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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洛阳花之殇

来也不宁,去也不宁

高菩萨比元嫣年长不了几岁,后者诞生之时人家还没下海呢,按理说他们应是不识得的,可面前女子瞪着那双失神的眼儿摩挲着女官的衣裳,竟一寸一寸靠着墙壁瘫坐了下来,脸始终对着男子,重复:

“是你”

她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误将同样震惊的男子认作了自己的梦魇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嘈嘈切切若珠玉落盘,像极了那天,平城吗?还是在洛阳,元嫣早就不记得了,反正都是高高的宫墙,庄严而没有生气的殿堂,面容被模糊在纱帘下的女人

暖香熏的人直想吐,四五岁的她被带到了未央宫,面对自己的弑母仇人

她们叫她跪,宫娥压着她的肩膀,扭曲着她的四肢摆出臣服的姿势,将女娃娃的头深深叩在冰凉的地板上

她们叫她喊,对着那位软椅上雍容华贵的女子喊,母后,呵哈哈哈,母,后

她不配为母!

小人的所有就跟只仅着着胎毛的雀儿似的被上位者攥在手中,脆弱得但凡微微收紧便会一命呜呼,可女娃是倔强的,就算将嘴唇咬破了血都死不松口

她有阿家,她有母亲,才不是这蛇蝎心肠的毒后!

可女娃的抗争并没有赢来任何人的同情,包括她的阿爷,亲生的阿爷

他责:

“二娘,不要不懂事”

“她不是我母妃!她杀了我母妃!”

小儿不服,就算头被摁在地上,雀儿依旧发出着微弱的争鸣

“胡闹!你母妃是病故,跟皇后有甚的关系”

病故?

她是小孩,不是傻冒!她有眼睛,她看的见!

用牙抵着地,拓跋嫣挪动着五官让眼睛能够向上睁开,能够看清殿中的景象,可雀儿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抗争,最终也只能瞥见那明黄色衣裳的一角

那贱人在笑,笑得好难听,嘲讽又悲凉

她多想多想挣脱开宫婢们的束缚一把夺过那噼啪作响的烛火冲上前去将那贱人的脸烧烂,彻底烧烂,狐媚惑主不配为母更不配为人的东西!

可她太小了,还是大病初愈,除了让不甘的泪水一寸一寸得模糊眼眶浸湿未央宫的地板之外

什么都做不到

“我会杀了她”

某天夜里,与拓跋嫣有着相同遭遇的二弟静静坐在故宫的摇床边,举头对着斜照下来的,惨白的月光许下诺言

“母妃”

“恪儿会杀了她,无论如何,恪儿都会杀了冯润,叫她死无全尸将她挫骨扬灰,让长乐冯氏全族为您陪葬”

他比她装,比她忍,更比她狠

那夜的拓跋嫣笑了,笑得多畅快啊,她笑着哭来着,哭得酣畅淋漓哭得肝肠寸断,却又生怕被外头守夜的绛华发现,只得将所有的畅快委屈全咽入湿透的被枕中

会有那一天的,恶人终有恶报

小小的小人抱着小小的膝盖,卧在被褥中,模拟着生母温暖的怀抱

而今,拓跋嫣长大了

“我杀了你!”

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时,元嫣咻得扑上前死死掐住了高菩萨的脖子,嘶哑着声音充血着眼,一寸寸得用力,坚定得用力,雀儿翅羽终长了齐,成为草原上翱翔的雌鹰

凄厉而又绝望,勇敢而又决绝

她本该如此,她姓拓跋,她是鲜卑的女儿

“我拓跋嫣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冯润,冯润,下地狱吧,下地狱去吧,别去天上打搅我的母妃!”

所有人都没有动,就连温惠在吃了一惊后,也默默选择了袖手旁观

她最能理解这种感受

年少失恃

只可惜,卢温惠比她们都要可怜,她连自己生母一眼都没瞧见,就只能稀里糊涂得喊另一个女人十余年的“阿家”,午夜梦回泪眼朦胧的时候,却连个了已慰藉的影子都尽无

李氏很好,但,温惠还是想要自己的“阿家”

无关嫡庶无关长幼,只是一个永远会接纳她的怀抱,只是一个她可以敞开所有心扉倾吐的缺口,只是一个前头无路之时她亦可转身不带任何负担奔向的避所

她真的好孤独,真的好累

人终将为其少时不可得之物而困一生,是遗憾吗?但遗憾可以释怀,生母之缺,却是永远的,刻入骨髓的痛

而在那痛之上挣扎长出的,是比所有感情都浓烈都刻骨铭心的——恨

“去死,去死啊......”

