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被父亲花五千块买来的。
偏僻落后的贫困山村,花钱买一个老婆屡见不鲜,女性的价值体现为:提供性来消遣,以及子宫来传宗接代。
而我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诞生。
从我记事起,村里人说母亲有精神病,整天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疯话。
一群小孩总是趴在墙头,用小石头砸在母亲身上,当作玩乐的笑料。
我撸起袖子,张牙舞爪和那群小孩拼命,像抓狂的野兽亮出獠牙,抓得对方满身伤痕,但也仅限于单挑我才能稳占上风。
寡不敌众的场面,我常常被揍得鼻青眼肿,体无完肤的惨败下场。
年仅四岁的我,忍受不了所有人骂母亲有病。那群小孩用纯真无邪的面孔说着最恶毒难听的话,还用手扒拉眼睛,不忘吐舌头露出得逞的笑容。
我叉着腰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绞尽脑汁用贫瘠的语言反击,虽然无力,但气势绝不能输。
当然,这也并不影响我事后偷偷躲在无人的角落抹眼泪。
在我看来,母亲只是精神状态不太好。她会很温柔地抱着我,絮絮叨叨讲诉她的过往。
她和我说,她的家在北京,出生在医学世家,父亲是医学教授,母亲经商。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从小到大被娇惯坏了。
她大学交往了男友,带回家里吃饭,表明打算毕业结婚。家里人得知男方家境贫寒,老家离北京又两千公里远,加上对方母亲身患残疾,父亲生病常年需要人照顾,嫁过去完全就是吃苦受罪一辈子。
这段恋情当即遭到强烈反对,家人毫不留情把男方带来的礼品丢出家门外,扔下狠话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他这辈子都配不上自己女儿。
坠入爱河的母亲也是个倔强的性子,和家里发生了激烈争吵,连夜负气离家出走。
为了养活自己只能找份兼职糊口,没过一个月,男朋友毕业回老家,三言俩语蛊惑下她跟着人私奔了。
谁知男友怀恨在心,觉得母亲家人羞辱了他,看不起人还让他脸面扫地,为了报复,他骗母亲喝下了带药的水,转头把人卖给了人贩。
母亲喝了药晕头转向,看着男友离开的背影无能为力。等一觉醒来已经被捆住手脚,锁在暗无天日的车厢里。
车厢里有很多同龄的漂亮女性,她们哭泣着拍打车厢,也试图逃跑,最后被抓回来,鞭子在她们身上扬起又落下,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落下满身伤痕。
母亲被卖给了一个木匠,生下一个女儿。然后又被辗转卖给好吃懒做,抽烟酗酒赌博的光棍,也就是我的父亲蒋耀宗。
母亲来到这个偏僻山村后想方设法逃跑,可广西的山层峦叠嶂,绵延起伏仿佛没有尽头。地形复杂,山路崎岖,她摸不清出去的路。
村里人都是栓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有点风吹草动就通风报信进了父亲的耳朵里,然后村民像看闹剧似的,开局下注压钱,津津乐道等着母亲被抓回来还是逃出去。
人命好比赌局上的一颗骰子,在桌上投掷,骰子大小决定下局人口袋鼓瘪程度,没人会在意骰子的摔在桌面上的力度。
对付被抓回来不安分的女子,最好的办法是用养鸟的蠢办法,锁笼里看清自己的处境,饿着,驯服。
于是母亲被铁链锁了整整七年,被迫生下五个孩子。
蒋耀宗想要个男孩,以后给他传宗接代,养老送终。天不遂人愿,五个都是女孩,他的幻想原地破灭。
算命的神棍说蒋耀宗命里无子。村里的人在背地里嘲笑蒋耀宗膝下无子,父亲喝了酒醉醺醺的,发酒疯对着母亲拳打脚踢。
母亲捂着脑袋,卷缩着身体躺在地上,认命似的由着他打够了滚去睡觉。
而结果往往是,喝醉酒的父亲就像一头发情的野兽,抓着母亲整夜的折腾发泄,喋喋不休喊着一定要生个男孩出来,让村民闭上那张臭嘴……
我听到床剧烈晃动,接二连三撞击着墙壁。以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痛苦而嘶哑,是对快点停下来对□□折磨的渴望。
每每我攥紧稚嫩的拳头想要跑去砸门,用我尖利的虎牙咬死这个可恶的酒鬼父亲,几个姐姐都拦着我,把我死死禁锢在怀里,一遍遍对我说:“阿南要听话,听话好不好。”
冬日清晨,阴雨绵绵,潮湿森冷。
母亲脱掉身上厚实的毛呢大衣,露出一件灰色的短袖,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汗毛竖起,布满鸡皮疙瘩。
她摸着自己后背的肩胛骨说:“好疼,有什么东西要从我的后背长出来。”
我好奇问:“是什么?”
