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室昏暗，只有床边的落地灯照亮方寸之地。
床上高高耸起被丘，隐约可以看出里面是个人，只是那一丁点皮肤都不露出来的架势让人忍不住怀疑其人是不是打算把自己闷死。
被子里断断续续传出声音。
“五花肉下锅中小火煎至两面微焦......中火慢煎青椒至出现虎皮纹......”
“锅里留油，蒜末爆香......宝宝们出锅前再放一勺醪糟是精髓哦。”
伴随着翻炒时热锅里油滋滋的声音不时响起可疑的口水吞咽声，手机的幽光映着许百棠，瓷白的脸上目光专注得可怕，似乎能从里面折射出绿光。
美食视频的进度条一点点跳到最后，博主起锅装盘，然后将那盘至少500大卡的小炒肉往镜头前一推。
“老规矩，观众先吃，喜欢的话记得支持博主给个三连么么哒~”
许百棠盯着那盘卖相绝佳的小炒肉，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嘴里只有晚上刷牙留下的薄荷牙膏味，想象力却空前旺盛，她恍惚觉得自己已经拿好碗筷坐在那盘鲜、香、辣、嫩的菜面前，即将幸福地饱食一顿，可惜下一秒屏幕一黑，小炒肉、飘香的空气、暖融融的氛围，这些都不见了，只有空瘪又饥饿的胃提醒着她仍在断食的冰冷现实。
许百棠把手机往旁边一扔，猛地把头伸出被子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接着无可奈何地哀叹：人怕入错行。人一旦干了不适合自己的工作，挣不到钱是其次，关键还可能得时时违背自己的天性。
许百棠是个艺人，准确来说，是个演员。
十年前，十八岁的许百棠生活普普通通，按部就班考了个不上不下的高考分数，本着大城市机会多的原则报了B市一所综合类大学；十年后，二十八岁的许百棠在B市的老破小蜗居，因明天要去拍一个小配角的定妆照饿的饥肠辘辘，只好深夜刷美食视频聊以慰藉。
想到自己要演的那个女四号，许百棠又有些久违的兴奋。
这是她近一年来接到过最好的机会。角色本身倒没什么特别出彩的，是给主角团前期制造各种障碍的反派之一，美貌聪慧但极其自私贪婪，在剧情进行到三分之一时就下线了，给演员的发挥空间有限。真正吸引许百棠的是那部剧的制作班底。
《问心》是业界两年前就在预热的大饼，据传由名导冯仕鸣亲自操刀剧本，水准直指多年前冯导的成名作——帮他横扫了国内各大电视奖的《仙路》。甚至有小道消息称，这是冯导三十年导演生涯的收官之作。
不过对许百棠来说，那些没影的东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角色能让她接触到一流的影视制作团队、行业佼佼的演员前辈。大几轮面试后确定出演女四号的那一天，许百棠兴奋得几宿睡不好觉，还给经纪人叶恬预定了一个她看了好久舍不得买的奢牌包当生日礼物。
手机嗡嗡响了两声，许百棠没在意，以为是浏览器推荐的垃圾信息，过了十几秒，又嗡嗡响了两声。
许百棠把床上的手机摸过来，有些疑惑地开屏解锁，然后看见是叶恬发来的消息。这个点是她平常睡觉的点，没有特别的事叶恬不会来打扰她，许百棠心里蓦地一沉。
——百棠姐，在吗？
——明早睡醒看见消息早点给我回个电话。
许百棠捧着手机回“怎么了”，手指上有一些刚刚在被子里被捂出来的微汗，几乎是刚按下发送，电话就拨了过来，许百棠顿了一下，点下接通。
刚接通谁都没说话，手机里只有若隐若现的呼吸声，最后还是许百棠先叹了一口气，又慢慢扯开嘴角露出一个笑，有些无奈地说：“到底怎么了，说吧，没事儿，再这样下去天都要亮了。”
那道属于叶恬的呼吸声突然变得急促，叶恬大骂：“百棠姐他们真是太欺负人了，凭什么说换人就换人，那我们之前花了好几个月试镜算什么，烂剧组我祝他们项目早点黄掉......”
