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大概总是本能地惧怕黑夜，因为你不知道那些幽暗的角落里藏着什么。特别是在这种没有电灯的夜晚，那些晃动的烛火似乎并没照亮多少地方，反而只是让没有照到的角落看起来更加险恶，仿佛那里涌动着无数的阴谋。
我坐在养心殿后殿的主座，谭嗣同等四人则笔直地坐在下首的圆凳上，在明灭的烛光之中，脸色显得紧张而又坚毅。
这是我的主意。我担心载漪的党羽会趁夜作乱，于是吩咐王商去要来6把左轮手枪，分给四京卿和他自己，让他们今晚留宿宫中，万一真有人要来杀我，好歹能抵挡一阵。
虽然我也知道这其实不管用，只是求个心安而已——毕竟我甚至不敢让王商去索要半自动步枪，因为那些家伙都在禁军手中，我怕这样做反而引起他们的疑虑。但我希望这能给自己、也给自己有限而且文弱的拥趸们壮壮胆，只要撑过这一夜，明天傍晚之前，新建陆军应该就能赶到了，那时，有了后世北洋大佬们的支持，我就不必这么怕载漪。
可我们能不能撑过这一夜呢？此刻，林旭、杨锐和刘光第的脑门上都渗出汗珠来，我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别说让他们这些书生去对付刺客了，哪怕这一夜平安无事，仅仅“夜宿宫禁”这一条，也够他们明天喝上一壶的。他们很清楚，尽管这是我坏了宫里的规矩，可后果多半要由他们来承担。
我决定跟他们套套近乎。“咳咳。”我清了清嗓子，四人立刻齐刷刷地望向我，“你们不用这么紧张，今晚叫你们来，主要是有几件事要商量。”
我尽可能镇静地说。“皇上请吩咐。”谭嗣同说。他是四人里唯一一个没冒冷汗的，一张灰扑扑的国字脸上不见任何忐忑，似乎比我还要镇静。
“也谈不上什么吩咐。”谭嗣同的平静似乎给了我一些安慰，让我的心也稍稍宁定了下来，“你们知道，朕已暂停了新法。”
四人对望了几眼，好像有些困惑。“嗯，是，太后宾天，皇上暂停新法，那也是……也是……该的。”林旭有些踌躇地说道。听他口音，像是福建一带，比之谭嗣同的南方话更加难懂，但我知道他已经尽力在用北方官话跟我说话了。
杨锐和刘光第跟着点了点头。谭嗣同却说，“皇上居丧尽礼，臣等自无二话，且待大丧过了，再——”
“不不，朕不是这个意思。”我摆了摆手，四人又是一愣，“大丧过后，新法也未必要尽数恢复。朕要跟你们商量的，便是如何找一个稳妥的法子，来推行后面的变法。”
“这个……”林旭又踌躇道。
谭嗣同站了起来。“皇上，变法图强，乃是诏定的国策，臣以为还是不要随意更改为好。”他的语气依然很平静，语速却加快了，“且眼下太后宾天，正是……嗯……正是……”
“正是什么？”我看着他，微微一笑。“你是不是想说，既然太后驾崩，变法最大的阻碍也就没了？”
“这个——”谭嗣同全身一震，随即又恢复了宁定，“嗨，这也不必瞒着皇上，臣正是这么想的。”
我又微笑了一下。“你坐下。”我朝他点了点头，“复生先生，你的心情朕明白，可是变法图强，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更不可能一蹴而就，急不得呀。”
我本不想称呼他的字，原因是我不记得其他三人的字，不想在这件事上显出亲疏远近来，可是这时却忍不住叫了一声“复生先生”。
谭嗣同作了个揖，却不就座。“皇上所言极是，只不过……”他顿了顿，说，“眼下大清积贫积弱，已渐成积重难返之势，若再不尽快变法图强，臣担心……”
“你先坐吧。”我又说了一遍，谭嗣同这才坐下，“你说得不错，大清确实到了积重难返的时候，可是你们倒想想，一个久病不起的人，若用猛药，他受得了吗？”
“皇上所虑极是啊。”杨锐接口道，“沉疴不可用猛药，须得循序渐进，方可回春。只是这变法……似也不能朝令夕改，这……”
“不是‘朝令夕改’，只是‘事缓则圆’。”我说，“医人之病是如此，医国之病也是如此，凡事总要有个过程。”
“那皇上的意思是——”谭嗣同问道。其余三人也一起看着我。