母亲脸色很痛苦,双手捂着脸,蹲在地上无助的掉眼泪,“不知道,好像是翅膀……又疼又痒,我总控制不住想用长长的指甲挠破我的皮肤。”
话落,她顿了一下,忽然痴痴地笑,脸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兴奋道:“我要长出翅膀了,等长出翅膀我就会飞了。”
“真的吗?会是什么颜色的翅膀呢?”我说,我把我经常做的梦讲给母亲听。
“我在梦里也有翅膀,是五颜六色的翅膀。我像蝴蝶一样飞,我喜欢这种轻飘飘的感觉。可是我睡醒之后,我张开双手还想飞,我的翅膀长不出来了……”
我觉得非常遗憾,我和好朋友陈晚说起这件事,她说我骗人,说人是不会长出翅膀的。我俩还为此打了一架。
我扒拉开母亲的衣服,去看她后背。清瘦的后背肩胛骨凸起,布满大片的淤青红肿。新伤旧伤,愈合的,没愈合的……看起来心惊肉跳的可怕。
大姐姐和二姐姐说,母亲是被打傻的。
村民众说纷纭,有人说是被当成生育工具不停生孩子折磨疯了。有人说是被控制人身自由抑郁了。还有人说身弱之人容易被鬼上身,身体早就被霸占了。
母亲变成疯子后,那条栓住她的铁链再也没有落过锁,可是手腕上经年累月被铁链箍住的红印子就像纹身一样消不除,抹不掉。
母亲每天从村头走到村尾,呆呆到处乱走,还会一个人爬到山上摘野果子。
村民逐渐放松警惕,到后来视若无睹,就算母亲每天出村上山,也会每天日落前准时回家,带回一些酸涩难吃奇怪野果子。
没人觉得一个疯子有能力跑出方圆百里的大山。长了一双健全的腿又怎么样?现在连字都不认识,整天疯言疯语的,还神智不清捡地上的垃圾吃。
我每天早出晚归疯玩,和我的土狗阿黄一块赛跑回家,都看到母亲坐在村口发呆,精神恍惚,双目无神。
我和母亲说话,她也不理我,就呆呆看着天空往北方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母亲偶尔意识清醒的时候,眼睛是清明的。我能看到光影在她眼球里跃动,很漂亮。
我把卷起来揣裤兜里的书掏出来,献宝似的递给母亲。
这是我同陈晚在隔壁村玩耍,遇到一个大爷蹬着三轮车进村,车头的大喇叭吆喝着收废品。后车棚里塞得满满当当的纸箱水瓶等废品,一本书恰好从缝隙里掉落地上。
很薄的书,书封破旧,书页泛着黄,也许是经常翻动,又或许是经年累月的磨损,边角破破烂烂的。
我捡宝一样开心得不行,拍掉书封上的灰尘,卷起来塞进裤兜里。
陈晚说:“捡书干嘛,你又看不懂。”
我撇撇嘴回她:“我母亲识字,她肯定喜欢。”
小时候,母亲说她喜欢看书,活像一只书虫,会抱着书啃一整天不舍得睡觉,被爸妈发现后强制逼着睡觉,所以总是偷偷拿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看书。
母亲接过书看着封面上的四个大字,沉默了一下。
我说:“妈妈,念书给我听吗?”
她坐在院子里那颗被竹子架起的拱廊,郁郁葱葱的葡萄藤蔓缠满竹架,织出一片阴凉之地。
母亲轻轻“嗯”了声。
我说:“这本书叫什么。”
妈妈指着书封上面的大字,干涩发裂的唇瓣在张合之间吐出四个字:“史铁生的《病隙碎笔》”。
她抱着我坐在腿上,将下颚轻轻搁在我的右肩上,唇鼻呼出温热气息洒在我的耳根。
阿黄趴在母亲脚边昏昏欲睡,时不时伸出大舌头舔母亲的脚踝。大抵是怀孕的缘故,肚子格外肥硕,再过一阵就会生出一窝可爱的狗崽子。
我看着她翻动手里的书,耳边听到母亲念书的声音,温婉动听。就像陈晚家里的有线电视机,广播频道里女主持人的声音,咬字清晰,字正腔圆。
母亲好像格外偏爱这段话,咬文嚼字般一遍又一遍重复着。
“我不高兴,是指精神的我。我发烧了,是指肉身的我。我想自杀,是指精神的我想杀死肉身的我。但是我不敢死,是肉身的我在哀求精神的我。我想结束的是痛苦,不是生命。”
我懵懵懂懂地听着,和天书没区别。字里行间,我能体会到语调起伏,以及她情绪的波动变化。
我此刻挨在母亲怀里,能听到心脏的跳动。激烈的,起伏的,砰砰地撞击着□□,等待着机会破胸而出。
我记忆力意外的好。她重复念了五六遍,我就能把这段话背诵出来。尽管我不认识字,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天知道,我甚至连抓笔的姿势都不会。
大半个月不见人影的父亲赢了点小钱,赌得更凶了。回家把奶奶的柜子翻了个底朝天,试图用更多的本钱奋力一搏,幻想一夜暴富。
“钱,给我钱。”
蒋耀宗没有在柜子里翻到钱,一只手揪住奶奶的衣领,一只手在奶奶衣兜里搜寻,摸到了什么东西,眼里闪过金光。