许百棠没什么表情地靠坐在床头，电话开了免提，叶恬情绪已经平复了，在和她说着她和一干小姐妹八卦打听到的消息，许百棠不时“嗯”、“是吗”、“原来是这样”地附和一下表示她在听。
故事的来龙去脉很简单。《问心》的女主角是近年来炙手可热的小花秦书瑶，年纪轻轻规矩不少，非女一号不演，有她在的剧组默认女性角色都要为她让妆，而她在圈内的待遇如此优渥的原因众人心知肚明——她爸爸是国内长视频平台三巨头之一，天宇的大董事秦振明。
“她非说觉得你不适合这个角色，左右不了冯导的决定又去磨她爸，最后听说天宇拿他们最好的宣发团队和冯导交换，才塞了自己的人演这个女四号。”
“天哪这么大个人了，遇到事还是只会找爸，她是什么长不大的小蝌蚪吗？而且我看她分明就是嫉妒你长得比她好看，还说不适合，她知道个屁！”
许百棠笑了，点点头也说：“她知道个屁。”
心里却在想，冯导的作风还是老一辈的做法，近几年导的剧虽然水准都不差，可惜在其他剧的漫天营销压制下也没翻出多大的水花，这次拿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四号换来天宇最顶级的宣发团队，真是一笔极划算的生意，如果是她，也会这么做的。
挂断电话后，许百棠坐在床上茫然了一阵子，手机屏幕显示现在是凌晨两点，没有叶恬义愤填膺的控诉后空气显得有些安静，这几天B市断崖式降温，一早一晚温度尤其低，许百棠却感觉不到冷了。
她穿上毛绒拖鞋来到窗边，拉开窗帘，用手抹去了玻璃上的水汽，小区是封闭式的，往外看去没有什么风景，好像刚下过雨，地面黑洞洞的。
她想起自己刚来B市的那一天，刚从南方来，不知道北方的马路可以这么宽，站在火车站出口一下就被人群淹没，抬头望天空时，觉得自己像一只蚂蚁一样渺小。
十年过去，她从上往下看着黑暗中向远方铺陈的城市地面，心情居然与当初一般无二。
十年之间，非要说有什么长进的话，那就是，学会了认清现实，接受现实，及时止损。
许百棠拿起手机先给叶恬发了一条：明天我要去一趟公司，不用来接我，直接在公司见吧。
接着又打开搜索框找到那个只在逢年过节发祝福消息的聊天框：吴总，我和公司的合约明年就到期了，明天来公司找您讨论一下这件事好吗？
接着又加了一句：吴总，您按您方便的时间来，我都可以等的。
早上九点，许百棠打车到了辰星娱乐，叶恬比她早到，正站在门口等她，看见她下车了就快步迎上来，顺手把许百棠挎着的包接了过去，许百棠瞥了一眼，包里没装什么大件物品，就随她去了。
“百棠姐，你今天怎么来公司了，有什么事吗？”叶恬年纪不大，是个心直口快的东北姑娘，此时却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许百棠的脸色，有些含糊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许百棠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神色如常地说：“挺好的呀，不用断食了，我早餐吃了两个大肉包子、一根香酥油条和一杯甜豆浆，可算是饱了。”接着回答第一个问题：“今天是来找吴总谈解约的事，我合约不是明年到期嘛，我想着到期了就不续了。”
叶恬脑袋还在许百棠手下，听到这话梗着脖子愣了一下，下意识回道：“怎么这么突然......”
