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滴答。
潮气凝成的水珠从上方的石壁上坠下来,落在杜贤春还未开始愈合的伤口里,把他的意识从昏沉中短暂地唤醒了一点。
左肩上的伤新旧相叠,疼痛从骨肉深处漫上来,尖锐又绵长。
铁链贯穿在肉里,稍一动作就痛得半身麻木,杜贤春惨白着脸色,将自己的几条狐尾团成一团抱在身前,已经感受不到自己左手的指尖了。
从没有人告知过他自己半妖的身份,自然也就从没有人教过他怎么把尾巴和耳朵收回去。
或许是由于显形符印残余的影响,又或许是因为还正因伤发着热,思绪浑浑噩噩的不太清醒,他一直也研究不明白该如何摆弄这些新多出的部分。
石室内四处泛着潮气,日头出来的时候从小窗里透进一点亮光,能照见模糊照见一小片乳白的水雾,把单薄的一件里衣浸得湿透,寒津津地贴在身上,等到天上又下起雪,冷得快要在身上结起一层冰。
修道之人不畏冷,但那锁链上刻了符文,杜贤春一身灵力半分施展不出,加上身子实在虚弱,也难免有些畏惧这寒冷了。
他向来是横云山上最擅符印的人,却没料到自己也有受制于此的一天。他一时感到有些好笑,但很快也就没有心思想这些了。
他身上冷,想抱着自己的尾巴暖一暖,然而尾巴上蓬松的毛比布料更容易潮,湿哒哒的吸饱了水,抱在怀里冷得像块冰。
他被冻得打了个寒颤,但也没有松开怀里的狐尾,只默默地继续抱着。
他记不太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的意识,但对被带来时的经过还存有模糊的一点印象。
这石室外连着一处庭院,似乎是近些日子新近建的,地方与横云山隔得不远,与山脚只隔了一条云垂涧。
云垂涧日夜奔流不息,寒冬里也没有结冰,汩汩的流水声从窗子灌进来,成了他这些日子里少有的一点慰藉。
杜贤春抱着自己的尾巴,蜷着身子缩在墙角,额头抵在手腕上,一下一下轻轻地蹭着。
腕子上圈着一条手编的红绳子,串着一颗菩提珠子,玉白盈润,滴溜溜地荡在细瘦伶仃的腕骨上。
这一颗小珠硌在他额边,又让他恍惚间生出一点期冀,还有一点伤心。
君上……
君上。
早知道应当上次在贤春山的时候,就应当任性地纵容自己一回,走进那石洞中去见君上一面。
如今这般地狼狈,即使日后真能洗干净罪责,也洗不净这满身的污名了。
还有他左肩上的伤。
杜贤春对医术只算略通一二,却是实打实的修行习武之人,很能了解这伤势的后果。
……即使以后再怎样医治将养,恐怕也难以恢复成最初的样子了。
那些需要双手才能结成的道印,他再不会如以往一般信手拈来了。
早知道,早知道说什么也要去见他一面。
趁自己还是众人称道的横云首徒。
趁自己还干干净净,正有些少年意气的时候。
杜贤春缩着肩头咳嗽起来,咳得嘴里泛出一点血味。
他过往总觉得自己不在意声名,原来只是还没有失去过,所以不是很懂得珍惜。
他杜贤春再是禀赋卓绝,再是天道垂怜,也终究只是个虚伪的普通人,又或许比敢于承认**的普通人更卑劣、更可悲。
他从小仰慕了那么多年的君上……只想要在自己最好的时候见他一面。
只是过往不懂得珍惜。
如今却再也做不到。
他浑身上下都很疼,心里也不舒服,但额头贴在那一颗菩提果上,又莫名感到了一点难以言说的安心。
或许可以睡一会,睡着了,就不会那么痛。
滴答。
滴答。
云垂涧是一条大河,寻常人要乘船才能渡过,但在它最初发源的积翠峰上,还只是一条细小的山涧。
杜贤春坐在潺潺的一条水流旁,眨着眼看草叶上的露水滴答滴答,滚落进更多的水里。
这一年他十四岁,一切的苦难似还都未显山露水,还有闲暇一个人静静坐在山涧边,思考如何改进自己的引水符印。
明铮来问候过他一回,也帮不上什么忙,索性自己识趣地跑走了,溜溜达达去后山上薅灵草炒菜,把价值万金的灵药炒成一团难以下咽的糊糊。
送走一个明铮,又跑来一个许宁。
杜贤春接连几天想不出门道,心里略有一点烦,懒得回头来接见他,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也只抬手轻轻招了招,也就算是见过礼了。
这时候不是讲课的时候,演武场也正休息着,许宁来找自己,约莫没有什么正经事:“可是今晚上有什么想吃的菜式?”