我看见他眼里闪着沉迷其中,无法自拔的疯狂和贪婪,是了,贪得无厌的人从没有适可而止的观念。
奶奶说:“耀宗啊,停手吧,迟早要把家底都输光的……”
蒋耀宗拿到钱就把人往床上扔,扯着大嗓门骂:“死老太婆,你懂什么!等我有钱了你就等着享福吧。”
奶奶一把老骨头,稍微用力就会随时毙命的年纪,无力制止,气得手脚发抖,捂着胸口揉搓,差一点背过气。
她眼睁睁看着整齐有序的房间变得满地狼藉,跌坐在地上哭着埋怨。
“造孽啊,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儿子……”
我和几个姐姐坐在破旧布艺沙发上,冷漠地看着奶奶坐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
我们都不喜欢奶奶。她还能行走自如时,对我们几个冷眼相待,刻薄至极,那张嘴一天不骂我们几姐妹就心里不舒服。
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藏着掖着给大伯的儿子。
我偷过奶奶藏在床底的奶糖,被她骂骂咧咧训了大半天,还揪着我的脸蛋说,“再敢偷一次,我把你腿打断。哼!你要是个带把的,我什么好吃的都不会落着你。”
她也喜欢欺负母亲,整天灌她喝一些生子的奇怪民间药方,屋子里总弥漫着恶心到想吐的气味。
母亲不喝,奶奶便一只手使劲捏着她的嘴张开,一只手端着药碗往她嘴里灌。母亲被呛得剧烈咳嗽,把药全呕吐出来,奶奶就破口大骂。
她说:“赶紧生个儿子,别让我儿子断后,害我抱不上心心念念的大胖孙子。”
奶奶趴在地上哭了很久,怪天怪地怪命。
二姐蒋照笛翻了个白眼,说她最应该怪自己,蒋耀宗变成赌徒少不了她的放纵和溺爱。
哪怕桌上输了钱,追债的人抡着拳头粗的木棒和大刀上门要钱,她永远给兜底。
如今半截身体快入土了,棺材本也快掏空了,才知道搁着哭有什么用。
我和四姐被奶奶哭得死去活来的声音烦死了,琢磨着去摘五角桃。
我张开双手,抱住半边树。光着脚使劲蹬着腿,一口气爬上两层楼高的树。
树干盘旋曲折,枝桠纵横交错,绿叶肆意生长,却遮不住挂满枝头的五角桃。
阳光穿透枝繁叶茂的缝隙,落下斑驳光影。
我踩着粗壮树干挪步到骨瘦树枝边缘,每挪动一步,脚底下都摇晃的厉害,枝干被重量压得摇摇欲坠。
四姐蒋婷在地面上大喊:“五妹你小心点!别踩那么外面,感觉树要断了。”
心脏砰砰声盖过我的呼吸声,我呼了口气,熟练地采摘金黄饱满的杨桃往下丢。
我说:“接着。”
四姐昂着头,伸出手心并一起做出接物的动作,盯着杨桃落地的方向,快准狠接入手中。
很快采了一篮果子。
我扶着枝干往回走,瞧见搭在树杈上的鸟窝。顺手把鸟蛋掏空,小心翼翼装进口袋里,生怕一不小心鸟蛋从高空坠落,摔得个壳裂蛋碎的下场。
我抱着树往下滑,远远瞧见几天不见踪影的蒋耀宗。
他磕着瓜子随意把壳吐在地上,和身边几个高大的男人不知道在聊些什么,心情看起来非常好。
“给我。”蒋耀宗看到蒋迎蒂,五指动了动,果篮已然到了他的手上。
四姐不敢吭声,僵硬站在那。
蒋耀宗把果篮凑到几个男人面前,让几个人随意挑果子,大气开口,“想吃那个自己拿。”
“我的。”我跑过去抢过果篮,瞪着眼睛气哼哼,不爽道,“不给你吃,坏蛋。”
也许是几个男人向下俯视着我矮小的我,觉得我气汹汹的样子更像个小土狗,毫无气势和凶残可言而感到滑稽,以至于发出嘲弄般的哈哈大笑。
“小鬼,你再凶一个看看。”将耀宗伸出一根手指弹我的额头,很使劲,疼我忍不住皱紧眉头。
我更生气了,脸蛋吹得气鼓鼓的,亮出我的小虎牙试图咬他一口。
蒋迎蒂上前用手捂住我的嘴巴,摇头道:“阿妹,不要。”
蒋耀宗忙着和几个狐朋狗友搭话,没怎么在意我的举动。要不然换作平时,不得拿着竹条追我整条村,也得打我一顿。
“小鬼,去给我摸点鱼回来。”蒋耀宗抬起下巴指着我和蒋迎蒂指使道,转头搂着一个男人的脖子笑嘻嘻,“晚上哥几个一定要好好喝一顿,得亏有你们借我钱翻本,不然可赢不到那么多钱。”
“好......好的。”蒋迎蒂打小害怕蒋耀宗,每次碰见他都把话说得磕磕巴巴不完整。
我和四姐去河边碰到了陈晚,我们一起徒手挖泥里的蚯蚓,丢进自制的鱼笼网里引诱小鱼小虾上钩,美滋滋等着捕捞。
夏天中午太过炎热,每天都有小孩一窝蜂钻进山间小河里泡澡。
我和陈晚仰着脑袋面朝天,身体快乐悬浮在水面上,蹬着脚划水游动,感受着水浪一波又一波拍打着我的脸蛋。
“救命!!!”
耳朵被尖锐的声音刺穿耳膜,惊得我从水面上弹起。
我看着河对面,几个人站在岸边。河中央没有人,却激起千层浪花,水波涟漪四散开来。
我问陈晚:“怎么了?”
陈晚着急忙慌道:“蒋迎蒂溺水了,快去喊大人!”
