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眠似乎对身前的热源有所反应,垂在身侧的修长指节曲了曲,一只脚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歇礼轻轻开口,嗓音如空谷幽涧,企图唤醒眼前的青眠。
他不能确定,现在站在他目前的到底是谁?
“眠儿?”
青眠毫无反应。
“青眠。”
无动于衷。
歇礼的目光凝聚在青眠身上,眼眸里笼罩的阴霾渐渐被挥散开去,潋潋流动着幽幽星光。
隐藏的爱意淌淌流转于眸底,眼神变得透亮清澈起来。
此刻的歇礼,他是温柔的,激动的,小心翼翼又不可置信地试探着。
眼里满满的怜爱,他唤。
“爱妃?”
青眠歪着头,冲歇礼盈盈一笑,眸光潋滟,美好得不真实,仿佛下一刻就会消散。
月光透过叶的缝隙,如同花雨般舞动,洒在地面上形成富有幻彩般的光影。
时而真,时而虚,若隐若现,如山间云雾,不可探究一二。
青眠一晃而过的神情流露出片刻的疏离,整个人仿佛与世界格格不入。
突然,青眠嘴角处难以遏制地涌出一股股鲜红的血沫,顺着下巴淌落胸前,再次将雪白的衣襟染得一片猩红。
血腥气霎时弥漫开来。
门童看着坏在大门前的马车,垂头丧气向先生请罪。
“先生,我们的马车坏了,这城门,守门人不开。”
符叙生从马车下来,瞧着天色诡异,又看向威严的青铜铁门,心里一惊。
这哪里是望城南门,分明是故都的天门。
漆灰影,骨末白,丹砂红满地,旧日古血沾染铮铮铜铁兵戈,千年地底下浸没的赤血与黑土生出百里铜花。
是有人暗中用整座望城旧人的魂骨祭阵,引来当年的守城军。
是怨。
是哀。
是愧。
是悲。
亦是忠。
所以前路意指归故土,门,自然是故都的天门。
幻术难破,幻境难出,符叙生清楚,此刻只凭一具**凡胎难过此地。
命中注定的劫。
不破也得破。
“你留在原地,待到天明时,再进城修车回去。”
门童不放心,“先生如何去长亭驿,那儿距这还有上好远的路。”
符叙生脸上的表情平静而寡淡,若隐若现地显露出一份沉思。
天道已定,生机难寻,得道无望,唯有奉命。
只能叹一叹,这世事轮回,因缘际会,恐怕苍玄冥冥,早成定数。
人神前尘路幽幽,如今覆水难收,缘起缘灭终究几时休。
符叙生手执符箓,拂尘直指城门,蓦然挥尘割道袍。
云阶月地三千里,望城湖水击起数丈波澜。
符叙生手中佛尘化剑,吻颈,以命叩碧川。
“此身为祭——”
绽放的铜花刹那间消散,只剩遍地翻起的彼岸红花。
路迎新人,幽境萤纷飞。
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眺望着在灰色朝雾中屹立的连城山丘。
符叙生看见了万里之遥外的望城。
街道两旁的房屋伫立在阴影中,破旧的窗户不时发出吱吱作响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湿而腐朽的气息。
黑暗的角落里,死去的望城旧人人头攒动,悄悄移动,拥挤向前。
路的尽头传来阵阵低语,声音模糊不清,有男有女,又老有少,令人毛骨悚然。
四周嘻嘻索索,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笼罩,逼近,压迫。
天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降临。
歇礼没得到想要的回应,青眠羸弱的身体薄得跟纸片一样,摇摇欲坠。
幸亏歇礼反应快,及时托住,搂在怀里。
歇礼握住青眠银线眼神到指尖的手,发现她的指甲已经因为冲血而变得殷红。
比凤尾花染的胭脂色还要红艳。
青眠,就快要死了。
天上下起瓢泼大雨,雨阵中又降下冰雹,响雷电光闪闪如同白昼。
门外有人,是符叙生。
“歇国君,贫道携宝物应约而来,烦请开门放行。”
月光透过破碎的窗户,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诡异的影子,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从地狱窥探。
青眠脑海被一层厚重的雾气所笼罩,随后歇礼和符叙生两人的谈论,如同雨点般轻轻敲打,无法穿透入耳。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恍惚间,青眠看到自己床边出现一个身材高大,脸又白又宽穿着黑色团花长袍的家伙,对着自己弯腰抱拳施礼。
很快,它也消失不见。
雨势已停,树叶上的水滴下滑并坠落,发出一种寂寥而孤独的声音。
两人对桌而坐。
符叙生凭窗而望,幽暗的眸子里结满了愁绪。
“据说恒生境之所以能孕育长生的神,是因为出生在恒止境的生灵以食神树。”
皇太祖云游四海的手札曾有记载:申未地域有苍梧,生有树,可通恒生境,形与枫相似,华叶香闻数百里,有伐其根心於玉釜中,煮取汁,如黑粘,再熬制丸,具有反生香,死尸在地即可再活。
歇礼问,“三十六域不曾有苍梧,若是真有此树,天师又是如何寻到的?”
