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的朝局上,裴子尚今日出奇的从雁翎关回来,各国的朝局势力间都盘根错节,裴子尚作为外客,被封为上将军不说,又身兼太尉和司马一职,足可见齐公对裴子尚是万分的信任。
与之相反的,一介外客揽着军权,也必然引来齐国公室的不满。
在众人的议论中,裴子尚一身铠甲面向齐公,“臣裴子尚,见过君上!”
“上将军快起!”齐公向他摆摆手,在众臣的目光下,向他点点头。
齐公态度如此明确,可有的是人不买账,当即便有人言:“上将军驻守边境,怎可无诏回朝?”
裴子尚讥笑一声,对着那人便道:“君上恩典,本将军,就是能无诏回朝!”
“你!”那人被噎的说不出话。
“好了好了,”齐公打断了这二人的争锋,圆场道:“寡人确实给了上将军这份恩典,此事就不要再说,不过上将军此番回朝,可有要事?”
“是,臣…是为合纵一事。”
听此一言,慎闾眼珠一动,回想起晨间那个白衣使臣,他仍在思虑中。
而看齐公的态度,此前明怀玉来访齐国时裴子尚不在朝中,齐公未曾听过他的见解,只是能确定一件事,如果他决定要攻打瀛国,那裴子尚就会替自己打下那江山,而今他为此事特意回朝,慎闾不禁问:“上将军觉得,此事有不妥之处?”
齐公亦十分怀疑,按道理,这合纵之说是明怀玉提出来的,裴子尚与明怀玉师出同门,二人都是麒麟才子,若是明怀玉跨过自己去寻裴子尚,也许他还会犯难,可如今是他敲定了主意,避免了他二人的私情纠葛,怎的裴子尚还有异议?
“臣…”裴子尚微微张口,却并不能说出什么,说实话,他并不想与谢千弦针锋相对,也不想让明怀玉失望,夹在二人中间,他实在犯难。
慎闾看出点门道,在裴子尚还未说出一番请辞时,他适时站出:“君上,今日瀛国特使特意拜访了臣,他说,瀛国有重利许以君上。”
“什么重利?”
“臣想,他想亲自告诉君上。”
慎闾继续劝着:“君上,臣以为,合纵虽好,可瀛国毕竟也是大国,瀛国此番派三位使臣来访,足可见其诚意…
君上应不应允是一回事,见不见,也是一回事,为全礼数,臣以为,还是要见一见。”
齐公也正值青年,有满腔的雄心壮志,自齐国在裴子尚的帮助下称霸南方后,他早想跨出一步,一统天下,可碍于师出无名,一直都不好发兵。
明怀玉送来的这个机会可谓千载难逢,他根本不想放过,可慎闾口中瀛国许以得那份重利他倒确实有些好奇。
此时将士来报,除了瀛使,明怀玉也要求见。
齐公于是犯了难,琢磨着,更想看看这粗鄙之国能有什么拿得上台面的东西,高声道:“来人,在殿前置一大鼎,注油烧沸,再宣瀛使入殿!”
众臣私语起来,裴子尚也略显担忧,齐公此意,乃是效仿“郦生说齐”的典故,届时若瀛使口中的重利满足不了齐公,那便将瀛使扔入鼎镬[1]中烹杀,以此向明怀玉证明齐国参与合纵的决心。
殿前的守卫听得鼎镬中沸腾的油滋滋作响,时不时向外溅出些许,见滚滚浓烟生起,高喊:“宣瀛使觐见!”
远在百米外的谢千弦闻此,看着与他同立的明怀玉,笑道:“如若此次合纵未果,师兄可愿来瀛国?”
明怀玉冷笑一声,道:“此次合纵,定成!”
“至于瀛国,虎狼之国,不去也罢。”
他态度如此坚定,可谢千弦又笑了,傲然道:“师兄主合纵,诚为良谋,但岂能忘了,除却合纵,亦有连横?”
