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元九年。
一封信的到来骤然打破冬日宁静。
路修明在西疆勾结外敌,企图谋反,被抓获后拒不认罪,押至京城受审,沿路击杀押解的官差,于一个隆冬之日举兵。
既然猜忌始终不停,索性坐实,搏一个生机。
然而领头的人却是谁都没想到,竟是守护大晏数年,所有人眼里的不贰忠臣,齐王裴云庭。
裴云庭一人之下,是最了解皇帝的人,也是离皇帝最近的人,况且手里长年握着整个皇城的治安大权。此人若是真不受控,便是将整个大晏都置于火上,彻底焚烧殆尽。
所有人都忧心忡忡,担忧天下要易主,又惋惜着上头那位,着实是个不错的君主。只可惜敌人太奸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发现时刀已捅进心脏。
可没人知道,十天前,皇帝萧止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此刻正沉着排布应对。立在他面前的女子,身形瘦削,眉目清雅,其间却毫无波澜。
她平静告退,缓步走出清心殿,天空已有零星小雪。
细小的白点从指缝间扑簌簌落下。
城破当日,裴云庭作为一军主帅,数年秘密谋划,却莫名其妙死在金銮殿之中,距离龙椅仅一步之遥。路修明被万箭穿心,齐王之母青平长公主自尽于府中。
叛乱平息后,天下仍是萧家的天下,百姓们的生活恢复如常,茶余饭后偶有提起来这档子事,会说起一个女人。
一个自小长于齐王裴云庭身边,踩着他的权势进宫得到无上权利与宠爱的女人,那一日死在他身边。一定是暗通款曲,没了颜面活下去了,议论纷纷。
只有宫中英武的帝王,面向西天一片明灿通红的晚霞时,会想起一张年轻的面容,心口处发疼。
“为什么?”他圆润的指尖之下是属于齐王的字迹,上面是要她做的事,给皇帝下毒,给叛军指路。
她只道:“皇上是好皇上,妾不想让您有事,也不想看百姓因战乱流离。况妾出身于王府,如今之事,自然责无旁贷。”
他知道她并无错处,只是太累了,想找个借口离开罢了。临走时,还送了他大礼,击杀逆贼,保得天下太平。
上一世,步步死局,还好这一世,所有的事都被转圜。
裴萝去年冬末至此,历经春夏秋三季,轮转一年,手里的南疆笔记基本落成。
里面包括此地的风土,人情,各种珍稀花木品种,及其所具药性毒性,包罗万象,待开春就可送回京,到那时她也要跟着回去,毕竟之后还要参与编修,也因此这个冬天就显得格外珍贵。
早前就发觉天色阴沉,要下雨,裴萝整理好手边的卷宗走出来,果然雨开始淅淅沥沥落下来。
南疆不会下雪,但毕竟是冬日,扑面而来的寒气潮湿阴冷。立在檐下,雨幕连绵,裴萝恍惚间想起一些事,她十八岁这年的这个冬天似乎本应该发生些什么,但如今看起来,或许是不会发生了。
连日来心里萦绕的不适逐渐平息。
目光望向对面,门打开了,裴云庭从里面走出来,拿起一把伞朝她走过来。水珠打在伞面上,滑出细细的雨丝,也溅湿了他的衣角。
他身形笔直挺拔,打着伞,快速走过雨幕,来到她身边,把她的手拢握在温暖的手中暖着。
“手这么凉,平常让你多保养,就听不进去是不是!”他嗔怒,却并未真的对她生气,“还是个大夫,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裴萝,你这做的什么大夫?”
裴萝笑着反握紧他的手:“那不是想让你多关心我嘛!”瞥见他没给个好脸色,才放低语气,“夫君,我错了,我这就回去好好吃药,一定把身体养的倍棒,不让你操心。”
裴云庭脸色这才好了些,又看了她一眼,看到一抹淡淡的郁色。
“怎么了?”
