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了要经过妒女祠,圣驾却在这时候停了下来。
李冲玄本是恭恭敬敬垂手侍立在路边,忽然被人召唤到车窗边。
那李冲玄忙一路小跑凑到近前,只见他和车窗里的人说了什么,于是,狄仁杰看到车窗内一个朦胧的女子身影转过头。
她朝他望过来。
狄仁杰心头一紧。
而在这时,天空那片乌云也越飘越近。
好巧不巧,李冲玄站在车窗旁,伸出手指朝狄仁杰的方向指了指,狄仁杰当即意会,心头发冷:
完了,定然是这个李冲玄把不肯修道的锅推到他头上,这位一身荣宠的皇后娘娘,怕是要怪罪他了……
她知道了是自己进言阻了她的风头,她会否跟陛下吹枕头风?每年祭祀,皇后说去哪陛下就去哪,陛下这样肯听她的,若她谗言两句,他狄仁杰岂不是于仕途上再也无望?
就在这时,那个女子人影一晃,朝着他的方向,点了点头。
狄仁杰心头一动。
车队重新启动离开,徐徐经过妒女祠,天空中那片乌云也缓缓飘走。
天空万里无云,好像刚才无声处的紧张担忧全是幻想。
……
之后,狄仁杰在任上不免悬心。
和他担心的相反,他最终得来的不是弃嫌打压,反是李治陛下传来一句盛赞:“狄仁杰敢这么说,可真是个大丈夫!”
当李冲玄兴致勃勃告诉他这句陛下的夸赞时,狄仁杰脑海浮现的,却不是李治陛下。
而是永远站在李治身后,一张唇边酝着无边笑意的女子的脸。
狄仁杰深知:真正饶恕他的,显然不是李治陛下,而是他背后的那个人。
果然,弘道元年,唐高宗病逝,举国哀痛,一些流言传出,证实了狄仁杰的猜想:
“怀英,出大事了。”
同僚神神秘秘说,“陛下临死时,下了一道遗诏,你可知那遗诏上竟说了什么?”
狄仁杰一边喝茶一边暗想,莫非李治陛下唯恐皇后坐大,下诏限制于她?
同僚道:“遗诏上说,军国大事有不能决者,交天后处置。“
狄仁杰噗一声喷出茶来。
同僚抹了抹被喷湿的前襟,却不计较:
“你也很意外吧?别的陛下,都是去母留子,怎么咱们陛下反其道而行之,这是唯恐皇后权力还不够大,生生要再造一个吕氏啊!”
狄仁杰:“我没听错吧?太子也不是无辜稚童了,他分明已经二十好几,前年我回宫述职,远远见了太子,他都长得牛高马大了!”
同僚笑道:
“可不就是,看这遗诏,高宗陛下究竟是有多不放心儿子?”
“不如说是有多宠那个武氏吧?”
狄仁杰心里却吐槽道。
……
不久,同僚口中的“吕后”预言成了真:
嗣圣元年二月,新帝李显打算任命韦皇后之父韦玄贞为侍中,被裴炎阻止,新帝怒道:“朕即使把天下都给韦玄贞,又有何不可?还在乎一个侍中吗?”太后带人冲上殿中,把新帝拿下,废黜为庐陵王,迁于房州,转立四子豫王李旦为帝,是为睿宗。
太后依旧临朝称制。
九月,太后开始了一系列手笔:改元光宅,改东都洛阳为神都,同时令旗帜皆从金色,官服颜色、职省名称一并改易,赐宫城名为太初宫。
于是,同月,徐敬业在扬州举兵反武,口号是扶持庐陵王,十多天内就聚了十万部众……
一时间各地颇有些跃跃欲试之意。
同僚们大有举棋观望之意。
幸灾乐祸的人甚多:
“这下不得把那武氏吓破胆?”
“何苦来,为了争荣夸耀,便把持朝政,没有一点真才实干,还想牝鸡司晨?这下可是要吃大苦头了吧。”
“骆宾王骂得那样难听,我要是她啊,羞也要羞死了。”
“向来女子心性柔弱,我赌她数日便会还政给睿王。”
心性柔弱?