歇礼欲奉茶,符叙生摆手作罢,解释道:“皇太祖云游时曾在遇到一只赤目大耳的河童精怪,用当年青氏家主教的绳索系法套圈锁住了那精怪的长臂,任其长爪百般抓挠也不可解。”
“那河童精怪名莽,为保命,指路苍梧,太祖才取得此香,因此物只应天上有,凡人不可授,为防止后代皇室贵人心动邪念,特命我等天师代代相守,以玉龟封存。”
“昨夜玉龟裂,长亭驿站有萤虫环环萦绕,血引鬼集,此异象乃苍梧为萤。”
府尹派人去了制香师的家,从制香环境和装香制作的原材料布袋来判断,制香师应该是用多年偷摸克扣下妙仙儿房间醉雅幽悬的原料,给自己制作改版的醉雅幽悬。
新香需要人体试炼,要将新香涂抹到处子身上,然后用身体为容器炼制去糟粕后的精华。
没想在去李观棋工坊,准备跟他探讨自己最新的想法前,被歹人侵犯,破了处子身,死在白杨林。
一开始,李观棋是最大嫌疑人,因为他是制香师在涂满醉雅幽悬后最有可能见到的男人。
但顾君归作保,李观棋是他门下的香料商贩,只钟情香熏制作,不会做出害人的事。
——府衙内——
衙役雅李观棋进审,府尹问他,“李观棋,大半夜,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制香师死去的白杨林?”
一开始歇礼也不信,直到他看见老天师,一个彻头彻尾只痴迷学术研究的老学究。
真的有人将职业热爱渗透到骨子里。
他们心和志都不在男女情爱上。
李观棋不是凶手,或许是心心相惜,可能是志同道合,又或许是虽然制香失败,但试炼仍具有参考意义。
无论什么样的理由,李观棋都发了疯地寻找制香女的尸体。
冰梅纹窗格嵌着琉璃,清透干净,此刻略开了半扇。
庭前廊下三两梧桐,窗前木束腰灵芝纹禅香案上摆了个兽首博山炉,正隔水蒸熏龙庭香,淡淡静雅的香气逸散在空气里。
青眠眼睫微动,感受到白日炽光。
她还活着。
前夜仿佛已经隔得很远,青眠依稀记得那夜雨声中天地间的淅淅沥沥,像晚风拂过空谷时发出的渺渺传响。
而此刻,树枝摇曳,叶尖摩挲,连绵轻响,像极了往昔回忆中那人在耳畔的柔声细语。
“恰逢老天师云游至望城,是他制出的解药,特地送给温辞,望其呈给青斟北。”
青眠不信。
且不说符叙生曾是自己在天牢授业的老师,这个老学究的脾气她知道的。
再者,老天师年事已高,早已远离朝廷,大越氏的沙蛊老天师是从何而得。
脾气古怪,行事不定,三番四次惹怒了先皇泰安的父王,险些被赐死。
唯一救他的也是因为他对学术的痴迷。
符叙生一生只沉醉于对学术的学习研究,对世间人情世故并不通透。
否则泰妃娘娘也不会把这个学富五车的老天师请到天牢里教授青眠与两位皇子的学业。
若是单纯央求解毒,符叙生是绝不会答应的。
“你给老天师下了毒?”
歇礼拍了拍浴桶一头放平的位置,懒洋洋地偏头:“头靠过来,我给你洗头发。”
“大病初愈,你让我洗澡?”青眠不解,一边说一边解开外衫,在屏风后换好里衣,移步到内室的一处清潭。
歇礼铺好素布,解释:“这是我山上引来的温泉,对你身体恢复有益。”歇礼系好遮目的红绸,在矮凳上坐下。
早在他们来望城的第一天,歇礼就请人在长亭驿的小院后厢房挖好位置。
然后只需要按照地势高低将温泉水引出来即可。
算算日子,这温泉已经放水三日,已经与主泉形成活水回流。
此刻,室内一片幽静,小轩窗漏进来的日光在重重帐幔下显得疏落。
青眠入浴,刚躺下,微微蹙眉,“这香味……”
龙庭香虽有康养奇效,但沉厚的香气,素日里鲜少配香的青眠一时间受不住这香气。
歇礼起身,将里侧主卧帐上悬着的雕流云纹玉香盒换装成干梅花花瓣。
灼灼梅花花香,冲淡龙庭香的咸香。
青眠愣愣地看着系着红绸的歇礼在里屋来来回回,视线丝毫不受影响。
“你能看的见?”