我环视了一下四人。“朕的意思么，是借太后大丧，先把新法停下，咱们这几日好好议一议，哪些新法可以继续施行，哪些新法要再等一等……”
四人都皱起眉头。
“你们不必疑虑，朕决不是要打退堂鼓。”我说，四人赶忙站起身，垂手而立，连说“臣等不敢”，“坐下坐下，都坐下。”我又摆了摆手，“只是，你们以为太后没了，变法就可顺利施行么？没那么简单。旁的不说，就说眼下吧，这太后的遗诏，朕还是要交给礼王、庆王他们去草拟，写出来的诏书，还是他们的意思，为什么？因为咱们的力量，远比他们弱，很多地方，不得不让他们一让。”
“皇上说的是。”林旭和刘光第同时点头。谭嗣同和杨锐对视一眼，也点了点头。
“所以，有些事，急不得呀。”我叹了口气，“咱们只能慢慢来。特别是有些新法，不止枢臣反对，就是天下臣民，一时也理解不了，这样的新法，时机未到，更要缓一缓。”
“皇上说的是……”谭嗣同躬身问道，“哪些新法？”
“就比如废科举吧。”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朕看就得缓一缓。”
谭嗣同腾地一下又站了起来。“陛下，科举误国呀。”他的语气里没了平静，“这——”
“——你别急。”我放下茶杯，“科举误国，这朕知道，可是旁人未必知道。你想啊，满朝文武，一大半都是科举出身，举国士子，也都在仰仗科举以为晋身之道，你一下子把科举废了，这些人怎么办？”
“随他们怎么办。”谭嗣同似乎有些激动，“皇上，国事日蹇，国运堪忧，咱们不能因为这一小撮人反对，就不去干啊！臣以为，成大事者，当有些‘虽万千人吾往矣’的气概，不可——”
“复生，你先别急。”一直未开口的刘光第忽然说。谭嗣同愣了一下，便住了口。
“你说得对，成大事者，确实需要‘虽万千人吾往矣’的气概。”我又叹了口气，“可是变法图强，不能‘虽万千人吾往矣’，而是要‘带万千人同往’。不然，就凭咱们几个，往哪里去呀？又图什么强呀？”
“皇上的意思是——”谭嗣同和林旭同时问。
“朕的意思是，改革首先得凝聚共识——我是说，嗯，朕是说，要变法，得先让大伙明白变法的好处。”唉，我还是不能说话太快，一说快就容易蹦出几句现代语言，“否则，你这新法再好，老百姓都不明白，都不愿意跟着干，那不是白费吗？”
“皇上所言极是。”谭嗣同说，“可是四书五经八股文这些，都是害人的东西，再说这跟老百姓关系不大，也没什么好让他们明白的。”
“八股文跟老百姓关系不大，可是写八股文的人，跟老百姓关系大啊。”看来这谭嗣同还真有点倔脾气，我只好耐心解释道，“你想，眼下的朝政，靠的都是进士出身的大臣，庶政，则要靠那些举人、秀才。若这些人都不支持咱们，朝政庶政，谁来打理？总不成把这些人都换了吧？”
“这个——”
“复生先生，令尊是湖北巡抚，你可以问问他，倘若把这一省的布政使、按察使，以及各地的知府、道台，都罢了官，他这巡抚还能当得下去吗？难道这一省之内的税赋钱粮、刑名诉讼，都要他一个人去管、一个人去办吗？”我举手制止了几人的插嘴，继续道，“一省市如此，一国更是如此，如果朝中大臣不支持废科举，就要罢官，那么一时之间，咱们去哪找那么多熟悉政务的人，来替代他们呢？”
“启奏皇上，这正是咱们办新学、行新法，储备新人才的缘由啊。”林旭躬身说道。
“办新学当然可以，但‘旧学’不能马上就废，否则，不光阻力太大，甚至朝局都可能瘫痪。”我接着他的话头往下说，“依朕看，眼下应当适度压减八股取士的员额，增加新学人才的录用比例，慢慢来。还是那句话，事缓则圆。”
“皇上圣明，这是稳妥持重的法子。”杨锐说。林旭和刘光第也点了点头。
谭嗣同看了他们几眼，说道：“皇上这么说，臣明白了。这么说来，许多新法都要再缓一缓……”
“嗯，但也不是所有新法都要缓。”我忽然又露出一丝笑容，四人困惑地看着我，“有的事，不光不能缓，还要立刻就办。”
四人不约而同地向前倾了倾身子，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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