高菩萨好看的脸越来越铁青,公主的笑容越来越癫狂,她笑着哭来着,她哭着笑来着,声泪俱下歇斯底里,似要将十余年的委屈通通宣泄

“冯润,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啊......”

母妃,阿嫣真的一点都不懦弱

她不要叫‘元嫣’,‘拓跋嫣’才是母妃给她取的闺名,母妃是汉人,她笑起来好看极了,似宫闱里姹紫嫣红盛开着的鲜花,她最喜欢的花是棠棣,是晋书里的棠棣

芝草蒲陶还相继,棠棣融融载其华的棠棣

公主摇摇晃晃的发髻上,斜斜插着一支刻着花儿的木簪,零落欲坠

“殿下,在下,我,不是......”

公主用尽了此生最大,最后的气力,高菩萨已经完全喘不上气了,翻着白眼艰难得转向温惠的方向,他哀乞着这位懂事识大体的女郎,能够伸出援手救一救他

他也无辜啊,这不是他的错啊,他是医者,他本只想着救人济世啊

手扶着纱橱,温惠,没有动

是的,她就拾眼静静看着这一场闹剧,白净的面容像一尊没有任何生气的瓷偶,是的,她就不想让元嫣带任何遗憾,她是她的家人,她的挚友,其他人

她不在乎呢

佛尚且不渡罪人,何况作为冯后的男宠,高菩萨只能说是自作自受,报应

看着底下跪着的噤若寒蝉的太医,温惠胸膛内的邪火越烧越旺,她多想多想将一切狗屁的礼义廉耻尊卑体统全部抛到脑后,让府兵锁了侯门叫这些无用的太医全部为元嫣陪葬

他们都该死

再将这姓高的脑袋砍下来拎给姓冯的看,他*的,反正早就撕破脸了!她就算直接带兵闯了宫干他丫的一仗,那也只能是清君侧除佞贼大快人心!

可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人有理智,会思考,会自觉给自己付上层层枷锁——上至儒道法等统治阶级惯用的思想招数,下至原始的怜悯和不忍,怵惕恻隐,人皆有不忍人之心

于是乎,女郎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捂着心口背过了身,闭上了眼

她恐惧,她懦弱,她逃避,她只想当一名看客,只想等着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再默默收拾后局

可她,又为何会流泪呢

“绛华,四郎,杀了她,杀了她啊......”

“对,不,住”

情急之下,高菩萨忽伸出了自己的手,轻轻揽住了公主颤抖的身躯,再厚的脂粉熏香也盖不住因常年浸泡在书籍药海里的那一份清新和自由,带的走一分,带不走所有

他是医者,他想救人,他想渡人

元嫣一下就怔住了,拓跋嫣一下就怔住了,苍白的指节一根一根得松开,她盯着高菩萨那张带着泪痕却勉强温柔笑着的面庞,抱着头喃喃自语:

“不,你,你,你不是她”

“阿嫣”

在所有人或震惊或厌恶的目光中,高菩萨端端正正得坐好,就这么虚虚抱着她,雌雄莫辨的容颜在烛灯微晃之下,有那么一瞬间,恰似他的名讳

“母妃也想你”

“母妃,一直一直,都很想你”

他叫高菩萨,他不脏

绛华看着他,就这么看着他,扇了扇嘴唇最终仰天,不让受触动的眼泪淌下

“阿嫣长大了,成家了,变漂亮了呢”

抬手,菩萨为女娃缓缓拭去满脸的泪,他的手很温暖,很轻柔,恰似仲夏夜母亲坐在孩儿的床边,摇着蒲扇带起的微微的风

“阿家”

母者,为家

女娃娃眼儿笑弯弯,轻轻将脸靠在菩萨的胸膛上,贪婪而又恬淡,缓缓闭上了自己的眼

“阿嫣也想你”

“摇啊摇,好娃娃,快睡觉”

菩萨的声音好轻好轻,温惠死死咬着下唇,汹涌的泪水无声得扑簌簌得落

她为自己感到羞愧

“长大将算盘拨响,将书声嘹亮,将弓拉长”

花一般的女子,值得梦幻般的结局,终于尚旭风和日的洛阳,不用面对此后的血光之灾,是她的不幸,亦是她深深的幸运

太和年夏

高祖女济南长公主先无疹患,于洛阳府中仓卒暴薨,时年未满二十,公主骄淫,声秽遐迩,世宗(元恪)多恶之,故密而不发

可戏呐,还没唱完

在这个风云际会的年代,无数的英杰豪强将命运交织成一个死亡的绳结,而公主之死,也只不过是其中那小小的一环

“月将升,日将浸,天将换”