“四姐......”我吓懵了,一时间手足无措。
几个小男孩光着膀子,穿着个大裤衩湿答答黏在皮肤上,奋力迈着腿消失在岸边。
我俩飞奔着从河里抽身上岸,转头发现对岸有个体型健硕的男人跳进河里,捞起在昏迷不醒的四姐卡在有力的臂膀里上岸。
男人双手放在蒋迎蒂胸口上来回按压。
蒋迎蒂陆陆续续吐了很多水,但就是整个人都醒不来。周围的小孩说,鱼笼被一条大鱼咬着线拉入河里面,蒋迎蒂想把鱼笼捞回岸边却被水草缠住双脚落水。
蒋迎蒂救上来送回家后昏迷不醒,高烧不断,一直在说梦话。我趴在四姐耳边听,含糊其辞,听不清说得什么。
“爸,给我一点钱吧,四妹落水发烧了。”大姐求蒋耀宗给钱喊村医上门看看。
“多大点事,死不了,躺一晚上就醒了。”蒋耀宗不让村医上门看,因为要收钱。
他不认为落个水昏迷了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毕竟人躺在床上还正常呼吸嘛,那更加没事了。
大姐跑去村医那跪着求帮忙,没钱给轰出来了。
我趁奶奶睡着,钻进去偷她的钱,无奈钱包都是空的。大抵是蒋耀宗上次翻箱倒柜把钱全薅完了。
我们几个小孩身上掏不出一分钱,只能求神烧香,听天由命。
好消息是,过了一周蒋迎蒂总算醒来了。坏消息是,她变傻了,呆呆的连家人朋友都认不得了,磕磕巴巴开口说话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我抱着蒋迎蒂哭,一遍遍责怪自己:“对不起,对不起四姐,都怪我。如果我拒绝去抓鱼,你就不会去河边。如果我看住你,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几个姐姐安慰我说,不是我的错,不要把责任全揽在身上。
看着曾经聪明伶俐的四姐,如今变成一个痴呆懵懂的笨蛋,我发现这是个死结,解不开。我在心里发誓我会一辈子照顾蒋迎蒂,不会再让她遭受到同样的事情,这才让我心里稍微好受一丁点。
等我终于从蒋迎蒂落水这件事里稍微缓过劲后,我才发现我的傻狗已经很久没出现了。虽说从前也到处浪经常不归家,但从来没消失过那么久。
后来听几个姐姐说,我才知道四姐落水那天,阿黄被当成养肥的食物端上了餐桌,招待蒋耀宗那几个狐朋狗友。
我想起那天失魂落魄回到家里,满屋飘香的肉香味,想起桌上剩下一堆骨头和残渣。
当时我只顾着蒋迎蒂,守着她整天魂不守舍,都没发现阿黄已然变成桌上那堆食物。
阿黄是我从隔壁村公路边一户家里捡回来的,户主去世了,无儿无女,无人修缮的房子破败落灰,蜘蛛网挂满门和窗。
当时阿黄被狗妈妈撕咬得奄奄一息,满地狼藉的地上狗毛乱飞,浅黄毛发被薅秃很多,身上到处是利爪留下的抓伤。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和一只刚生产完的狗妈妈大眼瞪小眼。要知道,刚生产完的母狗面对陌生人靠近可是会咬人的。
我抡起大棍子装得凶神恶煞,赶走大狗和她生的一窝幼犬,才敢偷偷松了一口气。
和其他身强力壮的幼犬相比,阿黄真的很小一只,握在手心里软乎乎的没长骨头一样,没什么精气神的趴着,一直发出弱小的嘤咛声,活像一只时日无多的病狗。
我大概能猜出原因,也许是身体体质太差了,怕有传染病传给其他幼犬,狗妈妈为了保护幼犬的安全做出自己的选择。
我用手指一下下顺着阿黄柔软的毛发,捣碎了桑叶成泥给她裹伤口上,扯了布条包扎,蝴蝶结打得歪歪扭扭。
为了养活阿黄,我三天两头摸鱼给这手掌大点的狗崽子投喂,日复一日总算把阿黄养得膘肥体壮,生龙活虎,陪我折腾陪我玩,陪我度过无聊而漫长的岁月。
可现在,我甚至没有机会见到阿黄最后一面,也没等到狗崽子们出生,她就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里。
我脑子里失控地浮现出血腥的画面:阿黄被网兜困住,试图挣扎逃跑又被抓回来,被割脖流血后发出惨叫后变得奄奄一息,被滚烫开水浇满全身后剥掉一层皮。
闪着白光的刀锋在空中挥起又落下间,把肉剁成一块块煮熟端上餐桌,被那一张张布满油光的嘴拆骨吞入腹中。
太残忍了,我不敢在想象下去。胃里翻滚得厉害,跑到院子外吐了好久,直到胃酸从喉里流过,腐蚀我的喉咙,难受得想死。
我只记得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过得浑浑噩噩。
也许是陷入了对四姐落水的永久愧疚,也许是陪伴我长大的阿黄被吃掉。一夜之间,失去了重要的人和物,让我稍微变得沉稳懂事一点。
金秋十月,农忙时节。我跟在几个姐姐屁股后面,去稻田里收割水稻。
金黄色的谷穗在炽热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稻茎被沉甸甸的谷穗压弯,几乎垂落在泥土里。
我拎着镰刀弯腰一口气使劲收割稻米,累了便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偷懒。
风夹燥热的热浪划过我的脸庞,宽广无垠的稻叶荡起一层浪,来回晃动。
我看到稻鱼在泥泞浑浊的水里跳起来乱蹦。我飞快钻进稻米丛里,身体往前一扑,试图逮住这条肥美的鱼。
我狼狈摔进泥泞的稻田里,压倒一片稻米,顿时水花四溅。
眼前一闪而过稻鱼的身影,反应过来时,鱼尾已经从手心里滑溜出来,甩动着尾巴溅我一脸腥臭黏糊的泥巴。
几个姐姐不约而同看着满身泥泞的我,笑得前仰后翻。
大姐蒋盼儿嘴角都快翘到鼻子上了,却还一本正经地说:“小妹,我可不给你洗衣服。”
二姐蒋照笛哭笑不得:“小五,你这样子真可爱,脸像摔到了牛粪上一样脏兮兮的。嘿嘿,洗干净我还要你的。”
三姐蒋婷婷皱眉严肃说:“蒋盛楠你干嘛呢?”