“才不是来说这个的,”许宁也不拘这个,盘着腿在他身边坐下,叹道,“我好心来给你送信,真是不识好人心。”
杜贤春从他手里接过信,一边拆一边挑了下眉,果然听到他又接着说:“咳,当然顺道讨论一下这个也行。”
他看着杜贤春展开信纸,又轻轻叹了声:“这是经百草的手递来的。”
“贤春,”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继续开口道,“近年来局势越发不好,还是不要与妖族过多往来为好。”
杜贤春闻言动作一顿:“……师父知道?”
许宁轻哼了声,伸手捏了下他的脸颊:“我当然知道,我只是不如你和师兄厉害,又不是傻子。”
杜贤春一时有些拿不准他的态度,抿唇把信纸抱在了胸前。
许宁见状又笑他,捏着他后脑上扎的小揪揉了两下:“放心好了,有我给你遮掩着,大抵不会有旁人发觉。不过你和百草日后也当小心些,莫要再叫旁人知道……我只恐怕将来战事一起,容易攀扯到你,这种事情实在辩解不清。”
杜贤春于是又弯着眼睛笑起来:“师父对贤春最好,向来也思虑得多些。”
许宁应得很顺口:“那要怎么谢我?”
杜贤春:“晚上想做什么吃?”
许宁闻言眼睛亮了下,随即又想到些什么,整个人都跟着蔫了一点:“唉,最近吃穿用度上也得俭省着些,师兄近日来整日逮着后山的灵草祸害,这灵草采了下山去卖,本是十分可观的一笔收入……真是的,怎么偏偏学了师父这一点。”
杜贤春:“……”
杜贤春:“待会在山上摘篮子荠菜,搅些肉作馅儿,包饺子好了,就只用出面和肉的钱。”
许宁一面点头一面思索:“荠菜饺子好,那就——等等,不是该由我决定吗?”
杜贤春又继续把抱在怀里的信纸展开,道:“那就先想着,等我把这信看完,要是看完了还想不出别的什么,就和我一道去摘荠菜来包饺子。”
许宁觉得这主意不错,欣然地应了,开始认真地思索。
杜贤春忍不住笑了下,垂眼去看手里的信了。
许宁低头摘了根草叶,一面思考一面从草尖开始一段一段地掐下来。
杜贤春靠坐在他身边,低头细细去看信里的内容。
外界纷纷扰扰,狐族却总一片安平,最惹人忧心的也不过是田里的收成着实一般,总的来说就是没什么好格外忧心的,因此两封信的操心的内容也格外统一。
初春乍暖还寒,最是容易着凉的时节,希望贤春切切珍重己身,莫要总是苛待自己。
若非是笔迹和落款不同,险些叫人以为是同一个人写的。
杜贤春眼睫一颤,忽然如有所感地看向纸页最末。
两张信纸,一张末尾写着常南星的名字,另一张则只有小小一个“九”字。
九叔叔。
九叔叔的信。
九叔叔写给他的信。
可是——
九叔叔不是已经死了吗?
九叔叔已经死了。
是他亲手杀了九叔叔。
笑春风穿胸而过,那一天的雪像是飘零的月光。
十九岁的杜贤春忽然从这一场过往的迷梦中清醒过来,站在十四岁的、倚靠在师父身侧的自己身旁,俯瞰着人生前十几年的旧忆。
那一天在积翠峰正殿前,他忽然想明白了很多。
九叔叔是白狐,自己的母亲甄一梦也是白狐,血脉亲缘,原是这世上最浓的缘分。
亲缘有许多种,但杜贤春有种莫名的直觉,九叔叔应当是甄一梦生身的父亲,按照辈分来算该是他的祖父——虽然他此生没有体味过寻常人家父亲的偏爱,但还是有着这样一种奇怪的直觉。
杜贤春垂眼看着正掐着草叶、认真地思索着晚上吃什么好的许宁,想起来他临死前,满身是血地说过一句话。
他说:“我只有小奉……一个孩子。”
为什么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一句话?
