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酒本以为叶轻尘的居所应该在靖国公府最繁华最喧嚣的地方,没成想叶轻尘却领着他左绕右绕,不知穿过多少曲径回廊,穿花拱门,终于才在靖国公府正北角上一处几乎算的上是凄清寂寥的院落前面停下来。
黎酒抬眸打量着眼前这处院落——前面由一道爬满苍翠藤蔓的垂花门隔开,过垂花门后还得经一道抄手游廊,才能跟着涓涓的水流来到这名为“苍梧水榭”的院落里来,院中也没什么奢靡饰物,只一间堂屋,两间耳房,堂屋坐北朝南,若是白天定然有日光满室,庭院中只有一处池塘,几只吃的肥头大耳的胖头鲤鱼在水面之下欢喜的游来游去。
叶轻尘先在池塘边的漆木食盒里取了点鱼食出来把这几只鱼喂得更圆润了些,一边勾着手叫黎酒过去。
黎酒疑惑得很,这靖国公府主人的住处不仅清冷得很,空气中还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清苦的中药味。
黎酒从叶轻尘掌心了拿了几粒鱼食,轻轻丢到水中,看着灯影下叶轻尘怡然的笑容,忍不住问:“将军怎么住在这么清苦的地方?”
叶轻尘喂完鱼,牵着他进了堂屋,一边走一边向他解释道:“几年前辽河湾一战,我虽胜了,但也险些丢了命,只留了一口气回了京城,身边的将士找了大师给算过了,这一块风水好,生气足,也清净,正适合修养调息,这一股药味,也是那两年留下来的。”说到这,叶轻尘忽然自嘲的笑笑:“那两年这院子的药就没断过,特意在府中支了个药房,青霜和季冷两个人轮班倒看着火,一熬好就喂我喝了,别的将军的血都是热的,恐怕只有我的血是苦的。”
黎酒心里一坠,几年前辽河湾,那便是先靖国公惨败辽河湾后,叶轻尘临危受命,率镇北军残部血战辽河湾,连克罗刹百万铁骑的时候。
黎酒将自己身上的纱衣揉成一团,面色白得像纸一样,叶轻尘一身的伤病,竟也是因为自己母亲的“通虏叛国”吗?
黎酒眼睛一红,愧疚道:“对,对不起...”
叶轻尘一怔,笑起来:“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我的伤已经大好,连上阵杀敌都碍不着了,如今只不过还得时时吃药罢了。”
正说着,冯青霜已经在小厨房将今日的药熬好端了过来,还有一碗散着薄荷香的药油,是要涂在叶轻尘腰腹间的伤口上的。
叶轻尘皱着眉,把一海碗黑褐色的中药喝了,苦得咋舌:“呸呸呸,这玩意怎么还是这么苦?”
冯青霜无奈道:“良药苦口,将军您就别这么多废话了,今日误了时辰,就把药熬得浓了些,快点把碗底这一口喝了,我好给你换药。”
叶轻尘喝完一碗胆汁一样苦的药,不住的揉着嘴,希望嘴里的苦味快些散去,冯青霜拿了药油来,叶轻尘便解开衣裳,将层层叠叠缠在一起的绷带解开来。
黎酒垂下头,捂着滚烫的脸颊慌乱的几乎要夺门而出。
将军也太不拘小节了些!
叶轻尘一边皱着眉解着被血水染红的绷带,一边安慰着捂着眼睛不敢往这边的黎酒:“对不住,忘了你了,这一身血,你若是害怕,就闭上眼睛罢。”
黎酒缓缓摇了摇头,他哪里是怕呢,他是羞啊,叶轻尘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一个年轻英气的将军,对寻常男子来说,有多大的吸引力。
虽然能再一次看到活蹦乱跳的冯青霜叶轻尘感到无比感激,但有时候她又开始觉得,要不你还是先别活过来了。
譬如冯青霜给她换药的时候。
叶轻尘咬着牙,险些把黄梨木的椅背捏碎了,叶轻尘倒吸一口冷气,险些疼得昏厥过去,叶轻尘搭着冯青霜的肩膀,一边吸着气一边问:“冯青霜,你谋杀主帅啊?轻点,轻点!”
冯青霜不为所动,板着脸教训她:“那大夫说了,就是要狠狠揉,把药物都揉进身体里才行,不使劲,这药就不管用了!”
叶轻尘翻了个白眼,屏住一口气,忍着痛骂:“你揉的是人,不是猪肉!不知道的以为你在这汆丸子呢!”