说完这一句,谢千弦便拂袖离去,随着逐渐靠近,他很快就看见了立在正殿门口的鼎镬,不禁停下脚步观望。
升起的浓烟遮挡了正殿的视线,谢千弦轻笑出声,这尊鼎镬,无端让人想起周天子的九鼎。
可九鼎里,装的是天下,这尊鼎镬,装的是齐公的野心。
“郦生说齐?”谢千弦摇摇头,一双桃花眼中满是讥笑,“齐公效此典故,看来我与明怀玉,他想烹杀一人啊…”
于是,他闲庭信步,来到殿中。
“瀛使李寒之,见过齐公。”
听这一声“齐公”,慎闾何等机敏,眼珠一转,便嗅出点他意。
使节觐见异国之君,是公就称公,是侯就称侯,是伯就称伯,这种称谓确实要顾及,然自进入战国以后,邦国等级大乱,越、卫二国已经自发称王,所谓国君的称谓等级便也早已名存实亡。
其间微妙之处,无非便是诸如公,侯,伯等模糊的变为“君上”或“国君”,这是给本国国格的“晋级”留下余地。
当此之时,这般连国号带爵号一齐称谓,便极为罕见,瀛使私下见自己时是如此,如今面见齐国国君,还是一来便呼出“齐公”二字,其意不言自明。
齐公轻扫他一眼,他原以为瀛使是个什么人物,如今这一看,倒是才和裴子尚差不多年纪,还不如上一个来的荀文远,再看他这弱不经风的样子,便也不信他能带来什么好消息。
齐公蓄意刁难,问:“既见寡人,为何不跪?”
谢千弦面不改色,徐徐道:“上国使臣,不拜诸侯之主。”
“哈哈哈哈!”齐公当即笑出了声,觉得荒谬至极,收起笑后,眯着眼睛看他,“上国使臣?”
“瀛国,无非是养马的家奴,也配自称上国?”
齐公冷笑一声,喊道:“来人,拖下去,扔入鼎镬烹杀!”
眼见情势不对,裴子尚正欲劝阻,却听谢千弦高呼:“瀛国称王,自是上国!”
此言一出,又听一众大臣开始私语,唯有慎闾面不改色。
齐公有些不可置信,问:“瀛国,要称王?”
“卫国都能称王,瀛国为何不可?”说着,他再次向齐公行礼,“外臣此次前来,是代表我王邀齐公,相王!”
“瀛君,想同寡人称王?”齐公重复着这句话,面上波澜不惊,心中早已汹涌澎湃。
眼看越国自立,连末流的卫国都早已称王,如今连瀛也要称王,自己却还是“公”,心里怎么忍得住呢?
毕竟千里之外一顶王冠戴上,自己就是齐王!
况且,一国自立于两国相王不同,也可分担列国的仇视,当初率先自行称王的卫国就是吃了这个亏,才沦落至此,如此算来,倒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眼看笑意浮上,齐公却依旧心高气傲,笑道:“瀛国,养马的家奴,寡人乃是周室宗亲!”
他一边说着,一边扫视群臣,看着臣子谄媚的目光,心里更是痛快,齐公声线都明显轻快起来。
裴子尚问:“那君上的意思是…不允?”
“允!为何不允?”
谢千弦笑而不语,像齐公这样的人,不可能经得起称王的诱惑。
慎闾便又问:“君上,那明怀玉那边?”
齐公眼神飘飘然张望着,道:“寡人心意已然明了,剩下的事,交由左徒大人去办吧。”
谢千弦这才注意到慎闾身后的那个男子,那双眼中毫无波动,却一身肃穆的杀气,只听他站出来行礼,“臣,遵旨。”
朝会结束,谢千弦与裴子尚出来时,明怀玉已经走了,想来他定会去那位左徒大人的府上。
裴子尚忽道:“虽然不用同你开战,但…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二师兄。”
谢千弦轻轻一笑,道:“你为齐公谋政,知他所想,称王是他毕生所愿,拒绝二师兄的是齐公,不是你。”
裴子尚静静听着,回想起谢千弦在营中那番话,忽然看着他,语气依旧温和,却总带着些冷冽,“称王,非我主毕生所愿…”
“称帝才是。”
这话中隐藏之意已十分明显,眼下是利益相同,他二人才走到一起,瀛与齐都欲角逐天下,那开战便是迟早的事。
意识到这一点,谢千弦神色呆滞片刻,似乎是气氛已经太过冰冷,裴子尚便又玩笑道:“但是呢,若有一日你不想待在瀛国了,那便来寻我,凭你的学识,无需我引荐,也能得到齐公重用。”
“好啊,”谢千弦笑着回他,“若真到那一日,我便来投靠你。”
二人继续走着,却看见前方不远处慎闾与那位左徒并行着,谢千弦不禁问:“这位左徒大人看着年轻,不知是何来历?”
