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卓映秋顶着一头软软散乱的黑发从自己房间的被子里坐起来。
也说不上一大早了,看看外面天气,再有一个多时辰都该中午了。
唔……
姑娘在床上坐着思考了一会,感觉这个时间起无论如何都有点晚了。
……昨天喝太多了,加上近来她晚上忙于修行,都没好好睡过觉。
不妙啊,昨天是不是和师父师伯耍脾气来着。
不想面对……
卓映秋用力眨了眨眼,让自己清醒起来,伸手拍拍脸。
唔……不管了吧。就像上次和衍之一起喝醉了以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好了!肯定没问题的!
卓映秋这样想着,慢吞吞爬起来,梳拢长发,换上能够出门的衣服。
大上午的,院子里没人。这院子是他们占了翼州城主府的后院,原本府君生活就简朴,而且仆人本来都是照顾府君起居的家仆。大伙互相都不太熟悉,现在这种时候城里忙忙乱乱到处都需要人手,因此沃兹华斯没有请人来照顾,只请府君照着原本招待卓映秋的配置派了一个偶尔过来看看管院子和家具的侍女,府上开伙捎点吃的过来。
卓映秋站在房门口,左右看看,还是往平时她和衍之吃早点的主屋去了,顺便也礼貌看看师父师伯还在不在,给尊长请个安。
早点还在,空荡荡的桌上放着她没吃的灾年特供一人份:一张比昨天又干了点的白面饼,一碗清水,半块干肉切成的片。
她拜访的目标也在,金发的仙尊坐在屋里靠里些的八仙椅上,侧坐着低头写东西。
“师父。”卓映秋过去给师父行礼。
“早啊,秋儿。”沃兹华斯抬头看了她一眼,“昨晚睡得好吗?”
卓映秋低着头,知道自己出门喝酒,回来闹腾,又睡到日上三竿很不应该。
但她不想想起昨晚的事,因此站在那里低着头不吭声,装死。
沃兹华斯开始乐。
“坐吧,先吃饭。”他挥挥手,屋子中央的八仙桌旁有一把椅子自己挪了出来,同时桌上的凉水和干面饼也变得温热起来。
卓映秋看着那温过的灾年伙食,因为连续吃了半个月、碰巧昨晚吃了顿好的而不想吃。
但师父在看着,她知道师父不会允许她拒绝这个而去吃世家的珍馐美味的。
卓映秋坐下来,拿起面饼啃了一口。
热的,面饼的香气被激发出来,比平时的干巴冷饼基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好吃。
小姑娘高兴了点,无论吃的多么遵守原则,师父回来大家的生活质量还是提高了一点的。来都来了,先礼貌性地喂喂自己。
沃兹华斯就在她旁边,低头继续写他的报告。
阳光从堂屋外面洒进来,空气中有一股陈旧的木头和布料混合的气味,热过的面饼很好吃,切成片的温热的肉干也还行。
卓映秋在师父低头写材料的沙沙笔触声中吃了半块饼。碗里的水喝完了,她又用水法术凝结了一些,并且试图把它们加热一下。
沃兹华斯沙沙书写的笔触声停了下来。
“秋儿,昨晚为什么想鲨二皇子呢?”
只有两人的房间中,青年温和平静的声音安静地传来。
卓映秋放下了加热水碗的手。
“他们想让我留下。”因为师父问的是那样轻柔和安宁,好像写材料时候不经意的想法从口中吐露出来。她现在已经醒了酒,于是也能够平和地回答师父,“凡间的宴饮美食、宫殿和仆人、锦衣华服、音乐舞蹈。二皇子向我展示那些,希望我留下来。”
“他认为那些很好,师父也觉得凡人的一切都是很好的。”沃兹华斯轻柔地问道,“他只是对你提出了一个小小的建议,师父觉得那不是他有意冒犯你。”
“他想把我留下来,从此沉沦在大炎的凡人之中。”卓映秋盯着眼前水碗的眼神好像深井一样冷,“这样我就会成为他和您的桥梁,好让您能够一直帮助他们。”
她认为这是很可气的,想一想就该死。可出乎她的意料,师父并不这样认为。
“他会这样想,是人之常情啊。”年轻的仙尊轻柔地笑起来,“许许多多的人处于他的位置,都会有这样的期待。如今大炎上层的许多人,心中也会有一样的想法。可总归,他没有对你无礼,还盛情地招待了你,而秋儿,你并不打算留下来,不是吗?”