“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

“井水溢,灭灶烟,灌玉堂”

“昔日族内皆列侯,却在绿林把命丧”

“唱的什么玩意,词不压脚句不压音的”

悬瓠

守帐的士卒看着另一人嘴里叼根狗尾巴草吊儿郎当仰头看星星的模样,忍不住腹诽出声。后者也不恼,只嘴里继续含糊念叨着:

“直如弦,曲如钩,死道边”

“嫉之豺狼,妒之仇雠,固守议,遭大戮”

“侯非侯,王非王——”

“诶!那不是卢大将军家的公子吗!”

行伍之人只论真本事,士卒向来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最讨厌神神叨叨跟个命算子的家伙,原因无他,少时也有不少鬓发皆白的神棍看着他面相笑嘻嘻说什么——此子将来必成大器

然后呢,除了骗了他阿家两个馍馍外,一句话也没灵验,自己还不是苦哈哈得在这营里熬资历。当然,在这个时代,熬资历是肯定熬不出头的

“啧啧啧,这刚封的临淄伯,还没捂热乎呢帽子就被摘了,他去的方向,嘶——好像是,陛下的营帐??”

没人能拒绝一桩热乎的八卦

“可不是,赭阳城虽打下来了,可......总之陛下雷霆震怒,也不给大将军和彭城殿下面子就将他家长子从前线提溜回悬瓠,真是好一顿痛骂”

卢道虔很急,伤都没养好就急匆匆赶去救人

此事终究是他大意,经历过差点狗带的危机青年也早就将什么功名利禄都看了开,什么高官伯爵他再也不想了,就算“永世不仕”又如何?他是范阳卢氏的公子,阿爷是大中正,九品中正的大中正,只要不在洛阳触天子霉头,地方官怎么说都是够格的

到时候再与嫣娘把小日子一过,也是美哉

可长兄是个极好极好的人,是范阳卢氏的长房长子将来的家主,更与此事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万万不能被殃及

可是在权力的擂台上,不折不扣的好人注定是要完蛋的

文帝很生气

不仅是对跪在下面梗着脖子(还带着点不服)的愤青卢大兄,还有对自家后院起火,妻妹相争不得安宁的头大

候官消息传得极快,洛阳和前线没什么事是天子不知道的,比如火烧赭阳,再比如夜闯宫门

不过元华够意思,面对候官和御史的“审问”,不仅对温惠只字不言甚至连元嫣的事都没说,也没扯太子与李家,只道是自己恨毒了冯后,宁死不从强婚

总之老娘不服,要杀要剐你们敢的话就随意吧

不是,再怎么恨也不能

也不能带着上百人去撞宫门吧,但凡带个几十人都能用仪仗随驾糊弄过去,你带这么多人,不是干架是什么?不是谋.....

天杀的,撇开私情不谈,从先秦到如今处死公主的事那是少之又少,就算以“谋逆大不敬”之名论罚那也是要将驸马家扯下水的,而元华的夫家......嘶,自己诏书下的太早了

文帝仰头望着营帐的圆顶,人快到中年,忽有点抑郁

自己在历朝历代的帝王里也算好脾气的了,真的脾气已经很好了

*的,你翻翻史册哪个皇帝被太后擅权数十载亲政后不仅没把人家一锅端反而要钱给钱,要官给官;哪个皇帝给自己的兄弟甚至妹妹那么多实权;哪个皇帝面对谋逆也只是杀几只出头鸟;哪个皇帝面对误军情不但没让人家蹲大狱,反而客客气气“请到”悬瓠养伤

(尽管有些不能说的理由哈)

可好脾气的文帝并没有得到底下人的“善待”,反而外头家里都乱,思及此,真真头好痛

朕的头真的好痛

他还年轻,他想做一位明君,宠冯后宠归宠,但前朝半分都没让她沾到,子嗣也无防止女主乱国,未央宫的宫卫更是打起来都不够塞牙缝的

他只想做一位明君,结束乱世的明君,饮马长江实现大一统的明君

他由衷得希望史册上能记载的是他迁都洛阳,兴汉制,实施三长均田等累累功绩,虽然家事有点理不清,但也不想留下任何和暴君有关的评语

因此

“卢卿”

做人做事尚且要留一线,火烧一座城,实实太狠,太过了些,反正文帝无法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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