四姐蒋迎蒂飞奔过来,眼睛四处打转,嘿嘿笑着说:“阿妹在......在抓鱼吗?我......我也......也要抓!烤鱼吃......喜......喜欢。”
四姐忍不住舔着嘴唇,眼睛变得亮晶晶,像一只小馋猫渴望新鲜鱼。
我眯起一只眼睛,撅起嘴巴,食指指着鱼逃走的方向,坏心眼踹了一脚四姐的屁股。
以至于她重心不稳往前踉跄了几步,气呼呼转过头,抬脚踢了一脚脏兮兮的泥水,正中我的胸口。
“阿妹......坏坏!”
我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转头看到四姐哭喊着发出悲烈的惨叫,飞快窜到岸上,一脸无助哭得满脸泪花。
我捡起一根牙签大小的棍子,扒拉掉吸附在小腿上的蚂蟥。
我抱着四姐安抚说:“四姐不要怕,我给你弄掉蚂蟥了,不会吸你血了。”
回家路上。
隔壁村聚集了很多人,熙熙攘攘的围在一家村民家门口。
我看到了好朋友陈晚挤在里面凑热闹。
我艰难钻进人群里,扯着陈晚后领说,“那么多人都在干嘛啊……”
陈晚说:“杀人了,村里那个大叔杀人了。”
我听得云里雾里的,听到陈晚父亲说。
“咱们村那个四十岁的老光棍阿材,强|奸了这家七十岁的阿婆。人死在床上了,□□出了好多血,床单都变成红色了,哎……”
我瞪大眼睛,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我听到大人们讨论得热火朝天,不由得竖起耳朵。
“阿材平时看着老老实实的,连脾气都没有的一个人,竟然会干出这种事!真是人不可貌相。”
“谁知道呢,可能受到了什么刺激。四十多岁的人了,刚被老板炒鱿鱼,找不到工作又没钱,住着漏雨的铁棚,穷得叮铛响,连个老婆都讨不到。哎,听说还是个处男,说不定想尝尝女人的滋味。”
“真不是个东西啊,这辈子都得在牢里过了。”
“就他现在的情况,牢里也比他那铁棚好吧,起码吃饱穿暖,不用过吃一顿饿三顿的穷日子。”
“要说还是陈老太惨啊,这一把年纪,半截身体都入土了,碰上这种事死不瞑目啊!!”
“可不是,谁能想到都七十岁了还被强,这不得被折腾死才怪,也是命不好啊……真可怕。”
“……”
俩个警察压着阿材从房屋里出来,双手被银色的手铐桎梏,步履匆匆穿过人群,上了警车扬长而去。
母亲最近精神状态越来越差,清醒的时间更短了。
我和姐姐从玉米地里干活回来,发现她爬到半层楼高的树上,在空中自由且肆意挥动着双手。
我奇怪道:“妈妈你在干什么?”
母亲在高处睥睨着我,双眼灰蒙蒙的,笼着一层灰尘般失去光泽。
她说:“我长出翅膀了,我可以飞了。”
我看着母亲,眼睛一阵酸涩,感觉有泪水要从眼睛里掉出来。那才不是翅膀,上次扒开衣服后背都是伤口。母亲肯定很疼,要不然怎么会觉得那是翅膀破皮而出的疼痛呢。
我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是什么颜色的翅膀?”
“白色的,我很喜欢。”
母亲挥动着双手,整棵树都轻微摇晃,她甚至有些站不稳,随时会从上面摔下来。
大姐丢下手里的农具,着急忙慌的开口:“妈你先下来。”
母亲听不见似的,沉浸在自己变成一只鸟的幻想世界里。
大姐走到树下,踩着树叉爬上去,想要把母亲拽到安全地带里。
下一瞬,我看到母亲挥动着双手从树上起飞,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重摔在地上。
“砰——”
我听到了母亲身上发出骨头断裂的声音。我跑到她的身边半跪着,扶起她坐在地上。
我心疼得不行:“妈妈,你没事吧。”
母亲疼得龇牙咧嘴,整张脸都皱成一团,发出痛苦的呻吟。
她捂着脚踝疑惑:“盛楠,我怎么会在地上?”