卓映秋有点难以置信,她觉得师父说的好像对,又好像完全不对。好像师父说的这些道理很正确,可修仙界并非是那样运行的。
“……他实际上用诱惑想要我留下来。”她哑然了一会,仍然觉得二皇子有可以死的地方,“他对我不怀好心。”
“是这样的,秋儿。”她师父柔声说,“我们一般不因为别人‘想’,就说他们该死。一个人应该因为想了一下什么就死去吗?”
卓映秋卡住了,她得承认师父说的对。自古以来有着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这样的话。无论如何,谁心中都会有阴暗的想法,人们不该因此死去
……吗?
“……师父。”她张了张口,垂下视线,“在修仙界,想,就可以死了。”
这下轮到沃兹华斯沉默了,年轻的神官思索片刻。
“你觉得这样对吗?”他轻柔地问道。
卓映秋这次可以迅速地回答:“当然。如果不把察觉了有害想法的敌人鲨死,他们便可能会采取各种办法实施自己的想法。”
“秋儿,我们认为不该因为别人‘想’就鲨他们。”沃兹华斯平静地回答道,“是因为,你怎么知道你猜测的别人的想法,是对的呢?”
“可以因为我们的猜测,就去判断别人该不该死吗?”
卓映秋想说那种可能无所谓,确认可能有危险就足以动手了,在修仙界,修士们都是这样保护自己的。
可坐在她身边的是她的师父,是她从邪修手中救下她、不忍看她屈服于命运、教她法术、好像父亲一样照顾她的师父。师父正是因为正直地‘不相信’才带着她走到现在。
宁可误鲨——这绝不是她能够接受师父从她这里听到的回答。
“……我知道了,师父。”坐在餐桌边的小少女低下头去。师父的光明时常让她惭愧,师父是好人,他的期待总是正确的,她决定遵从师父的意愿。
“秋儿。”沃兹华斯知道她并没有理解,只是信任地顺从了自己,无奈地笑起来,“我并非一定要你接受我的想法,修仙界变成如今这样,人们在其中生活,普遍的生存逻辑一定是有道理的。”
“我想说的是,如果你认为修仙界的许多事让你不快,比如大炎的缺满、比如饥荒的凡人、也比如修仙界的邪修门派、比如灵矿附近被仙门统辖的百姓。你认为这些是错的,你讨厌它们。”
卓映秋抬头看向师父。
“你希望它们不是这样发生的,你觉得这修仙界的某些部分不应该这样运行。”沃兹华斯叹息着说道,“那么,你就需要去思考,这样的世界中的许多‘约定俗成’到底是不是对的了。”
“你不可以一边厌恶着这个世界的现状,一边对这恶劣环境中所有人都默认的思想全盘接受。”
“如果你不假思索地成为了一个修士在修仙界中本来就应该有的模样,那么你就和修仙界中的原本已有的修士都没什么两样了。”
“你讨厌这环境,可如果你不加思考地选择成为一个和所有适应环境一样的修士,你就也是这环境的一部分了。每一个人都成为了组成环境的典型修士,推动世界变成了现在这样。”
卓映秋漆黑的眼睛望着师父,微微睁大,眼里放出些微明悟的光来。
“我不期待你一定要燃烧自己去改变什么,即使你选择变得和所有修士一样,我也能接受,这就是修仙界给你的最终选择。”沃兹华斯再次叹息,他知道事情不总会如自己所愿,“但师父想,你这样讨厌这一切,你跟着我们,是最有可能变得不一样的人。你至少要思考一下,要有自己的理解和答案。要能在和我讨论这些事的时候,不要轻易把答案交给历史沿革和社会风俗。”
卓映秋望着师父,房间里很安静,窗外有不知哪里飞来这大旱之中的城池的鸟鸣叫了一声。
她明白了。
她决定再稍微往前尝试一下,因为师父并非在责怪她:“……我想……我们,修仙界的许多人,察觉别人有不好的想法,就尝试动手,是为了保护自己。因为被人坑害的后果如此严重,以至于我们愿意承担猜错的风险。如果害死了本来没有恶意的人,那……”
她为这背后的自私和阴暗感到恶心,垂下了视线,可事实似乎就是如此:“……那死的也是别人,对我们自己来说并不算很大问题。”
“是啊,这件事有自己的道理。”沃兹华斯温和地说道。
卓映秋抬起头,师父注视着她的目光宽容理解,并无责备,她有些惊讶:“您不认为这是错的?”