事后再细细想起来,应当是九叔叔问了他一些什么。
或许是问他:“你就是真真的父亲,是不是?”
——你就是害死我女儿的罪魁祸首,是不是?
杜贤春不认为是自己的父亲害死了母亲,他们都在追求自己所想要的东西,只不过最终没有得到彼此,仅此而已。
但在旁人看来——尤其是在九叔叔看来,害死自己的女儿的,千真万确就是那个叫她念念不忘,甚至甘愿委身来为他诞育后代、最终拖垮了身子的男人。
而他却从来不了解自己女儿的身体状况,总以为她是还在和自己怄气,等到她想通了、身子也养得好些了,自然会回到生养她的狐族、回到自己身边。
却没想到再也等不到了。
阴差阳错,阴差阳错。
杜贤春回看着纠缠的往事,忽然感觉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这一场结错的血海深仇,就这样白白害了他两个亲人的性命。
其实若真要细细想起来,错的该是他才对。
人说天道垂怜,赐了他这一副世无其二的根骨,但这副根骨从甄一梦骨肉里长养出来,敲骨吸髓,生生熬干了他母亲的命。
害死母亲的是他,害死师父和九叔叔的也是他。
天生就他这一副好根骨,如今究竟有什么用处?
天道垂怜,如若真有垂怜,该叫他自己承担这一切的过错与苦痛,该叫这一副根骨做出些实事,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只能害人死命。
初春和煦的阳光倾洒在积翠峰,他却感觉不到半分的暖意。
十四岁的杜贤春手里依旧捧着信纸,对一切都还浑然未觉。
十九岁的杜贤春站在他们身侧,看到许宁身上开始一点一点地渗出血。
血。
血从信纸里透出来,流淌在少年细瘦的指间。
云垂涧潺潺的流水清澈不再,变成一股顺着山路淌下的血。
滴答。
滴答。
“……贤春,贤春?”
杜贤春大口地喘着气,终于从梦中清醒过来,看到常百草正半跪在自己身侧,十分忧心地探了探自己额头的温度:“还好吗……?”
这个问题实在不需要回答,因为明眼人都能看出很不好。
但是杜贤春不愿做个明眼人,他向来很会在这种时候装聋作哑,捂着心口压下自己过快的心跳,抬眼轻声道:“还好。”
此时距离他被关进石室,已经过了有月余,铁链早已与伤口处的血肉长在了一起,却是第一次有人来探望他。
没有消息,本身也就是一种消息。
杜贤春听着梦里梦外日复一日的流水声,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即使他过去为横云、为道门做了千般万般事,他也依旧只是一只狐狸。
杜贤春缓缓眨了下眼,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来:“……百草姐姐。”
常百草侧过视线,避开了他的目光,忽然又愣了下:“我记得你有五条狐尾,怎么……”
“因为学会收回去了,”杜贤春打断了她的问题,视线点过自己抱在怀里的四条尾巴,“也并不很困难,仔细想想也就想明白了。”
常百草:“那为什么……”
杜贤春:“嗯,这个,领悟得不够完全呀。”
他抱着自己剩下的四条狐尾,声音轻得近乎听不见:“……有些事情,即使仔细想了也不能全然明白。”
常百草蹙了下眉,张口正要再说什么,就见杜贤春忽而面色一白,焦急地向外推她:“姐姐,有人来了,你快走……!”