“哟，这不是百棠嘛，真是好久不见，也难怪，毕竟被《问心》剧组选上变成大忙人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到时可别忘了给我介绍工作机会呀。”
拐个弯到电梯口，有人站在人堆里用温柔的语气问出讽刺的话，旁边的小助理装模作样拍了下自己的头，立刻道歉：“芊姐，瞧我这记性差的，忘了和您说了，我听说冯导又改主意了，不过......可能是我听错了。”
“百棠姐，应该没这回事吧。”小助理看着许百棠的眼睛笑吟吟说道。
周遭从许百棠进门起就若有似无的视线都没了，大家都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地盯着鞋尖专心等电梯，暗地里却都竖起耳朵观察这暗潮汹涌的氛围。
叶恬有些气愤地想要反驳，又碍于吴芊是公司资历数得上的前辈不好直说，憋得脸都微红，将要开口之际被许百棠握住了手腕。
这个圈子，八卦多，又传得快，不管多红都免不了成为别人口里的谈资，区别只在于大家惯会看人下菜碟，许百棠如今一个糊咖，被曾经成绩不如她、还比她晚一年进公司的人舞到面前，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许百棠也不生气，就静静看两人表演双簧。
“叮——”电梯门开了，许百棠不再看周围人，拉着叶恬进了电梯。
吃瓜群众为免惹祸上身，自觉留在原地等另一趟电梯，只有吴芊和她的小助理带着一阵香风进了电梯。
“你要去15楼？”吴芊捂着嘴笑道，“是去找吴总的吧，也是，好好和吴总联络联络感情，指不定他能为你撑腰，我还记得刚进公司那几年，他可只公开夸过你漂亮，总不会亏待了你。”
许百棠不笑的时候气质冷感锋利，笑的时候又明艳动人，此时略眯着眼盯着吴芊，忽而又带着几分笑向她走了几步。
许百棠伸出手指挑起一缕吴芊花重金精心保养，泛着健康光泽的乌发，一边慢悠悠地绕着手指一边说：“再联络也赶不上你和吴总的亲密呐，毕竟你可是他在公司唯一的干女儿。”
吴芊被许百棠突然的逼近弄得下意识想后退，刚把这毫无理由的本能反应压下去，就听到许百棠这轻飘飘的一句，脸色一僵，余光中能看到她的小助理下意识聚焦在她俩身上的视线。
要不怎么说不要随便得罪熟人呢，知根知底的，插起刀子来也更精准些。
早年间，吴芊刚出道事业没什么起色，有一次公司联谊，许百棠溜号透气时无意听到本该无人的包间内传来声音：
“吴总，我收到综艺邀请了，听说是看您的面子才给的机会......谢谢您。”
“芊芊啊，说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咱们都姓吴，指不定往上倒几百年还是一家人呢。你也别这么客气了，以后就当我的干女儿吧。”
......
从那一年开始，吴芊虽然始终不算红，但一直有些不错的机会让她在银幕上露脸，靠着熬演技和资历慢慢积攒了一批粉丝。
有心人想一想也能明白其中的关键，只是不会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
许百棠如今捅了也就捅了，她无所谓，反正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辰星娱乐，离开这灯红酒绿却令人失望的名利圈，这里的人和事，以后不会再和她有关联。
“什么？你要离开？”大腹便便的男人双手交叉支在下巴上，粗短的手指称得那张五官占比极小的脸越发可笑，他发出一声“哈”的嗤笑，端坐在棕木桌后好整以暇地望着许百棠。
早上在目送吴芊拂袖离开，并贴心为她推荐了整形修复医院后，许百棠就一直在吴永元办公室外等，眼见他临近中午踏进办公室，却一直把自己当空气，主动去问多少次秘书都用一脸无懈可击的微笑回应她：“吴总在忙，请稍等。”当然也不至于真的完全无视，天色差不多暗下去时，才叫许百棠进去。
“吴总，您没听错，到明年我和辰星十年合约期满，我这边的想法是就不再续约了。”许百棠低眉顺眼地站着，说出的话却字字清楚。
吴永元仍旧笑着，像看一只闹脾气的笼中雀般，胜券在握，又高高在上。
“百棠啊，别闹了，离开辰星，没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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