“我没说不能。”
歇礼镇定自若伸出手,手指干净细长,无名指扣上香盒卡口一枚纯金的素环。
转身,悄然撞进一双氤氲缱绻的眼里。
只见青眠微微仰着头,水盈盈地看着他,在这缠绵的夜色里,泛着亮亮水光。
朝他问话:“既然都能看见,那你还戴红绸做什么,一叶障目?”
“是怕你尴尬。”
既被戳破,歇礼懒得再装,伸手扯下红绸,青眠伸手要拦,没拦住。
青眠有些无奈,早知道不该说那句话,如今惹得这位公子连装装样子都懒得做。
红绸落地,给小院添上一抹不真切的春色旖旎。
察觉青眠脸色异样,歇礼看了看地上的红绸,丝毫没有捡起来的意思。
但还是装样子问了句,“你感觉尴尬了?”
面对歇礼坦坦荡荡的询问,青眠将几缕落下的发丝别至脑后,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努力保持着微笑。
“没有,我感觉很好。”
只一脚,红绸被踢开,免得挡路。
歇礼:“那就行。”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给老天师下了沙蛊吗?”
见青眠昂着脖子执拗等他答案,歇礼败下阵,斯条慢理回道。
“他想让我断后,我只好让他断生。”
歇礼吊儿郎当的语气仿佛是在开玩笑,细听末尾几个字又带着冰冷的凶狠。
青眠眨巴眨巴眼睛,躺回原来的位置,没有去评议歇礼的玩笑。
如果她死,歇礼可能真的会杀了老天师。
毕竟她的身上,可有他太子妃的两缕魂魄。
这么一想,魂魄与她共生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温辞在做什么?”
水汽缭绕间,浴中美人的容颜如诗如画,清丽脱俗,黛眉轻扫,眼波流转,唇色若丹。
水下一身素雅里裙,浸泡了水更显身姿婀娜,仿佛从画中走出的佳人。
歇礼喉结上下滑动,哑着嗓子道:“现在是我在伺候你,你还想其他男人?”
“温辞还是个孩子。”
“那他也是男人。”歇礼的语气毫不客气,嫉妒的意味十足:“我会让他离你远点,儿大避母。”
青眠:“……”
歇礼回到刚刚的问题,“我让老天师教他些实用占星术和医术。”
这会,小院外东厢房,温辞正抱着医书对扶额汗颜的符叙生鬼哭狼嚎。
青眠发现一点,“你对温辞,还挺上心的。”
歇礼突然压低身子,手里捧着青眠的秀发,不让对方有避开的机会。
“放心,我对你比对他更上心,别吃小孩醋。”
距离猛的拉进,男人传入耳中的嗓音优雅低醇,撩人,又让人心悸。
如果不是话的意思让人羞愤,青眠倒挺喜欢歇礼说话的调调。
至少嗓音干净,听得耳朵舒服。
“青斟北把他放我们身边,是为了让他跟踪监督我们?”
歇礼在掌心柔好皂角,温柔的一点点抹在青眠的头发上,葱如白玉的指缝穿夹女子的墨发。
揉搓,打磨,捋顺。
“不仅如此,青斟北应该是把温辞当做下一任皇帝培养。”
青眠不解,“神域皇室向来都注重血脉,温辞怎么……”
歇礼提醒一句,“你别忘了,在遇到我们之前,隐居宗文府的青斟北可是正儿八经的隐居道士。”
道士,不入红尘,不生子嗣,一切,皆尊天意。
“青斟北是个好皇帝,但他永远也不会是好父皇。”
因为青斟北根本不会娶妻生子。
所以温辞是他藏的底牌,将人放到歇礼身边,也是为了让温辞学习更多的王者之道。
歇礼继续道:“青斟北坚信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使命,而他的,是养大温辞,在培养出一个新皇前牢牢守住神域的江山和王座。”
青眠扯了扯盖在潭水上漂浮的巨大素布,坐起身,转身看着歇礼,反问:“那你呢?”
“我?”歇礼稍稍弯腰,凑到青眠耳边,一呼一吸喷洒在雪白的肩胛上,引得丝丝密密瘙痒。
“很简单,娶你为后,家国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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