我感觉脸上有液体滑动,透过毛孔融入我的皮肤,所经之处一片刺痛,直至滑入我的嘴角,舌苔传来咸味。
我说:“妈妈你不记得了吗?你说你长出了白色的翅膀,你要飞到空中去。”
母亲愣了一下,显然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样,后知后觉摸着我的脸说,“你别哭,好不好。”
“呜!!”我扑到母亲怀里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埋在母亲衣服里蹭啊蹭,直到布料被打湿。
我哽咽着说:“妈妈你不要站那么高了。我害怕。”
母亲揉着我的后脑勺安抚我,轻声细语地附在我的耳边说话,“好了好了,不会了。妈妈和你保证。”
陈晚父母回来了,给她买了漂亮新衣服和好多吃的,还有我各种貌美如花的芭比娃娃。
陈晚非常开心,因为她已经有四年没看见过父母了。
陈晚把奶糖分给我,与我倾诉她的情感,“我从小和奶奶一起生活,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相处。”
“从我有记忆开始,就只见过爸妈一面。越长大她们的脸就越模糊不清,我怕我会忘记,总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画,想要牢牢记住她们的样子。可是到后面我甚至记不清他们的脸了,我就不画了。”
“我觉得爸妈不要我了,总是哭。可是奶奶说,爸妈是为了挣钱生活,必须要走出大山。家里每隔几个月就会收到寄回来的钱,可我从来没见过他们,我在无数个深夜都希望她们能回来看我一眼,抱我一下。而现在,我对她们都没有任何期待了,她们就出现了。”
“他们突然出现,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喊爸妈,我甚至没办法和他们独处在家里,因为我没办法爱他们,可我也没办法怨恨他们……”
我听闻沉默不语,我不懂爱的标准是什么,费力用匮乏的语言安慰他,“他们挣钱给你花,给你买新衣服,还有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肯定是爱你的吧。”
“谁知道呢,也许吧。”陈晚挽起裤管踩进河水里,弯腰去抓河里游来游去的鱼苗。
青葱的树荫遮蔽水岸,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在光与影之间切割出楚河汉界的分界线。
陈晚逮不到小鱼,走到岸边捡起一些扁石头打水漂。
石头在水面上漂移出五六个水涡。
她不开心,皱着眉头气哼哼的:“阿楠,我要去上小学了。”
我含着奶糖,很甜又黏糊糊的。过于喜欢,没控制住嚼起来,舌苔试图得到更多的甜味快感刺激我的神经。
“哇,那太好了,阿晚你就可以识字了。”我坐在岸边,也捡起一块石头扔出去。
“哼,才不好。要翻过好多山,天天走四十公里的山路去上学。我就不能和你玩了,我也不能陪奶奶了。”
我感到遗憾:“我也很想上学,可这是不可能的。”
陈晚七岁了,我很羡慕她能有机会上学。
村里能有机会上学的小孩屈指可数,至少我们家没有过。
我想着忽然变得忧郁起来,闷闷地开口,“大姐说,我们五个女孩子都没有上户口,黑户是不能上学的。爸爸等我们长大,就会把我们嫁出去换钱。阿晚,你能上学真的很幸福,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六岁生日前一天。
我透过门缝发现蒋迎蒂偷偷摸摸在房间里翻动旧蓝色布包,从里面掏出几包饼干和红糖馒头,馋嘴地将整个馒头塞进嘴里,吧唧个不停。
我推开门进去,叉腰皱眉质问:“四姐,你在干嘛呢?”
“没......没干嘛。”蒋迎蒂像极了做坏事后,被抓包的心虚小怂货,吓了一跳,牙口一松,整个馒头掉在地上。
她把馒头捡起来拍落上面的尘土,叼在嘴里。从偌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冷掉的馒头递给我,结结巴巴地回我,“好吃的......阿妹吃......吃。”
“我不要。”我盯着那个有点眼熟的蓝布包,鼓囊囊的,里面还塞着衣服。我问,“你上哪里弄的布包,可不能去别家乱偷东西哦!”
蒋迎蒂嗫嚅着嘴,腮帮子鼓鼓的,讲出来的话更是含糊不清:“没......没偷。包包就......就在家里。”
我打开去包里的东西,只有两套衣服,一些零碎的钱币。还发现衣服口袋里有一张皱巴巴的纸,我打开看,好像是一张手画的地图,标注着一些我不认识的文字。
没等我琢磨明白什么纸上的字。
那个酒鬼老爹今个去隔壁村里喝喜酒,大中午已经喝得醉醺醺滚回家。一脚踹开门,满身酒气铺天盖地灌入我的鼻腔,涌入肺腑。
蒋迎蒂嘴里漏风,吃点啥东西都爱漏出碎屑掉在衣服上,四处散落在地上。
蒋耀宗打着酒嗝,哈出一口臭熏熏的烟酒味:“俩臭小鬼在这偷摸干嘛呢!”
我惊慌失措把蓝色帆布包整理好放回床底原位。
手上抓着的那张地图胡乱团成一团,背着手在身后,把纸团丢地上,一只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纸团踢进满地杂物的柜底下。
“没干嘛,我这就滚。”我说,眼角余光瞟到蒋迎蒂抬手抹着鼓囊囊的嘴,试图把嘴里的饼干一口气吞进肚子里。
酒鬼父亲看着满地饼干碎屑,又看看蒋迎蒂不停蠕动的嘴巴,当即看穿了她在偷吃,皱起浓眉像看一滩烂泥一样嫌恶。
他抬手一巴掌恶狠狠打在四姐的后脖颈上,如哽在喉的饼干,始料不及从嘴里一口喷了出来。
“整天跟只臭老鼠一样到处偷吃,快滚出去,别碍着老子睡觉。”蒋耀宗整个人倒在床上,一只脚曲在床沿吊在半空中,一只脚垂落在地面上。
我赶紧拉着蒋迎蒂麻溜滚蛋。到了院子外,我总算想起来那个有点眼熟的布包在哪里见过了。这包是藏在衣柜里很多年的,都泛白破旧了,是妈妈的东西。
我语重心长告诫四姐:“以后不准乱偷拿东西知道没,就算是妈妈的也不可以。”
今儿整天没见着母亲的身影,也不知道跑哪儿了。估计又跑上山去摘奇怪的酸果子了,哎。
我拉着蒋迎蒂去隔壁村看漂亮新娘,鞭炮声此起彼伏。她吓得双手捂紧了耳朵,揪着我的衣服,直往我身后缩。
我取笑蒋迎蒂:“阿姐真是个胆小鬼哈哈。”
蒋迎蒂比我高一丢,把下颚搁在我的肩膀上明显的困乏,眼皮子都在打架,半睁半闭的状态。
