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高照,夕阳西下,华灯初上。
雅间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百味楼掌柜满面红光,热情地再次将绯绝面前的玉杯斟满。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轻晃荡,映出头顶华丽的宫灯光晕。
“绯绝公子,你真是少年英雄!那般凶悍的黑熊,竟被你一箭毙命!老夫经营这酒楼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神乎其技!来,老夫敬你一杯,聊表敬佩之情!”
绯绝端坐于席间,霜白的长发在灯光下似乎柔和了些许棱角。
他面上并无多少表情,血色瞳孔扫过面前再次满上的酒杯。
“掌柜过誉。”绯绝语气平淡,甚至有些冷淡,并未有丝毫受宠若惊或热络寒暄之意。
他抬手,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甚至将杯口往前一推,是默许之意。
“痛快!绯绝公子果然豪爽!”掌柜大喜,立刻又要斟酒。
一杯又一杯。
绯绝饮得很快,却很稳。
周围的喧闹、奉承、恭维,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传到耳中只剩模糊的杂音。
酒意如同无声的潮水,缓慢地漫上来。
也让那些被强行压抑的画面,不受控制地一幕幕涌现。
李逾白困惑委屈的眼神,柔软的唇瓣,温热的体温,推开他时那句带着哭腔的于理不合。
既然这“理”容不下我,既然这“合”注定无我。
那这一切,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绯绝眉眼阴郁,周身的空气开始变得粘稠而压抑,一种无形无质却令人心悸的恐怖气息以他为中心极缓慢地弥散开来。
毁掉吧。
都毁掉好了。
连同这求不得的苦,这爱别离的痛,这存在本身的可悲,一起,归于虚无。
“绯绝!”
雅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李逾白带着一身夜晚的凉气,气喘吁吁的出现在门口。
绯绝很慢的眨了下眼,所有尖锐的、黑暗的东西顷刻褪去。
他有些踉跄地站起身,脚步虚浮的朝李逾白走过去,银白色的长发软软地蹭着他的脸颊,“你来了。”
“嗯,在呢。”李逾白没好气地应着。
他身形晃了一下,勉强站稳,咬着牙,几乎是半抗半搀地将绯绝从百味楼的雅间里弄出来。
踏出酒楼,长街之上,夜色拼凑出一种朦胧而喧腾的光景。
街道两旁,家家户户门前皆燃起盆火,纸钱叠成的元宝金银锭在陶盆中缓缓燃烧。
摊位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祭品,彩纸扎成的车马楼阁,锦衣华服栩栩如生,等待着一场火焰的献祭,送往另一个世界。
小贩的吆喝声也比往日多了几分应景的腔调。“买莲花灯哟——照亮幽冥路,保佑先人早登极乐!” “金银纸钱,香烛锡箔,应有尽有嘞——”
李逾白拽着绯绝,有些不开心的小声抱怨,“你怎么喝这么多。”
夜风一吹,绯绝似乎清醒了一些,睁开血玉色的瞳孔,“你来找我,是怕我丢了吗?”
李逾白耳根发热,“谁怕你丢了!我是怕你喝醉了一把业火烧了酒楼,还得小爷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河岸边人影憧憧,盏盏莲花状的水灯被轻轻放入河中,随波漂远,烛光点点,映得水面碎金浮动,如同星河坠入了人间。
李逾白此前来得匆忙,并未注意到周围如此景象。
人间百味,悲欢交织,红尘万丈,此刻如此具体而汹涌地扑面而来。
仙界亦有法会,庄严肃穆,仙乐缥缈,却从不曾见过如此“热闹”的哀思。
李逾白望着那绵延远去的光带,心中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填满,鼓胀着,催促着他想说些什么。
他侧过头,看着绯绝被灯火勾勒得格外清晰的侧脸,那双总是盛着戾气或冷漠的红瞳,此刻映着暖光,竟显得有几分柔和。
李逾白抿了抿唇,“绯绝……”
绯绝闻声,微微偏过头,银发随着动作滑落几缕。
李逾白朝他弯了弯眼,轻声开口道:“我先前在师尊藏书阁的一本杂闻录里看到过。上面说,中元之水,连通幽冥,载魂渡厄。而此夜心愿,附着于灯烛之火。”
他说得有些慢,似乎一边说一边在回忆书上的字句。
“书上还说,这愿望须得诚心,不然灯沉了,就不灵了。”他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是觉得自己复述这些“迷信”之语有点傻气。
“绯绝,绯绝!”李逾白轻轻晃了晃几乎要睡着的少年,“我们也放灯许愿吧?”
绯绝勉强睁开眼,血瞳里水光潋滟,倒映着河中万千灯火。
“如何许愿?”
“跟我来。”
李逾白费力地撑着绯绝,挤到一处人稍少的河岸旁。
他学着旁人的样子,从旁边一个小摊上买了两盏最简单的素白荷花灯。
晚风带着水汽和香火的味道拂面,稍稍驱散了夏夜的闷热。
“就像这样。”李逾白捧着自己的那盏灯,闭上眼,小声而认真地道:“愿师尊师伯身体康健,愿绯绝平安喜乐,愿我道途顺遂。”
他睁开眼,将灯放入水中,轻轻一推。
灯晃悠悠地漂了出去,混入一片光明之中。
轮到绯绝,他却只是拿着那盏灯,一动不动地看着,烛光在他深邃的红瞳里跳跃。
“许愿呀。”李逾白碰了碰他的胳膊。
绯绝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一下。
他俯身,凝视着漆黑的水面,“我所求,只怕这河灯载不动,这流水不肯渡。”
少年声音很轻,几乎散在风里。
李逾白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绯绝直起身,随手将灯放入水中。
河灯歪斜了一下,烛火猛晃,险些熄灭,最终也慢悠悠地漂远了。
李逾白看着两盏灯一前一后融入灯河,心里莫名有些怅然。
正出神间,旁边一对年轻男女的低语随风飘来。
“听说张秀才家的小儿子,前日与邻村那个姓陈的后生成了婚,两家还摆了酒呢。”女子声音带着些许惊奇。
“可不是么,虽是男子,可他二人心意相通,两家父母也点了头,便请了乡亲们做个见证,拜了天地高堂,也算是一段奇缘了。”男子接口道。
拜天地?成婚?男子和男子?
李逾白怔了怔,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仙界并非没有道侣,只是他自幼被师尊教导大道无情,男女之情尚且被视为尘缘羁绊,何况是男子与男子。
他从未想过,在人间,这竟是可以被摆上明面,甚至能得到亲友祝福、堂堂正正拜堂成婚的?
他忍不住转头问道:“他们也能像新婚夫妻一样吗?”
那女子先是被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小哥弄得一愣,随后弯唇笑道,“是呀,夫妻如何,他们便如何。洞房花烛,红绡帐暖皆是一样。”
李逾白怔在原地。
竟真的可以如此?
并非邪祟,并非悖逆,而是如同世间最寻常的夫妻一般,得到祝福,缔结连理,共享亲密。
一个他从未敢深思的念头破土而出,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认知和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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