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院使是个头发胡子都花白的老人,出身医学世家,和老侯爷有几分交情。
顾晚之到太医院时,他已经拿了本草药图鉴在看,捻须微笑着。
顾晚之倚柱看他几眼,蹦过去一礼:“院使。”
魏钟看他一眼,笑笑,拿过点名册子,在“顾晚之”三字后画勾。
他和善道:“昨日都察院来人,道你去岁抱恙微多,还请保重身体。”
说罢递给顾晚之一小册,是都察院纠察百官,年末给的小结,去年的。
但是就是不知道,去年的东西,怎么到现在才给他。
顾晚之望望天,在拐角处看见一人缓步而来。
是太医院院判,一个年轻太监,镇日里笑眯眯的,平日里待顾晚之还不错。
“陆院判。”顾晚之一礼。
陆詹与他寒暄几句,才去给魏钟一礼,然后两人坐在一起,翻阅记录地方医药贡品的册子。
顾晚之看看他们,扭头回到自己工位。
太医院有许多的古代医方,都是一代代人传下来、太医院四处搜罗来的。
有些是赤脚郎中亲手写下,有的是良医名师加以整改,有的是村中妇人口述而来……
反正杂七杂八,都要顾晚之验证、厘定,之后入册,验证不了的,就得备注好。
他打打哈欠,看向带他的上司,一个黑皮憨厚的南方人,云贵来的,听说用药很猛。
他以为今日也会像往常那样平淡过去,谁知道到了午后,一位太医被请了去。
等到放班都没见人影,他刚出院门,不知哪里传来疾步声,少顷,陆詹一脸惊怕地冲过来,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要往前。
顾晚之打招呼的动作顿住,陆詹又冲回来,急急丢下一句:“你也跟着。”
顾晚之茫然——他在吏部考核时成绩是不错,熟人也恭维他,但他其实只是个小小吏目啊。
虽然他以前也给许多人看过病,但自入官以来,就只给宁王府的小美人看过,最后还推给了妇科太医……
不多时,陆詹又冲出来,身后跟着一大堆太医,连院使都在——这架势,别不是皇帝不成了吧?
院使魏钟看见他,皱眉想叫他回家去,却被陆詹捷足先登,拉着急急走开。
顾晚之一路踉跄,被拽到一精致宫殿,陆詹道:“陛下!”
他端出仪态跟着进门,伏跪行礼。
上首传来皇帝听不清喜怒的声音:“治不好泰安,朕养你们有什么用!”
原来是先帝幺女泰安公主病了。
顾晚之抬眼。泰安小小只缩在被子里,虚弱道:“皇兄,泰安会死吗?”
顾晚之嘴角僵了,公主啊,你可是皇帝最喜欢的妹妹,你要是死了我们不都得陪葬。
他腹诽着,魏钟已经被皇帝提过去给泰安把脉,魏钟把完自有有资历的太医接上,十来人轮一圈,然后聚在外殿商议。
顾晚之继续跪着,擦擦冷汗,冷不丁一抬头,对上一双暗沉沉的黑眸。
造孽!
顾晚之冷汗流得更加厉害,皇帝却已经绕过几个太医到了他身边,顿了顿,他听见头上那人道:“人不宜过多,都退下,你、顾晚之留下。”
顾晚之冷汗掉得更急,随着身边人渐渐有序离开,不由也跟着向往逃离。
他怎么就要留下来!
等人退尽,皇帝道:“来人!太妃忧伤过度,送她回去。”
然后一直守在床边哭啼的太妃也走了。
殿里只剩下一站一跪一卧的三人,并几个存在感都没有的宫人。
顾晚之:“……”
他害怕得脑袋嗡嗡然,手臂上一重。皇帝把他拽起来,指着不远处凳子。
“去坐。”
顾晚之不敢坐,但被皇帝强按着坐下。
他听见皇帝微叹,然后又到泰安床边,握了她的手低声安慰。
顾晚之还是第一次见皇帝这么温柔,然他处境尴尬,没功夫多想。
呆坐着,外面太医已经稀稀拉拉进来,顾晚之立刻跳起来。
为首的魏钟看见他,面露讶异,随即对皇帝道:“陛下,臣有些话想一问公主,不知可否?”
皇帝要唤泰安贴身宫女,魏钟忙道:“此事只能问公主。”
皇帝拍了拍泰安的手,道:“问。”
魏钟露出老爷爷和蔼的笑容,看向泰安。
他问了几个寻常问题,等泰安一一答了才让她不要说谎。
泰安囧囧,缩靠在皇帝怀里,红着脸答应了。
魏钟这才又问了几个问题,但也还是很寻常。
顾晚之总结:公主胃口不好,但她懂事还是吃很多。她夜里做噩梦,梦见皇帝把她嫁去了远方,生孩子生死了,或者梦见和亲的国家开战,拿她和江世子祭旗。太妃时常垂泪,说想去陪陪先帝。她在文华殿读书,但那个读书时很好看的江世子没来……
泰安六岁,已经有了各种各样的烦恼,比顾晚之还要多,而且很不可理喻。
魏钟点点头,又问:“那方才端来的汤药,公主喝了吗?”