裴萝从怔愣中回过神:“没有啊,就是在想,等隔壁的宝宝满月时,正是春天最美的时候,我该找个什么理由回来喝喜酒。”
丁娆腹中的孩子已经六个月了,裴萝有事没事经常往那边跑,孩子的长势上,她比生身母亲都清楚。
“理由……”裴云庭认真思索,“就说你想我了。”
“……”
裴萝笑着揽紧他,一同走进雨中:“那样皇上大概不会批,你应该最知道的,他从来不徇私情,你再想一个吧。”
裴云庭继续想。
裴萝悄悄挪了眼睛,望向远处浸在雨里的花架,眼底再次滑过一抹浅淡的失落。
至夜深时,雨还在不停地下,且有越来越大之势,噼里啪啦落在头上的房顶上,很吵闹,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宁静。
卧房的屋墙建造时为了保暖,特意用花椒和药材和泥涂抹过,白日里裴云庭无事时,也用上好的银丝炭熏过,屋中干燥温暖。
一只烛幽幽地燃着,光芒偶尔扑闪,裴萝在裴云庭怀里闭着眼,没有睡着。他的手在她背后轻抚,分明是知道她此时醒着。
“夫君。”裴萝低低开口,嗓音因为靠着他,被挤压着,有些变形。
裴云庭“嗯”了一声。
“你想要孩子吗?”裴萝鼓足勇气问。
他一直都说她年纪还小,身体又柔弱,不急着要孩子,所以往日里床榻间的欢愉都有刻意地注意着这事,隔壁传来好消息后,裴萝再次问过他,他那时候……
仍是温润地笑着,抱着她说不想要小孩子,万一生出来跟萧蕴似的,驴脾气那么大,怪烦人的,养裴萝一个小孩子就够费事了,不想再来一个。说的实在是太欠,她听不出是不是真心话。
裴萝知道他没问题,定是自己常年试毒,导致身体出了问题,心里歉疚,一直都觉得没法说出来。
今夜或许是雨声太过嘈杂,导致自己也跟着乱了心神,竟然想面对这个问题。
“恩……”裴云庭沉吟。裴萝也不说话,静静等待。
“不想。”他说,把之前说过同样的话又说了一遍,一字一字仿若被烛火染了柔和薄光,裴萝心间微微亮堂。
“可……”她咬了下嘴唇,抓着阴影不放,“夫君,如果我真生不了,你……”下定决心,凑近他的耳朵,“纳个妾吧。”
裴云庭眼眸微眯。
“纳妾?”
“恩。”裴萝手搭在他腰上,抠着他的衣带,扯得松动,却又没有完全解开,“纳个妾,让她怀个孩子,然后我做个恶婆娘,把人处理掉把孩子夺过来我自己养,就当成是我亲生的,我保证,我一定会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好好照顾,他就是齐王府的世子,若是个女孩子,就是最亲最宝贝的郡主。”
“……………”
这是疯了吧?可她说的一板一眼,言语之中条理分明,若是疯话,只能说心思缜密到简直可怕。
裴云庭耳朵疼,手臂一紧箍住她:“祖宗,你可知道你都在说些什么东西?”
这是突然受什么刺激成了这样子?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这几日实在是没有什么事值得她如此。
那便只能是为了生孩子。
为了个孩子,她连理智都不要了?
裴萝郑重点了下头:“我知道,我只是觉得你上辈子就孤独一人挺惨的,这辈子又孤零零地呆在这里,应该有个快乐的事,可是我……”顿了一下,收好情绪,才又说:“我给不了你。”
裴云庭没有说话,抿唇考虑,竟是当了真的样子。
他吐口道:“若是纳妾,毕竟有关齐王府的未来,不能马虎,尤其是涉及……”
裴萝见他入迷,已经开始肖想日后的事,心里难过不已,想从他身边离开让他自己做梦去,突然被一把搂了回来,正对上他的眼睛。
深沉的,晦暗的,光却炽烈地烧着。
“涉及人命的事,你敢,我可不敢,况且,你既然告诉了我这件事,本王定要看住你,以防你看不住手脚,给本王没事找事!”裴云庭用牙齿解她的衣带,“孩子的事,你我都还年轻,不试到底,夫人怎么知道一定不能?”
她鼻子一酸,抬手融进他怀中。
外间雨又大了。
裴萝颤抖着,听到裴云庭咬着她的耳朵,对她说话,气息灼热。
“如果这个孩子要你发疯成这样,害人性命夺人子嗣,我会亲手杀了!”
“我只要你,听见没有?”
她昏昏沉沉地吐出几个字:“听见了……”随即又被卷入新一波的浪潮之中,浪推着浪,从脚踝席卷,蔓延着,徐徐攀缘至腿心,至掌心,到达终点。
暖融融的潮水拍着一颗心脏,太过柔软又妥帖,裴萝低泣出声。
裴云庭把她抱入怀中,如两条鱼在水里游弋过的波纹,缓缓地荡漾相合,而后平复。
“阿萝,我告诉过你,世间万事皆有缘分,你我相遇是缘分,而孩子这种事更是缘分中的缘分,急不得。”
拨拨她鬓边濡湿的头发,裴云庭刮了一下她挺翘的鼻子,裴萝嘴角溢出一丝笑,佯装躲避,更紧地抱他。
他岂会不知?她也只会为了他的事手忙脚乱,正是因为知道,才越是要及时把她拉回来,以免铸成大错。
因为他绝对相信,若他说想要,她绝对干得出来,指不定哪一日真给他抱个孩子回来。
“生不了有个什么大不了的?”裴云庭笑容满面,毫不在意,“我这副样子,也不是非要有个后人,若有一日夫人真想要,我们就好好地调查调查,托人抱一个孩子回来,既健康又漂亮的,性格还好,看起来心里也舒坦,好好养大,夫人觉得如何?”
“在还没有的时候,夫人就好好吃好好玩,把老师的医术传承好。”他低头吻她,“你这么忙,也还是先不要的好,天定的事,不用急。”
裴萝舒心地笑了。
关于孩子的事,之后再没提起。
裴云庭看着裴萝仍是每日忙碌,稍稍地松了口气。
夫人的脑子总算没事了。
此时,距离裴旭出生还有整整九个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