“不。秋儿,我说过了,这是修仙界成为今天这样,修士们带给它的、它带给修士们的选择。它一定是有自己道理的。我只是希望你思考它一下。”
修士们让修仙界变成这样……卓映秋慢慢咀嚼着这句话……修仙界……带给修士们的选择……
“……我想不到,师父。”卓映秋沉默地思索了很久,向师父请教,“在您的选择里,一定也有道理,您认为值得去等待别人的想法变成行动的。”
“如果我说我们绝对不会因为推测就动手,那肯定是我希望引导什么。”沃兹华斯答道,“但是不,秋儿,大多数时候,我们不因为对别人的想法有所猜测就采取激烈行动,是因为我们会期待一个没人会轻易就被别人沙害的社会。”
卓映秋不太理解,又有些明白。
“这需要很多人努力,需要社会或某种力量对人们的选择进行限制,好让大多数人都不因为担忧别人害自己就先出手。如果修士们不互相伤害,也不互相鲨,那么大家互相危及生死可能性就会大大降低。你见到同道,不轻易因为敌对就鲨死他们,同道不太容易因为担忧被恐怖攻击而变得危险,你也就不太容易被别人无端攻击。我们所生活的社会更加温和,也更容易在交谈中结交伙伴。”
“像秋儿和衍之这样的伙伴,帮我和塞西莉亚很多忙呢。”仙尊笑眯眯地对卓映秋说,让小姑娘的脸因为荣幸红了一点,“可靠的伙伴是很重要的,我相信你们不会害我们,这可以让所有事情都变得容易起来。”
“可是大家如果轻易鲨来鲨去,我们的伙伴很可能会被别人鲨掉,我们也可能鲨害别人的伙伴。同时每个人都因为担忧被别人攻击而变得危险,这让所有人事实上确实都变得容易被人鲨了。所有人都要独自互相攻击,随时面临和别人火并的风险,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困难起来,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卓映秋想了一会,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场面。
她承认那或许是好得不像真的的场景。
可是,
“修仙界现在就是这样的。”
她看着师父,有些哀伤,漆黑的眼睛诉说着自己的担忧:在修仙界,那样的好事是不可能的,那样的好人是活不长久的。
“没关系。”沃兹华斯笑了起来,“不担忧确实建立在力量之上。即使在对方变脸的时候,结果也并非我们所不能接受,只有这样,人们才有相信的余裕。”
“好消息是,就目前大炎的状况、大炎的所有势力,他们的任何翻脸行动,师父都还兜得住。所以我们不妨尝试一下依仗这种余裕转变一下修仙界过于粗暴的处事风格。”
“我不是说二皇子是个可以信任的好对象,可如今大炎的情况正混乱,大家提前出手无非是担心坏发展。在这片凡人的地方,无论什么坏发展师父都能阻止。这不正是一个可以没有代价就去探索一下的机会吗?”
“说不定我们还能找到什么可以合作的好朋友呢。”
年轻的仙尊说,高兴地冲小徒弟眨眨眼。
嗯。
有道理,卓映秋想,师父并没有盲目地劝她做个好人,原来好人也有自己的道理,尽管这种道理其实依托于某种大家都不太容易互相攻击的梦幻般的世界,可这样的世界也是切实存在的。
……她不相信修仙界,可至少在大炎,师父说他有此余裕。
那么……那么。不妨相信师父一下,如果师父是对的呢,万一那些期待能成真呢,如果修仙界真的有可能……
卓映秋心中不能说对此没有丝毫期待,而她相信如果真能实现那些期待,只有师父能做到。
她终于被师父说服,认可地点了一下头。
沃兹华斯高兴地笑起来。
然后……
“您也在找盟友么?”她好奇地问师父,“您和师伯,有这样的力量,也需要盟友吗?”
“当然啦,秋儿。”谈话告一段落,沃兹华斯终于又恢复了之前那种高兴的样子,“我们只有两个人啊。”
“就算我们有移山填海的力量,但维持一个社会运转,只靠威胁‘不听话就鲨光你们’是不行的,你不能靠抽象的愿景和恐怖威慑来让百姓像你期待中的那样生活,世界不是那么运转的。我们希望大炎正常一点,那就真的需要很多人组成一个系统来组织维持这片土地相对正常一点地运行下去。”
“这方面仙门做的很糟糕,大炎的框架倒是有些样子,归元正在探索他们的道路。”沃兹华斯笑眯眯地对小徒弟说,“你师父这些方面很有些心得。我们会找到合适的朋友的。”
连续几天下班写稿有点超前,累了,不出意外明天冇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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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寻路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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