泰安抓住皇帝袖子把脸藏住,闷闷不乐道:“活着没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众人:“……”
“皇兄也是这样想的。”
众人:“……”
皇帝拍拍她头,把她整个藏在袖子底下,问魏钟:“公主如何?”
魏钟叹气,道:“陛下,公主虽早熟,倒也还是孩子心性,多思多想不打紧。但七情不和,诱引他症,多多开导为上,前朝就有因此早夭的……公主无事,臣去开药。”
说罢一礼,在皇帝冷冽冽的目光下风一样跑了。其他太医见状,也跑了。
顾晚之没他们官场老道,为人也不圆滑,没赶上逃命大流,被留在原地,孤零零站着。
皇帝那边,泰安听四周安静了,从他袖子里探出头来,见还有一个“不长眼”的又躲回去,抱怨:“怎么还不走……”
顾晚之听罢回神,忙开溜,又被叫住,不情不愿走到皇帝一旁,疑惑道:“陛下?”
皇帝:“方才院使所说,卿可听见。”
劫后余生,现在顾晚之脑子不好使,道:“听见了。”
皇帝满意道:“这是泰安,你每日须得来请脉,陪她说话。”
泰安听了话,忙从袖子里钻出来,瞪向顾晚之,慢慢的,又把眼睛睁得更大,拉了手里袖子,激动得小脸通红。
“皇兄皇兄!他是画里那个人!我找到了!”
皇帝温柔摸她头,夸她真聪明。
顾晚之则一头雾水,要问,皇帝却叫他退下。
顾晚之:“……”我是块宫墙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顾晚之愤愤走在宫道上,快到宫门时,皇宫总管太监气喘吁吁追上来,二话不说给他塞了个食盒。
打开一看,一碟洁白无瑕的桂花糕,桂花糕上面又放了两只入口即化的龙须酥。
顾晚之:“高总管,这……”
高简笑眯眯:“陛下说大人误了吃饭时辰,一定很饿,又不好留你吃饭,特意叫奴才送来的。”
不知为何,顾晚之后颈一凉,心底也慌慌的,寒暄都来不及,只谢恩就急奔出去,逃也似的出宫门了。
然后三步钻进马车,狠狠咬着桂花糕。
随着马车晃晃悠悠,他越想越不对劲——今日之祸皆因陆詹。
阉狗!
然后回家,添油加醋和老侯爷告状一翻。
老侯爷皱皱眉。
“你与他平日关系如何?”
顾晚之已经吃过晚饭,现在正抱着被子,泄愤似的捶打。
“他不为难我,待我也差不多,有了什么新鲜东西也会分我一份……老爷子,实话和你说吧,我总觉得他在恭维我讨好我。但他可是陛下眼前红人,讨好我干嘛,我不去讨好他都已经是罪过了!”
老侯爷有些没明白,思量许久才道:“以后万事小心。陆詹原先只是个潵扫太监,谁知一夜得了圣心,还露了看医的本事,竟然被调去太医院,还是院判。”
“我知道,我原本就和他走的不近。”顾晚之点点头,迟疑道,“那泰安公主那边……”
老侯爷怪笑:“放宽心,陛下不会让你娶公主的。等她待嫁之年,你已而立,谁会稀罕。”
顾晚之深感有理,但又为“谁会稀罕”和老侯爷半真半假吵闹起来,亥时末才入睡。
翌日抖擞抖擞精神,神采奕奕去太医院,还是先看见魏钟。
魏钟看他,捻须道:“昨日为公主看诊时,别人都走了你为何不走?又等我等退出来后,你为何还是不走?”
顾晚之尴尬,挠头,不知道说什么,正不知所措,一望拐角陆詹款步而来,瞬时火冒三丈。
他跑过去瞪了他一眼,跟着他边走,边低声问:“我近日未曾得罪院判大人吧?”
陆詹讶然,瞧他一眼,摇摇头道:“你是在怪我昨日拉着你去为公主看诊?”
“下官不敢。”
“唉,子安,你是不知,在太医院做事异常危险,我们……”
“我知道。”
“……好吧,但是你有没有发现,你是我们太医院最有地位的人,出身候府,有又宁王教好。”
顾晚之点点头,但还是很生气,整日都不理他,陆詹无法,忙里抽空写纸条:
放值后,戌时三刻,未央楼小聚。
顾晚之把小条撕成碎渣,然后跑过去和院使说:“大人,陆院判看太医院近日太过忙碌,我等也郁郁寡欢,他欲今日戌时三刻,未央楼宴请我等同僚。他叫我来问问大人可来?”
魏钟抻直脖子远望,看见陆詹正远处提点别人,欣慰一笑,点点头道:“我就不去了,你们好好玩。”
顾晚之点头,道:“昨日陛下令我每日得去泰安公主处开解公主,不知大人看我何时能去?”
“陛下让高总管和我说过了,申时酉时都可,那时公主晚膳,心态平和,你去去无妨,也不用再回来了,直接放值吧。”
顾晚之嘴一咧,高兴了,跑回去和黑皮搭挡说一声,就挨个请一遍——陆詹请。
请完后才安心做事,到酉时就马不停蹄去了公主处。
陆詹到放值时也不明白,为什么今日同僚对他如此有爱,连眼神都是温柔的。
但顾晚之相信,他很快就明白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