而且那逃妾还女扮男装在金玉坊大赌特赌,我听那旁人描述,桃花眼,远山眉,胭脂唇,白玉面,分明与咱们家陛下有几分相似。”
“什么?”
江越侧眸。
一旁的金麟卫指挥赵威使连忙单膝跪地,飞速禀道:“下官可以确保,陛下昨夜一整夜都于宫中喝酒谩骂,绝未出宫,也更未有任何人进入!”
江夫人也随之应和:“我们安插在紫宸殿外的小太监也传信来说,昨夜紫宸殿里确实是一直有陛下喝醉酒谩骂的声音传出,若非陛下本人,绝无人敢骂襄定王骂得那般,咳,那般辞藻丰富。”
江夫人到底还是说得委婉了许多。
江越不禁蹙眉。
早在先帝驾崩时,金麟卫指挥使赵威就转投了他的门下,这些年也的确送出了不少可靠消息,更是经住了各种试探,必然可靠。
那暗棋小太监更是一家老小的命都握在他手里,决计不敢说出虚言。
那也就是说陛下昨夜的确未出宫,顾放也当真有那么一个逃妾?
但江越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
江夫人见他犹疑,忙道:“老爷若实在担忧,别忘了咱们手里可还有一个人可以证明昨夜在金玉坊的到底是男子还是女子。”
“你是说……对啊!”江越猛然想起什么,拍案而起,“马上带我去柴房,我倒要看看那柳丑儿的骨头是不是当真这般硬!”
说着,罩上披风,风风火火地往柴房而去,一脚踹开房门:“柳丑儿,四个时辰已过,你可想好了,是老老实实替本相制药,还是让本相打断你身上的骨头!”
“呸!”柳丑儿红肿着脸,吐出一口血沫,“想让我替你干那些谋财害命的勾当,做梦!”
“你你你,你不过是个烂醉嗜赌的贱民,本相曾救你性命,还许你白银千两,你到底有何不满!”
“呵,救我性命。”柳丑儿一声冷笑,“杀我全家,独留我一人,这便叫救我全家性命?你们长安的官,一个二个可真是好大的仁义。”
说完,又笑:”不过我们西南的土皇帝也没好到哪儿去,天下权贵一般黑罢了,反正我不同你们做生意。”
说完别过脸去。
“你,你……”
江越气急,偏又无言应对,再加上对方手里又还有他想要的蛊虫,非对方不能驱使,只能强行将气忍了下去。
“行,你现在不愿替本相做事,本相不逼你,但你必须如实回答,昨夜在金玉坊里与那什么谢不辞赌博之人,到底是男子还是女子!”
他问得急迫。
柳丑儿却想都没想:“女子。”
“胡说!”江越一声怒斥,“我分明听人禀报,那人快和谢不辞差不多的个子,你给本相说他是女子?!”
“北地女子,高若男子,数不胜数,左相你莫非还没有这点见识?”
“你!”想到顾放的确曾在北地待过些时日,江越强压回了怒意,“若是如此,那女子又如何会与当今陛下生得相似。”
“呵。”柳丑儿一声冷嘁,“我可没见过当今陛下,不知道长得到底相不相似,但就算相似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江越:“?”
“整个大宴朝谁不知道当今陛下与襄定王少时情义甚笃,是舍生忘死之交,但为何如今却成了你死我活,剑拔弩张,恨不得马上就和对方拼个鱼死网破的局面?”
江越认真询问:“为何?”
柳丑儿笃定:“因为他们之间曾有不伦私情。”
江越:“???”
“你在大放什么厥词!”
江越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做了大半辈子的官了,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这步,每天备受困扰的问题竟是他们陛下的那些儿儿私事,一声怒喝。
“你,你,你,简直大胆!”
柳丑儿觉得这左相莫非有些结巴,怎么天天“你,你,你”的,但本着只要左相不高兴,他就高兴的原则,还是毫不犹豫地胡编乱造。
“我怎的就大放厥词了?昨日出宫采买的宫女太监们可早就把消息传遍了,襄定王昨日给咱们陛下进献了十位男美人,陛下当即就封了其中气质最像襄定王的一位为芳美人,然后当天晚上,襄定王就昭告天下,他有一位爱得要死要活的宠妾逃了,偏偏那宠妾还恰与陛下有几分神似。左相你品,你细细地品。”
他说得头头是道。
左相愣在原地,不禁开始细品。
这一切变故的源头,最初是景暄去了华府,与那华停提及这柳丑儿,而众所周知,这柳丑儿惟擅欢爱之道。
然后便是景暄当众承认了好男风,却又说不喜欢顾放那样的男子。
于是顾放献上美人,结果最后封的那位芳美人言语之间偏与那顾放有一二分的相似。
紧接着就是顾放的爱妾不知因何缘故逃出王府,大闹金玉坊,还高调地疾驰闹市,且酷肖景暄。
最后景暄一怒之下,予以重罚,收回了银鹤卫的调令。
若说这其间没有丝毫关联,便是傻子也不信。
可要说是景暄与顾放两人联手下套,那更是绝对不可能。
因为哪怕这两人都不想立后,但从根本上利益却全然不一致。
这些年更是因为顾放的过分揽权打压,把景暄都逼得向门阀士族投靠了,他也从中捞取了不少好处。
所以那胸无点墨的草包小皇帝断不可能有这般的演技与城府。
更何况,以顾放的清高做派绝不可能做出芳美人那种放浪之举,凭景暄的心高气傲的也不会任由顾放当众说他是自己的宠妾。
那么这四人之间的关系就只能是……
“因爱生恨,互找替身!”
不等江越得出答案,柳丑儿就代为抢先答之,然后轻“啧”一声。
“可惜啊,这世上之人皆是爱美人更爱江山。为了权力富贵,后世名声,少时情义说抛就抛,所以最后兰因絮果,终成死敌,谁也不想对方好过活。”
柳丑儿依着章台巷南风馆里流行的那些话本套路,随口胡乱编完,就懒洋洋地往柴堆上一躺,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
而逐渐理清了思绪的左相:“……”
难怪顾放这么多年一直不娶妻不生子
难怪哪怕近年来那陛下时常盛怒,但最终也没有放任他和右相把顾放往死里干。
原来都是因为当年北地,必有私情。
就算没有,他也绝不允许这世上出现任何一丝一毫让顾放和景氏王朝重修旧好的可能性。
“蛊,那个蛊,本相命令你马上交出那个蛊!”
你坐主桌(。)
后来的左相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是一个[小丑]
怕大家迷糊,这里给大家捋一下设定。
1.现在是明和八年,景暄12岁登基,现在20岁,顾放28岁。景暄他爹是篡权当的皇帝,只当了4年就嘎了,所以景暄即位的时候纯傀儡。
2.目前朝堂派系,帝党(隐藏力量),顾放(一超),左相右相(多强)
3.夏天江南发生了水患,官员贪污但因古代的科技和交通限制,到了初秋,长安才有了线索,疑似贪污的银两(印有批次)流落到了金玉坊,所以攻受下套想让金玉坊露出马脚,并且国库有点穷,就让倒霉配角掏腰包救济流民了。
4.城西有两万流民,必然需要统一完善的安置,所以这章没有一次性给老人很多钱,也是怕给老人惹来杀身之祸,并不是咱宝贝小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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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情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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