脸上的肉鼓鼓堆在一块,像蜡笔小新的脸,富有弹性。我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俩下这张脸,手感不要太好,心里嘀咕着真可爱。
“快上来,我背你回家睡觉。”我蹲下身,把人抗在后背。
深夜电闪雷鸣,我满头大汗从床上惊醒。
做了个令人发颤的噩梦,我梦见母亲真的变成一只鸟飞走了,我祈求她带我一起离开,她甚至都没回头看我一眼,煽动着大翅膀飞得又高又快。
我的翅膀太稚嫩了,在高空气流中飞行得尤其艰难。我想飞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努力追赶上母亲的脚步,可是距离却变得越来越远,身影也逐渐在我的视野里消失。
我在空中扑腾着翅膀急得团团转,紧接着失去重力,从高空中坠落到深不见底的悬崖。
我喘着粗气惊坐而起,借着闪电破空而下的亮光下床,看到喝得不省人事的蒋耀宗,四仰八叉睡在客厅破沙发上。估摸着中午睡醒后,又跑去喝了第二轮酒,真是个酒鬼。
我推开卧室门,看到被子里鼓起一个人影,安心地深呼吸了一口气。我坐在床上,伸手触摸母亲,才发现手感不对,根本不是人体的皮肤和温度。
我掀开被子看,是厚衣服拧成团裹在被子里,伸手摸着被窝冰冷一片。也许是今夜的噩梦令我惶恐不安,糟糕情绪一股脑涌上心头,心好像也在剧烈的抽搐。
脑子里好像有一道声音无声在说,快点把母亲找回来,找不回来就再也回不来了。总觉得今夜过后,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母亲。
我找遍了家里每个角落,始终不见母亲的身影。我害怕母亲又做出奇怪行为,跑到树上或者高处去,从上面跳下来。她变成疯子之后,就总时好时坏,指不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来。
这还是大半夜,死在那个角落都不会知道。这种恐惧令我坐立难安,我太害怕了,以至于我哪怕挨揍,也要摇醒躺在床上酩酊大醉的蒋耀宗。
蒋耀宗头疼欲裂地扶着脑袋坐起来,不爽地扇了我一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疼。
我不知道是吓哭的,还是疼哭的。我说:“妈妈找不到了呜呜,爸你去找找妈妈,我怕她出事。”
蒋耀宗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瞬间清醒。定了一下神,也不知道那几秒的时间到底在想什么,怒火中烧腾地而起,暴躁地骂了声“操”。
黑夜里电闪雷鸣,半天憋不出一场雨。父亲半张脸隐在黑夜里,青黑的胡茬让他的面目越加狰狞可怖。
将耀宗挨家挨户拍着门,三更半夜全村的男人都出动了,每个人手上带着手电筒进山里搜寻了一整夜。
我觉得奇怪却也没想明白个所以然,陷入了蒋耀宗为什么要兴师动众叫醒全村男人的奇怪举动,蹲在家里越加焦躁不安。我想起来那张丢在床底的地图,爬进床底捡起那团纸攥在手心展开,“妈妈真的不要我们了吗?”
几个姐姐面面相觑。
“是张地图。”大姐蒋盼儿看着那张纸陷入了很长久的沉默。
二姐蒋照笛直言不讳:“妈妈不要我们了,走了就不会回来了。小时候她总说离开这个鬼地方,她肯定等这一天等很久了,这次会成功吧。”
没人接话,气氛安静地可怕。
二姐又说:“她早就被逼疯了,想要离开,就要努力跑啊。逃命的猎物停下脚步就会被猎狗抓住,会死掉的。”
我听着二姐的话感到格外渗人。
大姐抱着我什么话也没说,可我似乎懵懂明白了一切。
大姐姐一下又一下拍着我的后背安抚我,揩掉我脸上的泪花。
直到天色微亮,母亲被一群男人捆住双手押回家,双眼通红却暗淡无光,如同永远葬身进万米深渊的绝望。
她的身上好脏,衣服上全是泥土,裸露在外的皮肤许是被树枝刮伤,到处是凌乱无序的红痕。
我呜咽着上前抱住母亲,却被蒋耀宗暴戾地一脚踹倒在地上,耳朵撞到墙上的铁钉疼得呲牙咧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脑子一片嗡鸣,眼前的世界变得忽明忽暗。我伸手往耳朵一摸,温热的液体裹满五指,猩红的颜色占据眼球。
“啊——”
歇斯底里的惨叫传入我的耳朵,四肢百骸为之一颤,我抬头看到蒋耀宗拽着母亲的头狠狠往墙上砸,青砖上布满鲜红的血色,汩汩往下流。
蒋耀宗暴躁的破口大骂:“操他妈的,装疯卖傻那么多年,老子真以为你是个傻的!装那么久就为了等这一天是吧……”
“让你跑,让你跑,我弄死你个臭娘们。”
我感觉得耳朵嗡鸣的厉害,竭尽全力抱住蒋耀宗的大腿,试图制止他的暴虐的行为。在打下去,母亲就要死掉了。
我哭着哀求,声音都在颤抖:“不要打妈妈,妈妈要死了,不要打妈妈……”
本性里藏匿的暴虐因子让他杀红了眼,红色的血丝布在眼眶里,阴森可怖。
陈晚父亲上前劝阻:“耀宗,别打了,住手吧,她是你老婆。”
蒋耀宗呸了一声,口水四溅:“我花钱买了她,她就是我的东西,我有处置她的权利。”
他把母亲当成一件物品,一件可以随意处置的物品。
没人可以自制蒋耀宗,他发泄完了。直到母亲晕在地上,像一只破败的布娃娃。他才罢手,揉着酸痛的手,进了屋睡觉,嘴里还抱怨着,“累死老子了,操他妈的。”
我趴着地上,同四姐一块抱着母亲哭,呼进鼻腔的空气里全是浓重血腥味,还混合着泥土味。
大姐跪在地上,用棉签清理母亲伤口上的灰尘和污垢。
二姐手忙脚乱的找来碘伏消毒伤口。
三姐找来破旧的衬衣撕成条,一圈又一圈包扎在母亲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白色的布条没一会儿被血色侵染成触目惊心的红。
母亲强撑着睁开眼皮,长睫毛眨了眨,眼球如同掉地上的玻璃珠一般支离破碎。
我哭着说:“对不起妈妈,我只是想要你回来,我怕再也见不到你。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
我抬手抹着眼泪,手心的纸团掉在母亲身上。
母亲无力地躺在冷硬的地上,看着身上那团纸眼球瞪大,恍然大悟般理明白了所有事情。发红的眼眶瞬间溢满了泪水,扑簌簌从眼角流到耳朵,却听不到她哭的声音。
“原来是你……我差一点!差一点就可以离开了,你为什么要偷走我的地图,为什么!!!”