黎酒听着叶轻尘一声一声的吸气声,终于还是睁开了眼,忍着羞赧往叶轻尘裸露在空气中的躯体看了一眼,黎酒禁不住心里一紧,叶轻尘的躯体纤薄却紧实,匀称细腻的肌肉紧紧扒在骨架上,肩头与腰腹间本该是莹白如玉的皮肉上却布满了斑驳骇人的伤口,有的刚刚结了痂,有的还狰狞的张着口子,血淋淋的,更让他呼吸一窒的,却是她身上从右肩直至胸口的一道可怖的伤痕——她仿佛要被这道伤痕活活劈成两半一样。
黎酒十指搅在一起,她身上所有的伤,都是因为他娘亲黎闻莺“通虏叛国”。
黎酒几乎要将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片刻后他伸手拉住正在给叶轻尘上药的冯青霜,垂着眼睛,心虚一样小声道:“冯大人,您把药放在这,我给将军揉上就是了。”
冯青霜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上下打量他纤细的胳膊腿,不是很放心:“这药是要狠狠揉的,你能行吗?”
叶轻尘从椅子上蹦起来,连推带攘的把她关在了门外,叶轻尘抱怨着:“你再揉下去,将军就快不行了!”
叶轻尘重新做回椅子上,露出自己的伤口,看着黎酒问:“你不怕血?”
黎酒用指尖沾了冰凉的药油,轻轻在叶轻尘伤疤上推着:“将军的血是为大虞的臣民流的,为什么要怕?”
黎酒的动作轻柔温和,药油在他持续的动作下源源不断的渗进皮肉里来,化作一团火辣的热源,浸润着叶轻尘满身的伤痛,叶轻尘喟叹一声,抬眼问他:“还是你的手法好,比冯青霜那个半吊子大夫靠谱多了。”
黎酒手上不停,垂着眼小声道:“久病成医...伤的次数多了,自然就会上药了。”
叶轻尘想到他后背上那一片伤,叹了口气,揉了揉他发顶,笑着安慰他:“放心罢,以后没人敢打你了。”
一豆暖黄的烛火跳动着,温和的光影落在黎酒素玉一样的面颊上,本就白皙的皮肤变得愈发胜雪欺霜起来,他将嘴巴抿在一起,一抹胭脂红,软练一样,叶轻尘看得忽然心里一跳,佯装镇定的扭过了头。
黎酒得了叶轻尘的承诺,捧着满手的药油,眯着眼睛笑起来:“多谢将军。”
笑完,他忽然又想到自己那难堪的出身,又落寞的垂下了头,叶轻尘系上衣裳,看着他神情落寞,忍不住问:“刚才还笑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又不高兴了。”
黎酒紧抿着嘴,纠结着该不该坦白。
将军对自己很好,她...应当也能接受自己是黎氏罪臣黎闻莺之子吧?那她会不会相信自己说的,娘亲是被人栽赃构陷的,能不能帮自己洗雪冤屈?
可将军只是心地善良,又不是缺心眼儿,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对不共戴天的弑母之仇视而不见,听信一个教坊司倡伎的一面之词?
如今不说,固然瞒得过一时,可终究纸包不住火,倒是东窗事发,将军又会如何看他?
快燃尽的烛火烧到烛芯,忽的发出清脆的“噼啪”一声,黎酒像受了惊吓一般,惶恐的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的面颊来。
叶轻尘一怔,轻轻搭着他的手背想将他扶到榻上休息去,叶轻尘低下头,凑近了轻声问他:“可是背上的伤口疼?”
黎酒抿着嘴,缓缓摇了摇头,拉住叶轻尘的指尖,就势跪在了地上。
昏黄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拉长,斜斜的投在墙壁上,烛影摇晃,更显得他的影子凄怆可怜起来。
叶轻尘垂眸看着,伸手去扶,黎酒却避开她伸来的手,将额头叩在了地上。
叶轻尘被他吓了一跳,扶了他几次都无济于事,叶轻尘便看出端倪来了,于是缓缓坐到方才换药的黄梨木雕花圈椅上,从矮几上的瓷盘里捡了颗杏脯丢在嘴里缓解着嘴里的药味。
杏脯是冯青霜准备的,只是这时候她自视成熟稳重,不该吃这种小孩的零嘴,每每喝了药都是强忍着等药味散去,原本潮湿甘润的杏脯已经风化成杏干了,叶轻尘嚼着嘴里的杏肉,在心中感慨,到底还是年轻,不明白人生长苦的道理,若是十年后的自己,一定会万分珍惜这分毫的甘甜。
叶轻尘垂眸,静静看着跪在地上叩首的黎酒,叹了一口气,沉声问:“罢了,你既愿跪就跪着罢,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要求我?”她看着垂首不语的黎酒,有些无奈的揉着眉心“你不愿起来,可总得抬头说话罢?”
黎酒这才像得了恩赦一样抬起头,露一双水做的眼眸,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叶轻尘几乎要听不见。
“奴...”
叶轻尘打断他,纠正道:“我,别说奴,说我。”
黎酒一梗,咬了咬嘴唇,继续道:“我...我有一件要事隐瞒了将军,请,请将军责罚。”
叶轻尘一哂:“咱们二人不过初识,哪里算得上隐瞒了?”只是黎酒的面容实在惨白的不像话,让她不得不屏气凝神,仔细的听着。
黎酒仿佛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说道:“我,我是三年前通虏叛国的案犯黎闻莺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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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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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上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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