狄仁杰在袖中攥了攥太后回他的奏章。
方寸大的纸片,那是此时作为朝臣的他,可以和她神交的唯一场所。
每每透过那娟秀质朴小字,他看到藏在底下的坚毅果敢,还有野心。
狄仁杰猜测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如他所料,太后没有坐以待毙。
她即刻下令,以左玉钤大将军李孝逸为扬州道大总管,率兵三十万前往征讨徐敬业。
十一月,徐敬业兵败自杀。
垂拱元年五月,太后下诏允许内外九品以上官员和百姓向朝廷自荐,以求被任用。垂拱二年正月,太后假意还政于李旦,然李旦“奉表固让”,于是太后继续临朝称制。
这段时期,狄仁杰身边,既有反对太后的,也有趁机往上攀爬的。
各个为着仕途前程、功名利禄忙得不堪。
狄仁杰在这最混乱时刻,被外放到宁州做刺史。此地地广人稀,四季阳光明媚,如果说有什么缺点,唯有一条:离都城太远。狄仁杰不争不抢,耐心治理,原本以为会这么一辈子默默无闻下去……
偏偏这时,太后派了御史下地方来巡查。
御史弹劾了大批州县官吏,但当他到达宁州境内后,却不断听到当地百姓称颂狄刺史,于是御史回到朝廷,向太后推荐狄仁杰。不久,狄仁杰被征拜为冬官侍郎。
垂拱四年,狄仁杰充任江南巡抚使。当时,江南之地遍布淫祠,淫祠指民间自行设立、不在祀典的祠庙。狄仁杰奏知朝廷,提出焚毁淫祠一千七百余所,只留下供奉夏禹、太伯、季札、伍员的四所祠庙。
这是一个大胆的提议,移风易俗,并非易事,若在这风口浪尖,闹出什么大事,轻则为上所弃,重则丢了身家性命。
狄仁杰提着笔,如提了千斤重。
出于对太后的信任,他还是写下那份让他日后声名远播的奏折……
好在,太后亦没有辜负他的信任,武则天允准了他的胆大。
因为她也是个胆大无惧之人:
“听说了么?那个叫薛怀义的大总管,其实他是——”
当世人对太后专权已然习惯,不再大惊小怪,却有另一桩惊世骇俗的秘闻,在民间流传开来……
“是什么?”
一阵嬉笑。
“是和尚,可以出入太后寝殿的那种和尚。”
这次,狄仁杰不再无动于衷,听到寝殿两字,耳朵一热,心头一凉,一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排遣的怪诞不适,弥漫四肢五骸。
他知道太后不畏世俗眼光。
可他没想到她不畏到这等程度。
狄仁杰不愿意相信:“莫要浑说。”
这次声音底气明显不足。
同僚没有看穿他的异样,大声道:
“那厮本名冯小宝,长得人模人样,先前在街上卖药的,有人曾是见过的,太后对他喜欢得紧,让他扮成和尚出入宫禁,此世人皆知的事,怎么是浑说?”
他心里到底是不信的,可是,这个薛怀义没来由地扶摇直上,让他不得不信。
某日,狄仁杰回宫述职复命,正入宫门时,听见身后车马煊赫。
身旁同僚小声兴奋道:“怀英,别抬头,偷偷看,那就是薛怀义——”
狄仁杰于是微微抬了眼皮子:
马车直入宫门,道旁两边宫人朝臣皆鞠躬行礼称“薛师安好”。
马车车帘中,一个英俊的男子侧脸一闪而过。
好年轻啊,狄仁杰心里慨叹。
和那张俊脸一起闪过的,还有“薛师”身上金碧辉煌的僧侣服制,狄仁杰看清,对和太后关联在一处的“和尚”二字,头一次产生一丝不适。
……
……
……
这个薛怀义出身市井,粗俗狂妄,惹得世人纷纷在背后嘲笑太后,说她被小白脸蒙蔽。
谁知就是这个小白脸,默默帮太后做成一件大事:
他带着一群和尚刻苦攻关,终于在浩如烟海的佛经里找到一部《大云经》,经里记载女主统治国家,最后又成佛。
至此,太后的野心才被扯下全部的面纱。
狄仁杰这时回想起过往,他想起那时心中暗自琢磨:武皇后一点也不骄矜小气。
如今看来,何止是不骄矜小气,她想成就的事,世人当时甚至都有几分不敢想象。
天授元年,武则天称帝,改唐朝为周,史称武周。
而她称帝的次年,一纸诏书将狄仁杰从地方唤到了中央。
狄仁杰升任地官侍郎,代理尚书事务,并加授同凤阁鸾台平章事——
“以后你就是朕的宰相了。”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面前这个女子笑意盈盈。她的容颜姣好,和十数年前别无二致。
狄仁杰心里怦怦直跳。
多年平步青云的幻梦竟然化为真实。
便在这时,她忽然话锋一转: “你在汝南为官时有良好的政绩,但却有人在中伤你,你可知道是谁吗?”