“要是被人看见你和我在一起,恐怕要解释不清了。”
常百草在外琢磨了半个月,好容易才偷了秘钥摸进来,眼下才停留不过片刻,自然不肯就此离开:“这种时候,什么人会来?这时辰应当是早课,我是偷着跑出来的。”
她压着声音说完这一串话,忽然注意到杜贤春正向内扣着双肩,比之前更紧地把自己蜷缩在一起,肩头几乎难以抑制地发着抖。
他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还是抿唇笑着:“没有,没有事……姐姐,你快走吧,别被他们看到了。”
常百草拗不过他,也知道他的担心有些道理,只能把自己带来的伤药留下,赶在来人进门之前离开了。
杜贤春摸到那几小罐子伤药——那是她从本家杜若谷带来的药,不再是平日里她自己胡乱将许多种灵草捣碎在一块制成的“秘制药方”。
或许她本来也对自己的医术颇有几分了解,只不过从前有人哄着,她也就乐于跟着一道哄骗自己,然而事到如今,她仿佛忽然地认清了这一点,不再去任性了。
杜贤春心里一痛,听到外面开门的动静,只能抿唇将药推到身旁的草席下藏好。
他的双手一直掩在尾巴下方,没有叫常百草看到,也没有叫她看到穿在自己指尖的银针,十指连心,只一动作便痛得钻心,但他还是紧咬着牙关,将药罐子推去了更隐蔽的地方。
符阵微光闪动,石室的门“轰——”地从外打开,走进两个持着长鞭的狱卒。
长鞭上遍布着钩人血肉的倒刺,蘸了叫人痛到骨子里的药。
如此一天接着一天,换作寻常人早就成了一摊烂肉,光是疼也能疼死不知多少回,饶是自愈能力远胜过常人的杜贤春,身上也见不到一块好的皮|肉。
甚至连侧脸上都贯着一道血痕,从眼尾一直扫到唇角。
两个狱卒立在杜贤春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异常苍白的脸色。
他们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身形早已长成了,而杜贤春今年尚还不到二十,身量并不算高,肩颈的线条也还单薄,就这么脆弱地、流着血地抱着自己的狐尾,银白的发间两只耳朵软趴趴地耷拉下来。
贤春阁下是横云山掌门首徒,是这道门四州世无其二的天才,少时在积翠峰舞剑,一式群芳妒催开了满山的桃花,夭夭灼灼,灿若霞云,美名传遍了天下十三州,就连不通修行的寻常百姓,也都听过他的名姓。
然而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个向来都立在云端的人,一朝滚落进尘泥里,却叫人发现他还只是个身形单薄的少年,痛了也会叫,伤心了也会哭,害怕了也会抱着自己蜷缩成一团。
狱卒握了下手里的长鞭,忽然也感觉出了一点微妙的犹豫。
于是今天的第一鞭只抽在颈侧,没有再落在他脸上。
“……!”
杜贤春咬着下唇咽下痛吟,下意识向侧面一避,本来已经近乎麻木的左手撑到地上,银针刺进血肉里。
冷汗一瞬间从额上滚落下来,他难以抑制地急促呼吸着,听到上方传来又一次的质问。
“杜贤春。”
“——你认是不认?!”
杜贤春狠狠一咬牙,抬眼瞪了回去,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字:“不认。”
狱卒闻言冷笑一声,与另一人对视一眼,从腰间摸出了一把匕首。
那匕首看起来远不如长鞭唬人,然而只是这么一把在平常不过的短刃,却让杜贤春在看到的一瞬间脸色骤变。
他更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四条狐尾,摇着头想要往后退,然而背后只有湿潮的、冰冷的石墙,让他退无可退。
这时候的杜贤春尚还只是个少年人,尚还没有经历过未来两百年的苦痛磋磨,自然也就不像未来的自己那么善于忍耐。
——更何况狐妖断尾,本来就痛若剜心。
他声音里含着难以压制的颤意:“求你,不要、不要再割我的尾巴……”
狱卒对他的恳求置若罔闻,只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那你认,还是不认?”
杜贤春平复了下呼吸才能再发出声,他紧紧闭上眼,沉默地眨下两行泪来:“……不认。”
滴答。
滴答。
血一滴一滴地滚落到地上,在他身下染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狱卒这一回没有带走他的尾巴,大发慈悲般地把它留给了他。
杜贤春蜷在墙角,怀里紧抱着自己的狐尾,依然还是四条,只不过其中一条已经逐渐变得冷了。
明明是那么柔软的、毛绒绒的一条狐尾,却就这般地招人厌恶。
他脸颊紧贴着失去温度的尾巴,忍不住又一次哭出声来。
泪水浸润在手腕上的菩提果上,但菩提果也是冷的,给不了他半分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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