一想到这事,裴子尚心中也奇怪,道:“他叫韩渊,来齐国连一月都不到,是慎子的门生,由慎子亲自引荐,力保他做左徒。”
“说了怕你不信,”裴子尚轻笑一声,“他可是瀛国人。”
“瀛国?”谢千弦确有微诧,但转念一想,大争之世,无非各为其主,人亦各有志,有的是在母国仕途惆怅而投奔他国的例子,便也不觉得奇怪。
只是韩渊来齐国不久,竟司邦交之职,想起那人给自己留下的印象,便隐隐觉得会有大事发生。
韩渊原是慎闾府上的门客,得他提拔做了左徒,慎闾看着这年轻人,知他心中抱负,也知他心中那滔天的恨意…
“韩渊啊,”慎闾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一心想报仇,可眼下,已不是良机。”
韩渊不曾与他对视,冷冷望着地面,地上的积水映出他眼底的冰冷,也映出他的忍耐蛰伏,“令尹大人,为何,您也改变了心意?”
慎闾无奈摇摇头,可比起错失当下这次攻打瀛国的机会,他更不能接受的,是齐国的内乱,内乱,会从根本毁灭一个国家。
他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因此也知道,那个口齿伶俐的瀛国使臣,是留不得的。
慎闾走后,韩渊留在原地,回府之后,明怀玉和瀛国的使臣定会来拜访,那里,有一位他恨到骨子里,却又想见的故人…
他望着天,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明明半年前,还不是这番光景。
半年前,他还在端州,再往前推一个月,推一年,推十年,他都是端州那个最耀眼的少年,而那个人,他曾视为毕生的知己…
可也就在半年前,什么都变了。
“沈砚辞啊沈砚辞…”韩渊无奈的摇摇头,吐出这三个字时,亦是从心底的厌恶,“端州,生你养你,到头来,你引以为傲的抱负,却毁了那里,也毁了我…”
……
萧玄烨又收到了一封李寒之的来信,还有一封是沈砚辞的,想来是那份他拜托沈砚辞的文章。
他先打开了沈砚辞的书信,印入眼帘的是一封字迹工整的求贤令——
昔我文公奋武威于涿郡,修德政于阙京,南并武关,铜盐之利尽归瀛川,北逐境蛮,甲胄之师威震朔漠。周室赐玄圭,诸侯执贽帛,阙京之盛,莫敢仰视。然自悼、宣二世,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五国合纵而伐,诸侯卑瀛,丑莫大焉。
今寡人嗣位,更法度,明赏罚,昔百里奚饭牛而穆公举,蹇叔垂钓而霸业成,宾客群臣有能率军东伐强瀛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
萧玄烨默默读完了这些字,不得不承认,他想过沈砚辞这位泉吟公子写出来的求贤令也许会是慷慨激昂,辞藻华丽,又或许朴实无华,为求一份真心,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份求贤令。
悼公时,瀛国失去了与齐越争锋的资格,宣公时,一场变故,让本就被中原各国不齿的瀛国更加孤立,自古及今,可会有一人敢将这些事都写在一篇要面对天下人的求贤令上?
这一份求贤令,注定要轰动天下,这一份求贤令,若不加以改正,怕都无法呈到瀛君面前。
沉思过后,他提起笔,本欲做一番修改,起码要将悼、宣二世抹去,可他正欲下笔,又停在了原地。
墨汁自笔尖垂落,在纸上绽开,却没有污染任何一个字,萧玄烨最终叹了口气,又或许他能明白,能接受,也知晓,唯有向世人承认自己的不足,才能换来有贤之士的尊重。
“夜羽!”
夜羽推门进来,欠身道:“属下在。”
“将这文书贴在擂台处。”
夜羽接过书卷便退下,书房内安静的可怕,萧玄烨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也知自己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封李寒之的回信上,最终,他将其打开,却在看见最开始的两个字时,呼吸都似暂停了一般…
——
情书寄予太子殿下,见字如晤,展信舒颜,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2]…
齐公固以傲慢自居,久未肯接见,然今以连横大计与齐国相王结盟,此计既成,不日可归,问殿下安。
——
“情书…”
萧玄烨重复着这二字,想象着谢千弦是以何种心态写下这封信,会是对自己才有的那笑容么?
这样直白的话语,他在写下时,也会害羞的低垂着眼眸么?
最终,他拉出一个抽屉,将信收好,那里面,却已经躺了一封信。
[1]鼎镬(dǐng huò)
[2]出自先秦·佚名《月出》
文章中的《求贤令》参考了秦孝公的《求贤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悲局谋棋逢对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