母亲伸手推开我,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才做出的动作。
那双漂亮的眼睛怨恨地盯着我,突然像发疯似的笑出声,对我说出了此生最恶毒的话。
“滚开!!!”
“我真应该在你出生时活生生掐死你。你怎么不去死!!!”
在我毕生的记忆里,母亲一直是温柔善良的,她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骂我。
可当她让我去死时,我终于意识到我做了让妈妈永远厌恶的事情,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她有机会可以离开,就差一点点。如果那张地图还在包里,没有被我扔在床地的话。她也不会被父亲打得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去了半条命。
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鸡窝头,那双眼也空洞无神,就像个没有灵魂的女人,空有一身漂亮的□□躯壳。
母亲疯得更彻底了,已经不认识任何人了。
我下地里干活,陈晚气喘吁吁跑来找我,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使出吃奶的劲扯着我的衣服拉着我走。
我试图挣脱她的束缚,奇怪问她:“你干嘛?”
陈晚还没缓过劲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憋出几个字,“你……你妈妈她!”
我一头雾水的“嗯?”了一声,心里莫名慌乱不安,丢下手里的活跟着陈晚跑。
我追问:“到底怎么了?”
陈晚大声说:“你妈妈她站在村委会楼顶上,想要往下跳!!”
我用了毕生最快的速度和时间赛跑,风在耳边呼呼刮过我的脸,我听到猛烈的风声,以及心跳声如雷鼓般激烈。
“妈,不要往后退了,很危险。”大姐脸色骤变,不敢在往前迈出一步。
每当她往前走一步,母亲便往后退几步,对此表现出激烈的反抗情绪。
母亲摇摇头,“你别靠近我。”
看着她半个身子都在空中,只要稍微后退几厘米,随时都会踏空摔得粉身碎骨。
“好好,我不动。”蒋盼儿伸出手,克制着内心的恐惧,竭力维持着一点点崩塌的脸色,哆哆嗦嗦劝阻,“妈你过来好不好!”
母亲眼睛盯着天空,形状多变的云朵松松软软,在一望无际的蓝天缓慢飘荡,没有目的地。
她那双灰蒙蒙的双眼充满了渴望,那是对天空的向往,也是对自由的追寻。
母亲精神恍惚,喃喃自语:“我要飞,飞鸟就应该呆在天空,而不是活在陆地之上。”
下一秒,她以飞翔的姿态离开脚下着陆点。
“不要!!!”蒋盼儿飞扑上前,试图抓住那飞扬在空中的那片白色衣角。
落了空的不只是衣角,还有坠落人间的鲜活生命。
蒋盼儿双手扒拉在墙边,盯着地面。可想而知她看到了怎样的悲惨景象,以至于扑通一声,双腿无力的跪倒在冷硬石板上。
我站在原地,浑身颤抖,那双腿怎么也动弹不得。我试图张开嘴发出声音,却只能感觉到唇瓣不受控制颤动。
我拖着重若千斤的双腿站在墙边往下看,泪水模糊我的视线,试图蒙蔽双眼,告诉我不要看,不要看。
我抬手抹掉脸上汩汩而出的热流,看清了地面上一滩血肉模糊的身体。
背朝下,面朝天,四肢以极其扭曲的姿态排列拼凑在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血丝纵横交错,翻出大片眼白,以奇怪的角度诡异地盯着我看。
鲜红的血液以后脑勺为中心,朝四周迅速扩散蔓延,直至染红了那身纯白长裙,绘成了梦里永不落幕的红。
我吓了一跳,一只手下意识想要抓住点什么东西握在手里,直到蒋盼儿发出隐忍沉闷的痛呼。
我转头,看到我的指甲深嵌入渗着血丝的皮肤里。
我急忙松手,蹲在地上忍不住放声痛哭,“大姐,没有妈妈了。再也没有妈妈了。”
母亲死在了我六岁生日当天,身后事草草了办。
父亲跟个没事人一样,每天活得像一滩烂泥。也许对他来说,花钱买来的物件。只要手里有钱,还是可以再买一件新的吧。
我跪在墓地上哭,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心脏仿佛被生挖,一阵阵绞痛得难受。
大姐蒋盼儿一下下抚着我的后背,给我顺气,生怕我哭晕过去。
她看着坟头上落脚的飞鸟,眼珠子四处张望,稍作休憩后,扑腾着翅膀飞向高空自由翱翔。
她安慰我说,“□□死亡只是生命的终结,可她的灵魂得到了渴望已久的自由。你看,母亲真的变成了一只鸟,在高空中自由自在扑腾着翅膀,飞出这困住她的万水千山。”
我看着飞鸟越过重重山脉,飞往北方。
母亲和我说过,从南一直往北,是回家的方向。
“嗯,会飞去北方,那有她的家。”我转头去看大姐,她的眼角掉着泪,我伸手想要替她揩掉泪珠。
可我轻轻触碰时,蒋盼儿的脸倏忽间碎掉了,重新拼凑成了一张浮肿惨白,青肿交加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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