他一怔,连忙哑着声音道:“如果陛下认为臣做错了,臣当改过;如果陛下明白臣并无过错,这是臣的幸运。臣不想知道中伤我的人是谁,还会把他视为我的朋友。”
他这番话赢得了她的称赞,可是心底的隐秘角落,却有一个谁也不知的秘密:
他不愿有任何变数。
无论是他平步青云的机会亦或是,他和她在大殿上平等交流的机会,他都不愿发生变数,一点也不行。
可是变数还是出现了,仅仅当了几个月的宰相,他被冤枉投到狱中。
天知道他那时是怎么撑过去的,他心里仅有一个念头:
唯有不死,才能面圣诉说冤情。
唯有不死,才有翻身的机会,就像她一样。
他被贬到彭泽后,毫无怨言,他等着翻身的机会。
万岁通天元年,契丹来犯,不久便攻陷冀州,狄仁杰临危受命,调任魏州刺史。当时,前任刺史为了抵御契丹,尽趋百姓入城,缮修守城器具。但狄仁杰到任后,却让百姓返田耕作。孙万荣闻听狄仁杰被起复,不战而退。魏州百姓争相立碑颂德。
这次,狄仁杰收到的,不再是写着她娟秀小字的奏章。
而是一件女皇钦赐的紫袍。
狄仁杰拿到紫袍,双手捧着,内心澎湃:
隋唐时代,三品以上官员上朝穿着紫袍,他这件紫袍除显贵外,还与别个不同:
紫袍背面,竟有女皇亲笔题写的十二个金字!
这字,是她写给他的。
独独写给他一个人的。
即便是她为了笼络人心所书,也足以说明,女皇是肯为他花心思的。
后来狄仁杰一直穿着这身紫袍上朝,那十二个金字,一直贴在他后背。
……
“你为何一点也不怨,心甘情愿为她卖命卖了一辈子?”李治的问话打断了狄仁杰的恍惚,李治逼近一步:
“你是否对媚娘有别样心思?”
李治忽然发现,狄仁杰变得比先前更加丰姿出众。
下了地府后,鬼魂的面貌常随心境流转。狄仁杰方才回思一生之事,体态形貌便渐渐回至青年时期。
而狄仁杰身上的紫袍也比先前鲜亮,背后似乎还有金光闪烁。
李治搬过狄仁杰的后背去瞧:
“这是什么?”
原来鬼魂下地府后,身上的衣衫由意识凝聚,有的鬼魂无谓穿着,身上显化便是生前日常穿着,有的鬼魂身上显化是生前最喜爱珍视的衣物。
此时狄仁杰身上恰是那件由武则天亲笔题书的紫袍。
李治瞧向狄仁杰的后背:写在紫袍上的一共十二个字:
“敷政术,守清勤。升显位,励相臣。”
那漂亮的手写字体,烧成灰李治也认识。
可即便李治认识,他还是不愿相信般大声道:
“这是谁写给你的?”
其他人于武则天的字迹虽不熟悉,却也明白,这字,只可能出自一人之手。
长孙无忌压低声音对上官仪道:“陛下这不是明知故问?紫袍上的御笔,还能是谁写的?”
上官仪点头:“陛下这是何苦来,待会儿狄大人照实答了,他又要不高兴。”
李世民劝和道:“稚奴,你下辈子投胎若还做君王,这样好的笼络手段,可得好好跟你媳妇学学。”
李承乾听到“下辈子投胎还做君王”等语,翻了个白眼:“父皇,你是来劝的,还是来捣乱的?”
吵闹不休间,地府两位官差过来了。
原来,阎王遥见一群魂魄聚集在奈何桥旁迟迟不过桥,孟婆等得睡过去好几轮,熬汤的锅烧穿个大窟窿,便差官差过来一瞧究竟。
官差来了,一眼瞧见高空的天幕,深以为异:
奇了,地府本也是幻化的境界,怎的又在上空悬了一个像镜子一样的东西?
又见下面一众鬼魂此时扭在一处,似乎发生了争执,地府官差便上前两步,陪笑道:
“诸位,你们过桥不过?已是延迟了好几日,你们要是再不过,咱们长官又得给孟婆加俸禄了……”
几个鬼魂停下争执。
李承乾吊儿郎当道:“热闹没看足,孤等会儿再过。”
长孙无忌和上官仪已经瞧出李治和狄仁杰之间的暗流涌动,他二人有热闹如何不看?只是不便像李承乾那般直白,忙道:“不急,方才狄仁杰大人说过,带着怨气过桥不吉,我们消了怨气再走。”
他二人这样一说,王皇后和萧淑妃自是不肯先行过桥。
李世民亦颇为留恋:“皇儿和爱卿都不走,朕也再等等。”
唯独李治朗声问:“两位大人,请问人间有姓武名曌者,寿数还有几何?”
官差面面相觑,拿起司命簿一对,道:
“武曌寿数仅有十余日了。”
李治先是一愣,脸上浮起担忧:“她是——死于非命?”
官差再对司命簿:
“非也,乃寿终正寝。”
李治长舒一口气,道:“朕等着她一起过桥。”
忽然,李治想起什么来,扭头朝狄仁杰:
“你还站在这里做甚?莫非你也要等?”
李治:老婆,不是说好只给朕亲笔题字的吗?
和尚紫袍划重点,待会儿狄·福尔摩斯·仁杰要考。
真·史书缝缝里抠糖啊我这是,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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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怀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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